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童书风吹铜铃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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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桥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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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根岁底,大街上人头攒动,潮水一般流淌。商厦里购买年货的人,前挤后拥,走了一批又来一批,络绎不绝。

一个西装革履年近半百的男子,手拎皮箱挤到小百货柜台前。他的名牌西服,不知在哪儿弄丢了一只纽扣,因为要参加洽谈会,穿在身上觉得不雅,跑了几家商场和超市,都没有配到同样的纽扣。萌萌妈把货架上所有的纽扣都拿出来,帮他一起挑选,终于配上了。萌萌妈从口音听出来,这人是个港商,便拿出针线给他缝到衣服上。

港商的皮箱里,装着刚从银行取出来的三十万元,被人盯上了。

一只肮脏的手,悄悄地伸了过来,拎起皮箱正要离开,萌萌妈按住了这只黑手。

罪犯凶相毕露,拔出弹簧刀刺来,萌萌妈身子一偏,胳膊被刺了一刀,鲜血如注!

商厦的保安赶来,罪犯束手就擒,萌萌妈被送进了医院……这一切,仅发生在几秒钟之内,来得那么意外,那么突然,结束得又那么果断,那么迅速。

商厦年终评优出来了,萌萌站在高大的落地窗前,望着橱窗里的妈妈,膀子上缠着纱布,血从里边渗出来,像一朵盛开的鲜花,不由泪水糊住了双眼……

放暑假了。

我没有暑假,因为期终考试数学成绩不太理想,恨不能一拳头把我捶成数学状元的爸妈,让我进了一家收费颇高的补习班,仍像往常一样按时去上学,一天也不间断,连个星期天也没有。我憋着一肚子气,人虽坐在教室里,心却飞了出去。辅导老师见我烦躁不安,要我静下心来做作业,父母花钱让我来补习可不容易,不要辜负他们的期望。

我静得下来吗?

这年夏天,天气特别炎热,整个城市像被大火烧着似的,白刺刺的阳光望一眼都烫人。我家离公交站台不远,来去都是乘坐公交车。车厢里人多得脚都插不进,如蒸笼一般闷热,很多人手里都拿着饮料瓶,过一会儿就喝一口。那些没带饮料的人,则像快要干死的鱼张大着嘴巴,边擦汗边说热死了热死了。

一天傍晚,我下车后刚要回家,看到一个和我年龄差不多大的男孩,身穿红色圆领衫,在烈日下像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他黑头黑脸,汗油油的黑得发亮,背着一只很大的蛇皮袋,像吹了气似的鼓着,在站台上转来转去,不像是乘车,也不像等人。我不由多看了几眼,当他低下头擦汗时,脖颈下的肌肤很白,头脸显然是被烈日晒黑的。我刚要伸手摸一下蛇皮袋,看看里边装着什么,可他很警觉,身子一偏让开了,笑呵呵地看我一眼,露出两颗亮亮的虎牙。

尽管天气很热,他似乎并没有觉得,很有耐心地守在站台上。

接连几天,我下车后总和这个背着蛇皮袋的男孩相遇。傍晚是人流高峰期,站台上候车的人拥挤不堪,也许因为他穿着很干净,便有人以为他背着蛇皮袋是掩人耳目,实际是个行窃的偷儿,见到他就让到一旁,保持一定的距离。直到有一天,几个乘客把喝完饮料的空瓶,投进站台旁的垃圾箱,他捡出来装进袋子里,我才知道他是捡垃圾的!再和他在站台相遇时,我便离得远远的,不愿接近他。

一个闷热得让人难以忍受的黄昏,天空乌云密布,紫色的闪电把灰暗的天空抽出一条条裂缝,随着几声震耳欲聋的炸雷,势不可当的暴雨倾盆而下,热得发烫的地面腾起层层白雾,乘客纷纷拥到站台雨篷下,挤作一团。捡塑料瓶的男孩找不到落脚的地方,站在垃圾箱旁任凭暴雨冲刷。他似乎变得更瘦了,但很结实,身体的每一部分都像是用铁锤锤出来的。这时,雨地里跑来一个青年,在人群中冲开一条窄缝,硬是塞了进来。雨篷下的人都仰望着天空,盼望着暴雨尽快过去。青年趁机把手伸向身边一个女乘客的拎包。我想喊,喉咙却被卡住似的张不开口,眼看偷儿就要得手。

捡塑料瓶的男孩突然大叫,有小偷!

这一声,如晴天霹雳,使雨篷下所有的人立刻警觉起来,查看自己随身携带的东西。

这一声,使那行窃的青年缩回了肮脏的手,故装不知地问,小偷……小偷在哪儿?随后朝男孩恶狠狠地瞪了一眼,冲进雨地里飞奔而去。

混乱的人群又恢复了平静,人们对男孩无不刮目相看,并紧缩到一起,腾出一块地方让他站到雨篷下,同时把喝完饮料的空瓶放进他的蛇皮袋里。

雷暴雨来得快,去得也快,躲雨的乘客陆续散去,男孩也背起装有塑料瓶的蛇皮袋,沿着雨后闪着亮光的柏油路向前走去。他的肩膀很瘦弱,蛇皮袋不时滑落下来,走几步就往上拉一下。

热火被大雨浇灭了,凉风阵阵,行人道上的树木一片葱绿。我望着男孩远去的背影,心里有着一种说不出的滋味,他正是读书的年龄,咋不上学呢?一只塑料瓶最多卖一角多钱,何苦忍受烈日的暴晒,看别人的白眼。

突然,那个行窃的偷儿,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拦住男孩拳脚相加。他毫无防备被打倒在地,像蛇一样蜷曲着身子,不停地翻滚,蛇皮袋里的塑料瓶散落一地,有的滚到马路中间,被疾驶而过的汽车压扁,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我被惊呆了,他的那声大叫,使我鼓起了勇气,边跑边喊,警察来了!

偷儿拔腿就溜,慌不择路地钻进一条小巷,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飞跑过去,只见男孩瘫在地上,鲜红的血像两条虫子,从他鼻孔里爬了出来。我刚要把他扶起,他一个翻身自己站起,一边擦着鼻血,一边捡起散落的塑料瓶,然后一瘸一拐地走了。潮湿的路面上,留下一摊血,像开在雨后的一朵鲜花。

这天夜里,我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男孩惊天动地的那一声大叫,不断在耳边回响。我很想再见到他,可是第二天,第三天……一个星期过去了,再没有见到捡塑料瓶的男孩,大概是怕遭到偷儿的报复,他不会到这个站台来了。就在我感到失望时,他却意外地出现了,嘴角有块新鲜的伤疤,显然是偷儿在他脸上留下的印记。他依然背着蛇皮袋,依然把微笑挂在脸上,见到我就迎过来说,那天要不是我喊警察来了,他会被偷儿揍死,接着问我不怕遭到偷儿的报复?

我说,你不怕,我也不怕。

他说,当时看到有人行窃,不由喊出声来,后来想想很害怕。

我说,现在还怕?

他说,怕。

我问,你的家在哪儿?

他摇了摇头。

我很奇怪。你没有家,是孤儿?

他说,不,我有奶奶。

我又问,你爸妈呢?

他见我没有坏意,便告诉我他家住在西乡老鼠沟,离城有百多里,那是一个穷得出了名的地方,过去连老鼠也养不活。两年前,他的爸妈一病不起,得的都是不治之症,先是爸走了,坟上的草还没长出来,妈也跟着走了。他无法接受,奶奶说谁叫你摸错门,生到这个家里来呢。他说老天太不公平,把灾难降临到他的头上。奶奶说这就是命,认了吧。妈入土后,他哭了三天三夜,先是号啕大哭,嗓子哭哑了,就抽抽咽咽地哭,把体内的水分全都变成了眼泪。奶奶说,孩子,想哭你就放声地哭,但只能哭这一次,往后不许再哭,眼泪不能当饭吃,不能当钱用,也改变不了你的命。现在你是家里唯一的男子汉,天塌下来也得扛住。奶奶在苦水里泡大,是个既勤劳又刚强的女人,因为过度劳累,患有心脏病,几次从死亡线上挣扎过来。奶奶说要把他抚养大,她才走。地里的活计,奶奶一把也动不了,只能养几只鸡鸭下蛋卖钱,贴补家用和供他读书。一亩多地的春播夏插,秋收冬耕,全靠村子里人帮着做。

我问他到城里来,就是为捡塑料瓶卖钱?他告诉我他考取了重点中学,七拼八凑学费还差三百多元,奶奶要卖粮让他上学,他没答应,那是一年的口粮,一粒也不能动。奶奶说宁愿喝稀粥饿肚子,也要让他读书。他没有别的办法,想到城里来找点零活做。奶奶没有阻拦。奶奶说出去闯去吧,即使挣不到钱,也能长长见识。进城后,他去过几家工厂,人家都说他还没到打工的年龄,用童工是违法的。他不想空手而回,看到废品站收购废品,便捡塑料瓶卖钱,每天能挣十多元。

我说,这点钱太少了。

他很满足。不少了,一个月能挣三百多,够交学费了。

我问,你住哪儿?

他笑而不答。

我又问了一遍。

他朝大河那边努了努嘴。

我说,住船上。

他说,住在月亮里。

我不信。月亮你上得去?

他又是微微一笑,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

这几天,气温不断升高,室内已达到三十九度,室外更是热浪滚滚,遍地生烟,人在太阳底下行走,如同走在火炭上。我上学时,妈妈总要让我带上几瓶饮料,往常我喝完水,都是把空瓶扔掉,自从认识捡塑料瓶的男孩以后,便把空瓶留着带给他。可是他不白要别人的东西,要我自己留着卖钱。我只好当着他的面,把空瓶投进站台旁的垃圾箱。他见我真的不要了,才捡回来放进蛇皮袋。他每天冒着酷热,从一个公交站台,赶往另一个站台,马不停蹄地奔走,一天下来要走五十多里。为多给他几只塑料瓶,我拼命地喝水。一来二去,他和我愈来愈熟悉,一见面就热情地迎过来打招呼。

我想去看看他住的地方。他很坦然,没有拒绝我的要求。

一条宽阔的大河,从城市的边缘流过,河上架着一座气势雄伟的水泥桥,桥头下有个圆洞,发大水时可以泄洪,可以减轻对桥的压力,平时就是一个空洞。我指着桥洞说,这就是你说的月亮。他笑着问我,不像吗?我说从远处看,有点像。他说天黑后,桥上的灯光把洞照亮,就像从水边升起一轮圆月,睡在里边如同住在月亮里。他把桥洞说得那么美,仿佛真的住在月球上。看得出来,桥洞本来很肮脏,是老鼠出没的地方,河边杂草丛生,蚊虫也很多,他用蒿草扎成扫帚,把洞里打扫得很干净,又清理掉河边的杂草,硬是把老鼠和蚊虫赶走,成了他歇脚的地方。地上铺着一张没了边的竹席,不知是从哪儿捡来的,擦拭得又光又亮。靠墙堆放着不同种类的塑料瓶,按大小分别码在一起,足有半人多高。他晚上回来得很迟,废品收购站已经关门,只能过几天卖一次。他很会打理自己的生活,深夜回到这里,都要跳进河里洗去一身的汗水,大河成了他的浴盆。

离桥洞不远的河面上,泊着一叶小舟,坐在船头的白发老人在整理渔网。

桥洞里没有锅灶,我问他在哪里吃饭,他说买几只馒头把肚子填饱,渴了就喝几捧冷水,一天就对付过去了。

这里虽无人涉足,但并不安静,每当桥上有汽车驶过,桥下也跟着微微地颤动。河里络绎不绝的行船,不时拉响汽笛。我说这里又吵又闹,你睡得着觉?他说一天跑下来,两条腿硬得像木棒,一躺到竹席上就睡熟了。

天刚黑,桥上的灯就亮了,大桥如雨后升起的一道彩虹,桥洞果真像圆圆的月亮。

天气炎热,挥汗如雨,我们补习班的教室里有饮水桶,整天供应冷开水,但无人问津,都是喝自带的饮料,到补习班来的学生,大多家里的条件都比较优越,谁愿喝那淡而无味的水。我把大伙扔掉的空瓶,一只只地搜集起来带给他,每天都有三五十只。

他很吃惊,问,你喝这么多饮料,不怕把肚子撑破?

我笑道,不是我一个人,是全班同学。

他愣住一会儿,才说,这会影响你的学习,不要再给我捡瓶子了。

我说,不会的,自从认识你以后,老师说我的数学成绩提高得很快。

他不解地问,因为我?

我说,你为几百元的学费,到城里来捡塑料瓶,我的学习条件比你优越,有啥理由不刻苦学习呢。

他还是有些为我担心。你捡塑料瓶,不怕被人笑话?

我说,不会的。

其实,我并没有告诉班上的同学,因为对他们说了,也没人相信,会认为是我自己捡了卖钱。放晚学时我等大伙都走了,才带着塑料瓶最后一个离开。但这样做并没有瞒过他们的眼睛,一个同学在公交车上和我不期而遇,见我背着一袋塑料瓶,大惊失色地问我这是干什么。当着一车的乘客,我能说啥呢。

第二天,这事成了一条爆炸性的新闻,有人嘲笑我没钱买饮料,捡空瓶卖钱。有人则用异样的目光看我,仿佛我是外星球来的。开始我并没在意,谁有劲就说去吧。直到几个调皮鬼用手捏住鼻子,说我身上有股酸臭味,我再也无法忍受,就像被激怒了的猛狮,一拳就差把课桌擂通,怒不可遏地说,闭起你们的臭嘴,不怕咬破舌头!

大伙一下子怔住了,面面相觑。

我吼道,说啊,咋的不说呢?

足足过了两分钟,才有人嘀咕,我们又没有说错,凶啥啊?

我理直气壮地说,我是捡空瓶了,都是你们扔掉的,咋啦?

有人问,你家没钱?

我慢慢冷静下来,道出了事情的原委,大伙不由低下了头,谁也没有想到一个来自农村的孩子,为交学费到城里来捡塑料瓶,心情都很沉重。此后,每当他们喝完饮料,就把空瓶交给我聚集起来。因为瓶子多了,我乘公交车不方便,便叫男孩自己来拿,可是他不肯接受,他还是那句话,不白要别人的东西。我问,这就是你拒绝的理由?他说他来城里那天,奶奶再三叮嘱,只能靠自己的双手挣钱,不能白要别人的财物,即使见到金山银塔也要绕着走。他可以什么都没有,但不能不听奶奶的话,奶奶是他唯一的亲人。

他很硬气,也很倔强,我只能把塑料瓶带到公交站台,放进垃圾箱,再让他一只只地捡回来。他固执地认为,被别人丢掉的东西才能捡。他每天捡到的空瓶有二百多只,能卖三十多元。他欣喜若狂地告诉我,再有一个星期挣够学费,他就可以回家了。那种高兴,那种兴奋,着实让我吃了一惊。

我说,想家了?

他说,想,特别想我奶奶。

我说,奶奶知道你住在桥洞里,会心疼的。

他说,是啊,但她要是知道我“捡”到了学费,不知有多高兴呢。

两天后,当我和他在公交站台相遇时,他快要挣够学费的高兴劲忽然没有了,木木地站在那里,不知在想些什么。我把塑料瓶投进垃圾箱,他也没有像往常那样捡回来。

我问他咋的了。

他一脸沮丧地垂着头。

我说,到底咋啦?

他说,算我倒霉,碰到鬼了。

我再三追问,他才说放在桥洞里的塑料瓶不见了,有五百多只,白流了几天的汗水。我说,渔船上的老人没看到是谁拿走的?他说,渔船到别处捕鱼了。我估计是那个曾经报复过他的偷儿使的坏。他说那人又一次在站台上行窃,早被反扒队员抓起来了。我为他感到惋惜,不然他很快就能结束桥洞里的生活,乡下毕竟有个遮风挡雨的家,可以得到奶奶的温暖,现在又得在桥下住几天。

我恨死那个拿走他塑料瓶的人。

他深深地叹了口气,自责地说也怪自己太大意,每天拿去卖就没事了。

我能对他说啥呢?

他沉默了一会儿,浅浅的微笑又回到脸上,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自我安慰地说,就当是进城交的学费吧。他说他头一回割麦子,镰刀拿在手里不听使唤,不小心割破了手指,看到鲜红的血从伤口流出来,疼得直咬牙。奶奶说别龇牙咧嘴的,几滴血就当是交学费。奶奶说初次面对的总是陌生,不论做什么事情,多少都要交点学费。譬如说儿时学走路,谁不摔几跤,学游泳也会喝几口水……这都是“交学费”。他捡起我丢在垃圾箱里的塑料瓶,然后背起蛇皮袋,朝前面的站台走去。我相信他会把失去的东西,再一点点地捡回来,因为他每一步都走得很有力。

两天后的傍晚,我从公交车上下来,四处寻找却不见男孩的身影。我想他会来的,就在站台上等他。可是左等右等,等了大半个小时,仍然不见他的影子,便到桥下来找他,桥洞里什么也没有,只有那张被他汗水浸得发亮的竹席。捕鱼老人问我是不是找捡塑料瓶的男孩,我点了点头。老人说他奶奶病重,天没亮就回乡下去了。立刻,我的心像泡在卤水里,一阵阵紧缩,不知他回到家里,等待他的会是什么。

面对空荡荡的桥洞,我想得很多很多,直到月亮悬挂在被城市灯火照亮的夜空,才依依不舍地离开。走不几步就回过头,望一望圆圆的桥洞,越看越像升起在水边的一轮圆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