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明社认为,既然自己接手了调解主任,就一定得干好。他是个认真的人,医生的职业决定了他的性格,他对自己有信心,大家信任他,就不能叫大家失望。
这时候,正是春季,戈壁滩上的春风刮得正猛,从远处刮来一股股沙尘,铺天盖地,昏昏黄黄一片,如果不是正在泛青的麦苗,恐怕连天地都分不清。人走在沙尘里,像走在浓密的黄雾中,有种切人尘世的茫然,感觉就出生在这种环境里,有走不出的悲痛,可是,也只有承受。
每逢这种季节,始原人痛苦地憋在家里,等待这个季节远行。什么春天的美丽,花儿开放的词语,真的就似词语似的,离始原人很远,远得叫人不敢想象。
等风一停,过上几天,沙尘才落下来,麦苗叶上覆盖了一层黄沙,像枯死了一般。这时,始原人走出屋子,要干的第一件事,是给麦苗浇水,让水漫过麦苗,冲刷掉上面的黄沙,给麦苗一个良好的生长环境。地很肥沃,麦苗长势不错,可叫沙尘一盖,叫人看了心里不是滋味。大家都忙着给自家地里放水,水有源头,是从很遥远的地方引来的雪山水,水量有限,争执的事经常发生。
这天,常明社正和儿子建章在给自己家麦地浇水,村长有财慌里慌张地跑来,喊他去调解争水发生的纠纷。常明社正忙着,一时没反应过来。往年,也有争水的事发生,争执的双方都是边吵边来地头找常明社评理的。
常明社说,谁和谁呀,没见争水的人呀?
有财说:“你得去现场处理,你现在是调解主任。”
常明社说:“你还是村长哩。”
有财说:“我算个啥?摆设!始原是赵志录说了算。你快去吧,张三和李四家为争水快打起来了,这是你份内的事。”
常明社放下自家的活,去处理张三和李四的争水纠纷。
常明社到张三和李四家地头一看,两家都没浇地,渠沟被挖开了道缺口,水往一个荒沟里白流着。张三和李四两人满身泥水,在渠边上推来推去,任水白流。
常明社一到,两人都争着要给他诉说。常明社不让他俩说,他心里清楚,这是两家分水不匀,赌气干脆谁也别想浇,让水自流。他抓过铁锹,跳进渠里去堵缺口。缺口太大,水流得急,不好堵。常明社对张三李四喊,先堵住水再说。张三去折些树枝过来,垫到缺口上,李四帮常明社填土,三人好不容易将水渠缺口堵住。常明社到两家分水口,将水分匀。张三李四才说,只要是明社哥分的水,肯定公平,也不争了,各自去浇地。
常明社想走,又怕水流七一一阵,分水口难免又出偏差,两家再闹起来,白浪费水不说,真干起架来,他这个调解主任可就失职了。他干脆不走了,在分水口站下,一会堵堵这边,一会又堵堵那边,把一渠水分匀。这样堵了半天,没回自家的地,晚上回家儿予埋怨他,他也不生气,他想他是尽自已应尽的职责。
第二天,却没这么简单。绪林和拴平家的地多少不等,绪林家地多,水应该分多点,拴平家的地少,水分少。拴平硬要把水分匀浇地。这种季候,是抢苗保丰收的火候,谁的风格也没那么高。绪林和拴平为分水不公,在分水口争吵起来。
常明社赶到现场时,绪林和拴平已经动起手了。他非常生气,这种关头,还有时间打架,比平时严厉几分,说了几句气头话。没想到,得理不饶人的绪林竟较上了劲,他说你常明社当上了官,学会训斥人了?
常明社说:“我是来调解的,也不是官,这不是训斥!”
绪林说:“不叫训斥叫啥?你来调解也不问清楚是非黑白,上来就发火,算什么呀?” 常明社更加生气:“这种时候,不管谁对谁错,不好好浇地,只顾打架,你们都是错的。”
绪林说:“打架还要选个时候?我的地多,分的水却少,还要受你的训斥?你是谁呀?”
“我是常明社!”
“大家都说你讲公道,”绪林气呼呼地说,“可如今当了调解主任,却不讲公道了。”
“我咋不讲公道?”
“你也不问问是谁的错,好坏不分,上来就骂,这也叫公道?”
“我肯定要问,”常明社说,“可你们俩在这打架,首先是不对的。”
绪林跳起来,吼道:“我的地多,分的水少,还要受他拴平的气不成。”
常明社说:“这个我知道,可你们不好好商量,打架就是不对!”
绪林骂道:“商量他妈个X!”
拴平接上绪林的话,俩人又骂起来,并且又往一起凑,还要动手。
常明社冲上去,把两人隔开说:“还有劲打!麦苗快叫沙子捂死了,你们俩真是……”
绪林和拴平在两边一边骂,一边推他们中间的常明社,推得常明社一肚子火,他跺着脚吼:“够了!你们别吵了,把分给我水给你们浇行了吧,你们还吵个X呀!”
常明社让步,却苦了自己,生一肚子气不说,自家地没浇完,儿子埋怨他当个破调解主任,竟然大公无私给别人让水。气得他差点动手打儿子。他想不通,往年这种事,只要他出面调解,都和和气气解决了。今年,自己当了调解主任,名正言顺,却调解不了。往年碰上这种事情,他也会埋怨双方,可今年咋一埋怨,绪林就跳了起来?是自己说的不对,还是当了调解主任就不该这样调解?
常明社没弄明白。他认为这个调解主任不好干。想着辞掉这个调解主任,他不愿让村人把他当做调解主任的角色来处理他们之间的矛盾。
常明社不想干调解主任的想法,还没给支书村长提出来,一件非得他出面的事情找上门来了。
这是一桩很难以处理的“退婚案”:王继发的儿子王进军在部队当兵,突然提出要退掉他当兵前定的婚。女方是邻村甘子泉的程文莲,她坚决不同意退婚。
王继发来找常明社,想叫他从中做做工作。常明社不想管这件事,退婚的事很头疼。要放在以前,他会出面调理这事。可自从当上调解主任,特别是调解绪林拴平争水打架的事后,他认为调解别人的纠纷,是个出力不讨好的事,并且,他已经定下心,不再干调解主任。
王继发却苦苦地对常明社说:“我是看在你的声望上,才来找你处理这件事,我就没把当你做调解主任。”
话说到这份上,常明社不好再推托,他问王继发,他儿子为什么要退婚?
王继发哭丧个脸说:“我要知道这个狗东西退婚的原因,就不丢这份脸了,乡里乡亲的,我咋给甘子泉的人说呢?”
因为没有原因,这婚退得比较难。
常明社跟王继发到甘子泉程文莲家里时,人家已经草木皆兵。但一看王继发身后的常明社,人家还是给了面子,让座倒茶,他们得看常明社医生的面了。
程文莲的舅舅、姑夫来了一大堆,都板着个脸。在农村,女方叫男方退了婚,是很没面子的。不用说更多的话,程家等着王继发有个合理的退婚理由。
常明社开口就说:“这事王家理亏,但是,程家愿不愿听我说一句话。”
程家的人听常明社这么说,脸上松活了一些,毕竟是人家先认了错,又是四邻八村有名的医生常明社开的口。
程家的人说:“常医生你说吧,我们都知道你是个讲道理的人。”
常明社说:“大道理不用讲,谁都懂,现在到这种地步,王家父母自知理亏,今天是来请罪的。可话说回来,是王进军提出退婚,他父母很为难,现在双方父母都在当面,还有这些舅舅、姑夫的长辈,你们说说,该咋样对待王家的父母?”
程家的父亲说:“按理说孩子们的事,不能怨父母?可这不明不白的,说出去,叫我家文莲今后咋见人呢?”
常明社说:“既然这样说,咱们两家父母就不要发生矛盾,这事好办。”
程家的人问:“你说咋好办?”
常明社说:“我想单独和咱家的文莲说几句话。”
程家的人互相望了望,本来要给王家父母一点颜色看的,这下也不好给了。又听常明社把自家闺女说成“咱家的文莲”,心里舒坦了不少。程家父亲说,那当然,我这就叫闺女过来。
唤来程文莲,常明社却不当着众人面,把程文莲叫到另一间房里说:“你有啥想法,给叔说。”
程文莲不吭气,脸像个苦瓜,憋了半响,才说:“他说退就退,没这么便宜!”
常明社说:“你说说看。”
程文莲气狠狠地骂了一通王进军,也没说出个所以然。
常明社等她骂够了,才说:“你把王进军骂得一钱不值,那你还图他个啥呢?他出去当兵,心逛野了,咱还稀罕他啥呀?你是个明白人,他没良心,现在趁早断了,总比以后闹僵了要好。婚姻大事,人一旦不愿意了,你把他用绳子绑上,他也不会回心转意的。”
程文莲一听,低着头说:“理是这个理,可我总觉得亏,如果他是在部队提了干,不要我,不就便宜他了?”
常明社说:“你吃啥亏了?他耽搁了你几年,可你没有吃一生的亏,不然,像他那种品德的人,今后就是在一起生活了,你才亏呢。另外,他提不提干,连他父母都不清楚,就是他提了干,部队上迟早也不会重用他的,自古以来,有歪心眼的人最终走不上正道。”
程文莲低头不语。
常明社接着说:“别以为他退了婚,你就没面子,其实没面子的是他,你又不是嫁不出去,离了他,世上的好男子多的是。要不,叔给你留意,有好的小伙子,给你介绍一个?”
“我又不是嫁不出去!”程文莲说。
常明社说:“这就对了,你是个聪明的闺女。”
常明社将程文莲同意退婚的意见给大家一说,程家的人不好再说什么。只是程文莲的舅舅说,咱文莲给他耽搁这么久,就没点说法了?
王继发明白程家不想退彩礼,就连忙摆摆手说:“是咱娃亏心,以前咱两家的事就不提了。”
常明社忙打圆场:“那点彩礼钱,老王也不能要了,算是给咱文莲买了些穿的用的。咱庄户人家闺女,都是好闺女啊。”
事情就这么结了。常明社为自己处理了这么一件“退婚案”而感到欣慰,他的心情好了起来。过去,他常常为自己能说服一些人,处理掉一些矛盾而高兴。可一想到自己所从事的医生职业,在村人心目中的位置,一直很良好,现在却出现“调解主任”这个角色,他心里就没了往日的宁静。
他想,一定要辞掉这个调解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