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家大院坐落在白龙河边。
白龙河流到大院门前突然变宽,河中间出现一处高出水面的浅滩,河水流到这里分成两股,绕过浅滩又合到一起。浅滩有五十多米长,头大尾小,很像卧在水中的一条巨龙。据村里的老人们说,离浅滩不远,还有个圆球状的土墩,叫龙珠岛。安四楼祖父的祖父看中了这块风水宝地,在河边建起一座大院,正门直对龙珠,因此奇迹不断出现。一根蜡烛点了两个多月,仍不熄灭。很不起眼的板凳,会在屋里屋外走动。院子里的一棵银杏树,在大雪纷飞的冬天竟然开花结果。因此,有人说安家要出真龙天子了。官府得到消息,派人挖去了龙珠岛,使其有龙无珠,破了安家的风水……这些都是传说,谁也没有见着,但安家大院门前的河面上,那似龙非龙的浅滩仍清晰可见,成了孩子们的天然沐场。每到夏天,泥团和村里的孩子就来这里洗澡,玩一种叫栽瓜的游戏,折一根柳枝,由一人潜入水底栽下去,然后让其余的孩子寻找。玩够了,就一起把头埋进水里,看谁屏气的时间长。有的孩子耍滑,悄悄地冒出水面吸一口气,再埋进水里,屏气的时间自然要长得多。泥团知道他们玩鬼,就让大伙把鼻子埋在水中,眼睛露在水面相互看着,每次获胜的都是泥团,三五分钟不用换气,大伙也就服了他,称他是水鸭子。白龙河孕育了河边孩子的气质,这样的水性在大湾之外是找不到的。
泥团曾潜到河底找那龙珠,但并没有见到传说中的土墩子。
安四楼确信安家之所以兴旺发达,得益于水中的这条龙,逢年过节都要到岸边来燃放鞭炮,点起香烛望河祭拜。
大湾人对白龙河总是那样坦然,那样沉得住气,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显示出他们与水相处的气度,溺死一个人没什么,翻一条船也算不了什么。
安老爷子打赌输掉的那块地,和安家大院隔河相望,紧贴在白龙河边,一直被安家视为宝地。事后,安四楼曾问老爷子为何拿这块地打赌,老爷子说高老头力大过人,颇受村里人的抬举,迟早会对安家构成威胁,本想用一块地除掉一个祸根,同时可让大湾人看到他一掷千金的气派,说话算数,没想到他真的把石磙举起来了。安四楼直叫失算,一句戏言输掉五亩宝地。老爷子说高家是天生的穷命,守不住这块地,不用三年五载,这地就会回到安家。
安四楼不得不佩服老爷子的算计,暗暗叫绝,但又觉得高家人不可小看,穷得硬气,宁断不弯,要夺回这块地绝非易事。老爷子骂道,没出息的东西,连一个穷鬼都对付不了,能在大湾立于不败之地?要想把家业做大,就得多长几个心眼。
安四楼铭记在心。
安老爷子去世后,安四楼成了方圆数十里的首富,而且是大湾村的保长。大院有数十间房屋,一色的青砖小瓦,前后套搭成三个院落,两人多高的围墙上,又加了一道铁丝网,带刺的野蔷薇把围墙裹得密不透风,猫都钻不进。安四楼写得一手好字,过年时村里人拿着裁好的红纸,登门请他写春联,他从不拒绝,有求必应。安四楼还会拉京胡,嗓门也很响亮,自拉自唱。每当遇到烦心事,总要拉上一曲吼上几句。
安四楼生有两儿一女,大儿子读过国民党的兵书,后来成了一个不小的军官,手下有十几万人马,十多年前耀武扬威地回来过一次,以后再没有回来。有人说他死了,换防时一家三口坐着吉普车,翻越一座大山时跌入悬崖,摔得粉身碎骨,连个尸首也没见着。也有人说不是车祸,因和同僚不睦遭到暗杀。每当有人问起,安四楼总是避而不答。小儿子漂洋过海去了日本,女儿白翠住在白龙镇,丈夫三只眼是保安团团长。白翠的女儿秧子开始在镇上读书,后来住进安家大院,在大湾读小学时和泥团同坐一张学桌。秧子小学毕业后,安四楼本想送她进城读中学,白翠说女儿还小,让她独自外出不放心。秧子想让泥团和她一起去。泥团说进城读书要花很多钱,他家拿不出来,想去也去不了。秧子问,你家为何这么穷?泥团说你外公富了,我家能不穷?秧子说她可以让外公借钱给他读书。泥团说再借他家几亩地就保不住了,并把那块地的来龙去脉对秧子说了。
秧子似懂非懂,觉得大院里的事情太复杂,太烦人。
泥团没钱进城读书,秧子也没去,两人都辍学在家。
安四楼的母亲快八十岁了,大湾人当面称她安老太太,背后叫她老不死的。泥团每次走进安家大院,都看到她坐在红木椅上,双目紧闭,手里捻着一串佛珠,嘴巴像牛反刍那样不停地磨,也不知唠叨些什么。老太太屁股坐板了,到院子里走几圈,活动活动筋骨,然后回到屋子里,又坐在那张红木椅上,无休止地捻动那串佛珠,仿佛她离开那张红木椅和脖子上绞索般的佛珠,她就无法生活下去。半年前,老太太陡感不适,头隐隐作痛,吃了几帖中药,头不疼了。可是没过多久,又疼了。
安四楼是个孝子,四处为老太太求医问药,除了天上的星星和月亮,凡是能买到的东西,花再多的钱也在所不惜。可是老太太的病没见好转,反而愈来愈重,一阵子疼起来就像蛇一样蜷曲着身子,那脑瓜仿佛要炸开似的,两手紧紧地抱着。实在疼得受不了,就跪在床上头抵住墙,似乎要把坚硬的墙壁锥通。一次疼得特别厉害竟然昏死过去,好半天不省人事。
安四楼吓坏了,正要派人去镇上请看病的先生,想不到老太太又活了过来,告诉儿子她到那边去过了,见到死鬼老头子,说她没有病,是妖魔缠身,要唱三台大戏驱鬼降妖,还要烧肉香祈求神灵保佑,方能逢凶化吉,百病消除。安四楼跪在老太太的病榻前,一一答允。
安四楼一边让白翠请戏班子,一边找人张罗搭戏台。大院后边有块空地,可容数百人。在平地上搭一座戏台,要用很多木头和门板,这事难不倒安四楼,只要他哼一声,就会一呼百应,但总得有个领头的,这事交给谁去办呢?安四楼首先想到的是高天河,做事从不偷懒耍滑,不用他费神就能把事情办得滑滑溜溜顺顺当当。他本想派人把高天河叫到大院来,忽觉不妥,便亲自登门。
泥团的母亲说,天河不在家,外出了。
安四楼说,快把他叫回来,我有急事找他。
泥团的母亲说,一早就下海拾泥螺了,要三五天才能回来。
安四楼问,拾泥螺干啥?
泥团的母亲说,家里揭不开锅,拾些泥螺回来换点粮食糊口。
安四楼两手一摊,说,揭不开锅咋不跟我说,我是见死不救的人?天河向我借钱借粮,都是要多少借多少,哪次没给他面子?
泥团的母亲说,借的粮没还,他不好意思再开口。
安四楼很生气地说,天河拿我当外人,我可没忘兄弟之情。
早在四十多年前,安四楼、高天河和老枪同在私塾馆里念书,好得就像一个人。秋天的一个夜晚,吃腻了山珍海味的安四楼,突发奇想要到湖荡里去吃出水鲜。出水鲜就是用网把鱼捕上来,立即刮鳞剖肚,立即清洗干净,立刻下锅煎炸,烧出来的鱼,肉特别鲜嫩,汤像奶一样浓稠,喝一口能粘住嘴。
三人带着旋网和锅灶划着小船出发了。高天河撑船,老枪掌舵,安四楼坐在船舱里,有说有笑地来到湖荡里。高天河拎起旋网撒了出去,头一网是空的,又撒一网,连一只小虾也没有捕到,安四楼不免有些扫兴。
高天河再撒一网,捕到一条三斤多重的鲑鱼。
人说吃鱼没有取鱼乐,肩不挑担手不提篮的安四楼,也想尝试一下捕鱼的乐趣。
高天河说,你没有撒过网,又不会游泳,掉进水里有生命危险。
老枪也说,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你就坐等吃出水鲜吧。
安四楼从不让人,硬从高天河手里夺过旋网,七歪八扭地撒了出去,脚下没有站稳,连人带网一起落入水中。高天河赶紧拎起渔网飞快地撒了出去,想把他像鱼一样打捞上来,可是连撒几网都没有捞着。
沉入湖底的安四楼,心想这回死定了。
老枪一个猛子扎入湖中,在四下乱摸,终于把安四楼从淤泥里拔出水面。得救的安四楼惊恐不已,直往老枪头上爬。老枪动弹不得,两人同时下沉,高天河见状也跳了下去,呛了几口水,才把他们救上船来。
出水鲜是吃不成了,荡着小船往回走。没走多远,芦丛里突然窜出一条小船,拦住了他们的去路。拦船的是个红脸汉子,手里端着一杆猎枪,一看就知道是个湖霸。
湖霸圈定一片水面,以种种理由向过往船只勒索钱财,其手段非常残忍,如不给钱就伤害人命。湖荡里时常发现无名尸体,都是湖霸所为。湖霸不是土匪,但和土匪干的事差不多,他们手里也有枪,但不是真家伙,都是吓唬人的土枪。土枪也是枪,靠得近也能伤人。
红脸汉子说这片水面是他的捕鱼区,船经过时吓跑了咬钩的鱼,要赔偿他的损失。
老枪指着土枪说,就凭这破家伙,也想讹人?
红脸汉子想让老枪知道他的厉害,举枪就射。
安四楼眼尖手快,猛地推开枪管,只听嘭的一声,铁砂从老枪的耳边擦了过去,一绺头发被烧焦了,但没伤着皮肉。高天河把红脸汉子扑倒在船舱里,三个人一起动手,把他像猪一样捆起来抛了回去。安四楼说如果要钱用,明天到安家大院来取。
红脸汉子一听说是安家大院的人,吓出一身冷汗。
在返回的路上,三个人越想越怕,如果没有老枪和高天河的舍命相救,安四楼早就死在湖里。如果没有安四楼的一挡,老枪也会死在红脸汉子的枪下。安四楼在船头跪了下来,面对一轮明月,和高天河和老枪结拜为兄弟……一晃,四十多年过去了,安四楼成了家财万贯的富豪,老枪却是孤身一人的光棍,全靠那次夺得的猎枪以狩猎为生,高天河连饭都吃不上。时至今日,还有多少兄弟之情,谁也说不清。
高天河带着泥团去了海里,安四楼无法再把他追回来,因此想到了老枪。
老枪是个重情义的人,时常把结拜之事挂在嘴上,视安四楼为亲兄弟,安四楼有事找到他,饭不吃也要帮一把。这回要搭戏台给老太太唱大戏治病,当然义不容辞。老枪说安老爷把这事交给我办,是看得起我,只要能治好老太太的病,割我身上一块肉也愿意。
安四楼拍了拍他的肩胛,说,好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