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团上学读书时,先生说他的名字太土气,要给他改名。高天河知道了,立刻到学堂里对先生说,种田人离不开田土,没有地一天也活不下去,什么都可以改,唯独他儿子的名字不能改。话说得很死,先生只好依了他。泥团在村里读完小学,要进城才能读中学,这对饭都吃不饱且又负债累累的高天河来说,连想都不敢想,只能让他辍学在家。
这年,泥团才十三岁。
泥团生得眉清目秀,四方脸,高鼻梁,头脑特别灵活,眼睛一眨就是一个主意,学习很用功,捧起书本就不肯撒手。学堂的先生来找高天河,说泥团是块读书的料,决不能让他荒废学业。当初给泥团起名字时,高天河就想让泥团和自己一样,一辈子在泥水里滚爬,保住祖父用生命换来的五亩地,可是残酷的现实使他看到即使把地保住了,日子也不会好到哪里去,让儿子读书也许能读出个人样来。然而,他只能对先生说手头困难,无力供泥团读书。先生连叫几声可惜可惜,扫兴而回。
泥团想读书,渴望读书,读书是他最大的爱好。先生走后,泥团盯住父亲又哭又闹,要去城里读中学。高天河左算右算,几年书读下来绝不是小数目,家里除了那几亩地之外,再也拿不出一样值钱的东西,只能冷下脸来说,穷人天生是扛扁担的命,认了吧。泥团见父亲不松口,又跟母亲使性子。母亲唉声叹气地说,谁叫你投错胎,跑到穷人家来呢。高天河看到儿子辍学后痛苦不堪的样子,狠下心来说,你实在要读书,只有把地卖了。
泥团多次听父亲说过,这地是祖父用命换来的。他虽没有亲目所睹,但一闭上眼睛,那血淋淋的一幕仿佛就发生在眼前。真的把地卖了,既对不起逝去的祖父,也会伤透父亲的心。泥团说他不想读书了。高天河知道他说的不是真话,答应还清安家的高利贷,手头稍微宽松些就让他继续上学。
泥团终于有了指望,但不知要等多久,家里太穷了。
高天河在大院外犹豫了许久,最终还是咬着牙,没有向安家借粮,两手空空地回到家里,一筹莫展。
河边传来叫卖声,泥团到河边一看是卖泥螺的船,叫卖人是本村的屠夫二胖子,以卖肉为生。高天河感到有些奇怪,一个杀猪的咋卖起泥螺来了?
二胖子并不胖,人称小刀手。二胖子说村里人饭都吃不上,谁有钱买肉吃?宰一头猪十天半月也卖不动,只好另寻生路下海拾泥螺,用盐腌起来运到西乡,两斤泥螺就能兑换到一升麦糁子,虽然发不了财,但能混个嘴。
二胖子说,青黄不接,看来你的日子过得也不轻松。
高天河推心置腹地说,不瞒你说,已经三天揭不开锅了,只有等死。
二胖子说,大海能养活人,下海吧。
高天河说,我没出过远门,不知哪片海滩能捡到泥螺。
二胖子说,从黑沙河向南走不多远,有个叫下拉河的渔村,到那里你就知道了。
泥团也跟着问,下海真的能捡到泥螺?
二胖子说,退潮后的海滩上,到处皆是,尽你捡。
泥团又问,没人管?
二胖子说,大海不属于哪一家,谁也管不了。
高天河有些摸不着底,从黑沙河走要经过双河镇,据点里的鬼子不会查船?
二胖子说,不起眼的小船鬼子不会查,二鬼子想讹几个钱,给他几斤泥螺就行了。
高天河说,人生路不熟,你再下海带我一起去。
二胖子说,我这船泥螺少说也要卖十天半月,你都揭不开锅了,等啥啊。
二胖子借给高天河一斗麦糁子作路粮,并告诉他海边的水比油贵,往船舱里舀满淡水,吃不完还能卖钱。
多少年来,高天河一直在地里滚爬,不知道外边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现在为生活所迫终于打定主意:下海!高天河的这一步迈得非常艰难,甚至有些痛苦。他不知道下海会遇到多少凶险,能不能改变他穷困潦倒的命运,但思来想去,没有别的路可走,只能到海里去闯荡。
泥团没见过海,兴奋不已,高兴地说,爹,反正闲在家里没事,带我去看看大海。
泥团的姐姐红菱也说,多个人多双手,多捡些泥螺回来,就能还清欠下的债,我也去。
高天河想了想说,路上要过鬼子的据点,不知深浅,我和泥团先去探探路,红菱这次就别去了。
红菱闷闷不乐。
第二天清晨,太阳还没有露脸,高天河就带着泥团上路了。他站在船头挺起略见弯曲的腰,一手握着橹柄,一手抓住吊在船舷边的橹绳,身子一倾一仰地扳着橹,那扁阔得像鱼尾巴似的橹叶,在水中忽上忽下地翻滚,于是就有了一河热热闹闹的浪花。
船驶进串场河后,水流变急了,速度慢了下来。泥团要帮父亲一起摇橹,高天河叫他把力气留着,到海里去拾泥螺。
古老的串场河从南向北延伸着,把广袤的盐阜平原分为两半。河东临近黄海,土地贫瘠,多不过盐灶和草滩,叫海里;河西属水网地带,到处都是湖荡,人称西乡。船是水乡人的路,没船寸步难行,大湾村家家都有船,大到数十吨,小至只能乘坐两个人的鸭溜子。泥团家是条不大不小的船。
泥团在湖荡里长大,从未出过远门,不知海到底有多大,会给他带来什么,如果真如二胖叔所说能捡到泥螺,不但不挨饿,并能还清欠下的债,他就可以上学读书了。
船后,河水被橹荡起的旋涡,如同一个个无法解答的问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