1
萌萌每天放学回家，都要经过人流如潮，车辆似水，热闹非凡的世纪广场。
一座二十多层高的大楼，屹立在广场的一侧，这就是令人瞩目的时代商厦。楼的底层是高大的落地窗，里边陈列着琳琅满目的商品，其中有几个橱窗特别引人注目，张贴着一排排照片，比真人的头像还要大，都是商厦评选出来的先进人物，吸引了很多顾客，即使匆匆而过的行人，也会留下羡慕的一瞥。
萌萌的妈就在商厦工作，是小百货柜台的柜长，才四十多岁，端庄、秀丽，不用化妆也很美。萌萌每次从橱窗前经过，都要停下来看一下，里边有没有妈妈的照片。她相信妈评上先进，照片贴在橱窗里，肯定非常漂亮，但萌萌看到的总是失望。
萌萌妈本来在家电经销部，后来调到小百货柜台。因为这个柜台的利润很小，曾一度被撤销，后来有顾客反映，偌大一个商厦，竟买不到他们想买的商品，嘴上说顾客是上帝，眼里看的却是钱。后来又恢复了，但没有人愿意接手，萌萌妈看到头头们很为难，便站出来说，让我去吧。便和几个快到退休年龄的人，挑起了这副不轻不重的担子。
萌萌妈对萌萌要求很严，尽管一天柜台站下来，腿都站肿了，晚上回到家里，都要检查萌萌的作业，而且十分认真，一个标点符号也不放过。每隔十天半月，还要向班主任了解她在学校里的情况。老师说萌萌学习很刻苦，但不愿帮助别人。妈不止一次地批评过她，萌萌却听不进，蛮有理由地说，谁都有脑袋瓜，学习好坏是他们自己的事，她又不是老师，管不了。和她同桌的女同学，遇到不会做的题目问她，她总是头一摇，说她也不懂，去问老师吧。其实她说的不是实话，生怕这个女同学超过她，自己当不了“三好生”。
萌萌的好胜心很强，遇事不甘落后，校园长长的画廊里，“三好生”公布栏里总有她的照片，从二年级开始，已经连续三年当选了。萌萌贴在里边的第一张照片是黑白的，脖子上戴着红领巾，一脸的稚气，掩饰不住的笑从眉眼里显露出来。后来都是彩色的，含而不露的笑显得十分可爱。再后来，却是一副严肃的样子，多了几分认真。萌萌常想，妈在单位也能评上先进，和她一样把照片贴在橱窗里，那该多好呢。
先进是什么，是进取，是收获，是贡献，也是荣誉！
萌萌盼望有个橱窗里的妈妈。
这一天，落地窗焕然一新，换上了新评选出来的先进人物的照片。商厦这样做，除让顾客领略先进人物的优质服务，同时也接受顾客对她们的监督。萌萌从人群中挤到最前面，两眼像摄像机的镜头，扫视着一张张英姿勃勃的脸，又一次失望了，没有看到橱窗里的妈妈。也许是粗心大意，看得太快给遗漏了，用慢镜头细看了一遍，还是失望了。
萌萌垂头丧气地向家里走去，心里对妈有了埋怨情绪。妈对她要求挺严格，常把做个“三好生”挂在嘴上，听得她耳朵都起老茧了，自己却不求上进，自甘落后，一次先进也没评上。
萌萌在路上遇到了“老大姐”。
老大姐五十多岁，和萌萌妈同在一个柜台，快到退休年龄了。老大姐待人热情，工作认真，和萌萌妈相处得非常融洽，在商厦是老字辈，大家都尊敬地称她老大姐。
老大姐说，你妈两头忙，从单位忙到家里，下了班又上班，真的不容易。
萌萌说，忙到现在，在单位也没忙出个名堂。
老大姐说，这次本来能评上先进，可惜有一天迟到了。
萌萌替妈辩解，我妈都是提前上班，从未迟到过，肯定是弄错了。
老大姐说，上班都要签到，作为考勤的依据，不会有错。
萌萌问，哪一天？
老大姐想了想说，好像是上月十五号吧。
十五号……萌萌记得这一天，想起来了。
2
这天，萌萌妈像往常一样，起早为萌萌做好早餐，一杯牛奶，一只油煎蛋，两片涂了果酱的面包。萌萌吃腻了，实在没有胃口，坐在那里发愣。妈问咋不吃？萌萌说想吃火烧饼灌鸡蛋。
近来，小区大门外来了个做火烧饼摊点，用一块圆圆的烧得发烫的铁板，摊上擀成簿片的饼，不一会儿就鼓起来，用筷子挑破，把调好作料的鸡蛋灌进去，等到烤得两面发黄，再涂上甜面酱，吃起来又甜又香又脆，味道特别的好。很多男同学上学经过这里，都要买一块一路吃到学校去。萌萌早就想尝一尝火烧饼灌鸡蛋的味道，像男同学那样边走边吃，她不愿意叫妈买回来吃。妈看了看墙上的电子钟，时间不够了，明天吧。萌萌说她今天就想吃，或许明天就没胃口了。萌萌妈到小区大门外一看，摊点前围着一团人，便耐着性子慢慢地等，回到家里说了声不好，要迟到了，拿起手提包就往楼下跑。萌萌跟在后边喊，别着急，还有二十分钟呢。萌萌妈路上遇到堵车，又耽误了些时间，所以迟到了。
迟到就是迟到，迟到没有理由，萌萌妈在签到簿上记下了迟到一刻钟。
萌萌没想到这倒霉的十五分钟，竟使妈失去了评优的机会，而且是自己造成的。她狠狠地咬着唇，真想把嘴巴咬出血来，要不是自己嘴馋，妈的彩色照片就会出现在商厦的橱窗里。
萌萌爸在外地工作，三五个月才回来一趟，家里的事一手掼，全都落在妈妈身上，每天天没亮就起床，做好早餐赶往菜场，把菜买回来拣好洗好，才叫醒萌萌说，贪睡的小猫，该起床了。妈有时忙得饭都来不及吃，就急着去上班。妈为她洗衣做饭打扫房间，付出的太多了，是自己拖累了妈。
萌萌想好了，要帮妈分担家务，让她有足够的精力，在单位做出成绩来。她埋下头来做作业，先在草稿纸上做好，然后抄到作业簿上，再仔细看一遍。“三好生”的作业就应该字迹工整，答题准确，不这样就有落选的危险。她写好作业，用剩余的时间做家务。她学着妈的样子腰里扎上围裙，对着镜子照了照，还真像那么回事，只是妈的围裙太长，直拖到脚面上，这并不要紧，污水不弄脏衣服就行。她放了一桶水，拖起地板来。糟了，因为拖把拧得不干，地板上全是水，妈说过地板浸水就会起翘，赶紧再拧拧干，无奈拖把太沉，使足力气拧，脸都涨红了，还是水滴滴的。难怪妈每打扫一次，脸上都挂满汗珠子。她把拖把分成几股，终于挤干了。满屋子杂七杂八的东西，碍手碍脚施展不开，一不小心拖把上的几根布条被桌腿咬住，用力往后拽，桌子发怒似的猛一跳，花瓶“哐”一声落在地上。
萌萌吓坏了。妈回来咋说呢？幸好花瓶是塑料的，没有摔破，这才松了口气。她再不敢大意，做得分外小心，整整用了大半个小时，才角里角落地打扫完，衣服早被汗水湿透了。到妈下班还有些时间，萌萌要把晚饭做好，让妈看到她什么都会做，往后再不用为她操心。冰箱里有鱼有肉有鸡蛋，做啥好呢？妈喜欢吃炒鸡蛋，她也喜欢吃。锅里的油已经沸腾，把打好的蛋倒进去，“嗤里啪啦”响，滚热的油珠子溅到脸上，烫得像被马蜂蜇了一下。翻炒时冒起一阵青烟，呛得眼睛都睁不开，手忙脚乱地把火关掉。再一看，鸡蛋焦煳得像包公脸。吃饭不能没有汤，番茄蛋汤吃够了，要换换胃口，家里只有青菜没有豆腐，青菜豆腐汤做不了。鲫鱼汤很鲜，好久没吃了，就做鲫鱼汤吧。她把洗好的鲫鱼放进锅里，烧开后用温火慢慢地煮，可鱼汤怎么也不白。她突发奇想，加进一瓶牛奶，汤就会变白变稠，不仅营养丰富，味道也不会差。
萌萌做好饭菜，累得腰都直不起来，看似简单的家务活，做起来却是那么烦人，妈每天都要从手上过一遍，也会像自己一样累，难怪她评不上先进。
妈下班回来了，不知闻到了什么味道，一进门就问，萌萌，你干啥呢？
萌萌想给妈一个惊喜，说，你看嘛。
妈看到打扫过的房间，还有做好的晚餐，不但没有夸赞她，反问，你没做作业？
萌萌把做好的作业摊到桌上，妈仔细看了一遍，无可挑剔，心里暗暗高兴。尽管焦煳的炒鸡蛋，使她无法入口，但还是有滋有味地吃着。
萌萌说，妈，我做的鱼汤又稠又白，你尝尝。
妈说，不错，比我做的白多了。
萌萌说，你多吃点。
妈喝了一口差点吐出来，牛奶不像牛奶，鱼汤不像鱼汤，便说，往后家里的事，不用你插手，还是由我来做。
萌萌憋不住地说，我是“三好生”，可你呢？
妈问，我咋啦？
萌萌嘀咕道，好几年了，也没评上先进。
妈笑道，你是“三好生”，妈就不当先进了。
萌萌问，谁规定的，女儿是“三好生”，妈就不能评先进。
萌萌妈忽然明白过来，萌萌之所以帮她做家务，是要她评上先进。女儿强烈的虚荣心，着实使她吃了一惊！
3
商厦的每个柜台上，都放着一本意见簿，顾客对营业员有什么意见和要求，可以留下一笔，有表扬，有批评，也有建议，它不仅是和顾客沟通的桥梁，也是评优时的依据。
萌萌每次来妈的柜台，都要翻一翻意见簿，希望看到顾客表扬妈的留言。不知道为什么，小百货柜台和其他柜台不一样，空空一本白纸，一个字也没有。萌萌感到奇怪，即使服务不够周到，顾客也会提出批评，怎会什么也没有呢？问过老大姐才知道其中的原因。
小百货柜台最大的特点：琐碎，繁杂。卖的都是小商品，做的是几十元几元或几角钱的小生意，一针一线一颗纽扣也得卖，名副其实的小。顾客多为中老年人和女性，买东西时左挑右拣，还要讨价还价，不像青年人来得爽快，找的零钱也要翻来覆去地看，生怕是假币。老年人容易上火，一脚不到就发脾气，如果遇到耳聋眼花的，更得费一番口舌，从商品质量到价格，都要说上好几次，声音小了，听不清；喉咙放粗影响到服务态度，有时接待一个老年顾客，就像哄一个孩子。老年人懒得动笔，服务十分周到，也很少有人在意见簿上留下意见。
萌萌埋怨妈不该到这个柜台来，如果仍在家电经销部，也许会是另一种样子。再多的埋怨也没用，想到若有顾客表扬妈，评上先进的机遇就会大得多，但她无法抓住顾客的手，在意见簿上留下称赞妈的话，让班上同学来写，传出去有失面子，只有自己动手。一天，萌萌趁妈去仓库取货，把意见簿拿到没人注意的地方，以顾客的名义，写了满满两张纸，表扬妈热情服务，真正把顾客当成上帝，是商厦最优秀的服务员。她觉得这样写并不过分，她说的都是实话。
萌萌回到家里，想想，又想想，越想越觉得不太合适，被商厦的头头儿发觉弄虚作假，妈评不上先进，反会受到批评，只能给妈帮倒忙，不由变得紧张起来，连忙跑回商厦，想把它撕下来，可是那两页纸不见了。
萌萌心神不定。
妈妈下班回来，见萌萌愁眉不展，往常见到这种情况，她会盘根究底问个没完，这次却什么也没问，直到坐到饭桌上，才憋不住地笑起来。萌萌问妈遇到啥喜事了，妈说有顾客表扬她，称她是商厦最优秀的服务员，能受到上帝的称赞，对她是最大的鼓励。
萌萌说，我也为妈高兴。
妈的脸突然冷了下来，可我高兴不起来，都快气疯了。
萌萌故装不知，为啥？
妈把筷子拍到桌上，可惜它不是顾客写的，偏偏是我的宝贝女儿！
萌萌低着头。
妈妈拿出那两页纸，说，你的字我还认不出来，这是不是你写的。
萌萌无话可说，只有默认。
妈很气，骗取荣誉，可耻！
萌萌后悔莫及，一时糊涂竟做了件蠢事，想把那两页纸收回来，可是妈没有给她，撕成碎屑重重地掷在地上，接着问，你的“三好生”是不是也有假？
萌萌说，没有……真的没有，百分之百评上的。
妈没有逼她，说，这个我信，但你为何帮我弄虚作假？
萌萌哭道，妈，你把心都给了商厦，给了数不清的顾客，还评不上先进，这太不公平了。
妈告诉她，商场就是战场，竞争十分激烈，千名员工每次评上先进的只有三十多人，要好中选好，优中选优。她只想做好自己的一份工作，顾客满意对她就是最大的奖赏，当不当先进并不重要。
萌萌无话可说，但她坚信妈总有一天会评上先进，在商厦的橱窗里看到自己的妈妈！
4
快八点了，妈下班还没回来，萌萌到商厦来找妈。老大姐告诉她，这个季度评优已经结束，有几个老标兵老模范老先进落选了，但她妈这次有望被评上。
萌萌把喜悦藏在心里。
老大姐说小百货生意越来越难做，街头到处都是地摊，她们柜台上的商品地摊上都有，有的推着货车卖到家门口，而且价格便宜，但大多是伪劣产品。萌萌妈严把进货的质量关，赢得了顾客的信赖，把生意做活了，营业额和利润大幅度上升，在商厦爆出了一个冷门！
萌萌说，也不是我妈一个人干的，你也出了不少力。
老大姐说，我和你妈相比，差远了。
萌萌说，下一次，你也会评上先进。
老大姐说，我老了，年后就到退休年龄，只想站好最后一班岗。
萌萌问，我妈呢？
老大姐说，下班前有个买棉纱的老太，把钱包忘在柜台上，她给人家送去了。
萌萌回到家里，妈已经回来了。萌萌抑制不住内心的喜悦，扑向妈抱住她的脖子，又蹦又跳。妈说看把你乐的，咋的了？萌萌说为妈高兴，说着在妈脸上亲了一下。妈推开她说，我没啥让你高兴的，别疯了。萌萌说妈评上先进，还不让女儿为她高兴。妈板下脸来说，别瞎嚷嚷，评选的结果还没有出来，评上的可能不是妈。萌萌不信。萌萌说妈真会谦虚，老大姐都对我说了。妈问，你去商厦了？萌萌说，你下班不回家，我能不去找？妈说有个买东西的老太，把钱包忘在柜台上，她知道老人住在莲花小区，但不知在哪栋楼，一栋栋地问，所以回来迟了。
萌萌问，是高档钱包？里边有贵重东西？
妈说，钱包旧得不能再用，里边也就几角零钱。找到老人才知道，这钱包是她老伴儿给她买的，老伴儿不在了，每次出门她都带着，见到钱包就觉得老伴儿仍陪伴在身边，老人正为丢了钱包犯愁呢。
萌萌说，你也太认真了，要换成别人，早丢进垃圾桶了。
妈说，那倒不一定，老大姐遇到这种事，也会给人家送去。
第二天，商厦落地窗里，又换了先进人物的照片，都是新评选出来的，一个个容光焕发，神采飞扬。萌萌迫不及待地寻找妈，可是反复看了三遍，眼睛都看花了，也没见到妈的身影，出现在橱窗里的却是老大姐！萌萌像被人追赶似的拔腿就跑，回到家里瘫在沙发上，连声说，骗人……骗人……
妈走过来问，谁骗人？
萌萌猛地坐起，老大姐！
妈吃了一惊，她骗谁了？
萌萌气急败坏地说，骗我，也骗你，她评上先进，当面还甜言蜜语地哄人。
妈大声说，胡扯，老大姐不是那种人。
萌萌跳起来说，肯定是她背后捣鬼，你才……
正说着，老大姐来了，一进门就对萌萌妈说，评上先进的是你，可偏要让给我，这是骂我啊。
萌萌妈说，你完全符合条件，应该上。
老大姐说，我都快退休了，上不上都一样。
萌萌妈说，你辛辛苦苦站了几十年柜台，应该有个好的结束。
她们用种种理由，想说服对方。
原来，商厦这次评优，给了小百货柜台一个名额，萌萌妈和老大姐不相上下，谁上都当之无愧，投票的结果老大姐只差一票。萌萌妈主动提出让老大姐上，并以足够的理由说服了商厦的头头儿。
两人谁也说服不了谁，僵持不下。
萌萌插了一句，照片都在橱窗里贴出来了。
老大姐说，表彰会没有开，还来得及，我现在就去找头头儿。
萌萌妈拦住说，我是柜长，你还没有退休，要找先找我，这事就这么定了。
老大姐眼含泪花，紧紧地握住萌萌妈的手，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萌萌看到她们相互谦让，没有半点虚假，那样真诚，那样坦然，那样恳切。听得出来，她们在日常工作中，想的是一丝不苟地做好每件事，却从未想过能不能评上先进。可自己呢？把“三好生”当成沉重的包袱，时时事事都想着能不能继续当选，与妈和老大姐相比，不由感到脸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