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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界桩

春头上,泥团家三天揭不开锅了!

猫在落了一层灰的灶台上,留下许多梅花瓣似的脚印,也没找到一点可吃的东西,咪咪的叫声有气无力。泥团的母亲平时总把锅灶擦得一尘不染,现在饿得连路都走不动,也就懒得收拾。泥团看出母亲不想让父亲发愁,但又不忍心让全家人饿得肠子抽筋,只好把说过的话再重复一遍:缸里的粮食早就见底了。父亲愁肠百结,愣住好半天没说话,最终的回答只能是一声深深的叹息,然后忧心忡忡地从屋里走了出去。

泥团不知父亲去哪儿,离得远远的在身后跟着。

高天河在村里走了一圈,找不到一户借得出粮食的人家,哪家不是勒紧裤带过穷日子,向谁借呢?经过安家大院时停了下来,泥团的心跟着蹦到喉咙里。他知道安家的门并不难进,但那是一个无底洞,进去就很难出来,从春到秋也就三五个月时间,借一斛粮就得还两斛,当年还不清,来年连本带利就变成了四斛。多少人因为拿了安家的高利贷,卖田卖地,卖儿卖女,妻离子散,家破人亡。他家五年前借的五斛粮食,因无力偿还,现在已变成三十斛,如果再继续借,只能卖地还债。当他看到父亲一只脚刚跨进院门,忽又被火烫着似的退回,心才落了下来。

驴打滚的高利贷,是悬在大湾人头上的一把刀!

高天河刚要往回走,可是想到家里人快被饿死,一时没了主意,一直站在大院的门外。

犹豫。徘徊。

大湾村地处苏北里下河湖荡地带,沟河纵横,渠塘密布,开门就见水,出脚就摇船。这里本来没有人家,多少年前一个逃荒的人,在湖边围起一片水面,用土一层层垫高,种些豆粮杂谷,接着收留了一个从黄河北过来讨饭的女人成了家。后来陆续有人来开荒了,都是讨饭的人。不知经过几代人的繁衍生息,村子一天天变大,现在已有二百多户人家,原来贴得很近的湖荡,早就退到离村庄很远的地方,只留下一条河,不是那种头大尾小的湖汊子,而是可以行几十吨大船的水道,湍急的河水形似一条游动的白龙,故称白龙河。

泥团的祖父一生的追求和最大的奢望,就是能有地种,给子孙后代留下几亩地。泥团的祖父体壮如牛,张开的手掌大得像芭蕉扇,一顿能吃下三斤米的饭,干起活来赶得上一头牛,却没有一块打狗的垡头,只能租种安家的地。一年,泥团祖父的外甥成亲,请他去吃喜酒,身为舅舅不能不去,却又穷得拿不出礼钱,只给了十个铜板。按这里的乡风,舅舅属上等亲理应坐首席。外甥是个生意人,嫌他出的礼钱太少,让他和斟酒的坐一条凳。泥团的祖父没有入席,问外甥为何下他的面子?外甥说十个铜板的舅舅,只能和斟酒的坐一起。泥团的祖父掀翻一桌酒菜,回到家里告诉泥团的父亲,土地不仅能养家糊口,而且是一个人的身价,没地就会被人瞧不起,失去做人的尊严。

泥团的祖父虽有一身力气,但要置下几亩地,谈何容易。

就在这年秋天,安老爷子带着儿子安四楼到场头收租。泥团的祖父叫来几个村邻,把晒在场上的稻子收起来。泥团的祖父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汉子,村里人对他十分敬重,不论做什么喊一声就到。收场时,泥团的祖父和来帮忙的人有说有笑,安老爷子被冷在一旁,心里很不自在。

泥团的祖父叫过斛。

安老爷子想到他到外甥家吃喜酒遭到冷落,便想再当众戏弄他一次,使他日后在村里抬不起头来,抬了抬手说,慢。然后指着场头上的石磙说,你力大过人,我很想见识一下,如果你能把石磙举过头,租种的五亩地就归你所有。

村邻们知道他心怀不轨,对泥团的祖父说,安老爷子说的玩话,别当真。

安老爷子往起一站,说,我说过玩话么?

石磙有五百多斤重,打场时两条壮实的牛也拉它不动。

泥团的祖父遭到捉弄,咽不下这口气,便问,这话当真?

安老爷子笑笑说,不假。

泥团的祖父对村邻们拱了拱手,说,安老爷子要和我打赌,请诸位作证。

安老爷子当场立下规矩:如三次举不起来,绕着场头爬三圈,明年的租粮由三七改为二八分。

村邻们竭力相劝,石磙太重,赌不得。

高天河朝父亲跪了下来,爹,千万不能……

泥团的祖父推开儿子,再问安老爷子,说话算数?

安老爷子料定他举不起来,说,我一言九鼎,决不食言。

安四楼心里没底,劝老爷子,拿地打赌,犯不着。

安老爷子眼一瞪,说,牛身上拔根毛,你怕什么。

泥团的祖父想到的不光是那块地,还有穷人的志气。但使出浑身的力气,石磙却稳如泰山,纹丝不动。

有人劝,别伤着身子,算了。

安老爷子不依不饶,说人口说的人话,不能就这么算了。

泥团的祖父拼死搬那石磙,仍然没有举起来。

安老爷子放声大笑,爬,绕场爬三圈。

泥团的祖父说,你有言在先,我三次举不起来,才算你赢了。

安老爷子一拍巴掌说,好,有种。

泥团的祖父往掌心抹了唾沫,又去搬那石磙,可是太沉了,石磙就像生了根似的扳摇不动。

村邻们急出一脸的汗。

高天河喊道,爹,使劲!

安老爷子叫道,只剩下最后一次了。

泥团的祖父憋足一口气,把裤带紧了紧,脸涨得像紫萝卜,眼球也暴了出来,随着石破天惊的一声大吼,终于把石磙举过了头。

安老爷子目瞪口呆。

可是,泥团的祖父再也支撑不住,石磙从头顶砸了下来,整个人压成了肉饼,鲜血四溅,一只眼球和几颗牙齿落到高天河的脚下!

高天河扑向父亲,昏了过去。

安老爷子无法反口,到地里取回一包土回了大院。

泥团的祖父安葬在堤脚下,守望着这块他用生命换来的地。

高天河把父亲的一只眼球和几颗牙齿,放进一只瓦罐,用石灰桐油做成泥膏,把罐口封好,外面包着一块红布捧至田头,拔去安家的界桩,挖了个坑用砖块垫底,小心翼翼地把瓦罐放进去,上面又盖了几块砖,然后填上一层厚土,算是埋下了高家的界桩。

高天河跪在田头,洒下一串串泪水,仿佛听到父亲在喊,儿子,要保住这块地啊!

泥团出生时,高天河见是个男娃,给他起了个带有泥土味的名字。泥团还不会走路,高天河就驮着他在田埂上走来走去。可以说,泥团的血液里有着泥土味和庄稼成熟的清香味。泥团幼年很顽皮,母亲给他换件干净衣服,一天不到晚就弄得浑身是泥。母亲要拿棍子揍他,高天河却说庄户人家的娃,就是要在泥水里滚爬。泥团在水塘里折腾成谁见了谁怕的泥鬼,高天河不但不生气,还呵呵大笑,抓起一把土送到他的鼻下,问是啥气味。泥团说一股腥臭味。只有这时候,高天河才会板下脸来,胡说,土是香的!

泥团懂事后,高天河不止一次地把他带到田头,告诉他地下埋着一只瓦罐,里边装着祖父的一只眼球和几颗牙齿,这就是高家的界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