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河南洛阳带女儿来治白血病的贺世经,又一次到医生办公室找主治医生赵波,要求尽快给女儿贺宁宁移植骨髓。
赵医生刚查房回来,一脸的疲惫,他无奈地对贺世经说:“我不是刚查房时给你讲过了吗,你女儿的病情还得观察一段时间,我才能拿出具体治疗计划,与专家会诊后好确定治疗方案。”
“那还得等多久?”贺世经眼巴巴地看着赵波。
“这个我不好给你回答,每个病人都有他自身的病因特点,你女儿贺宁宁的情况有点特殊,因为在此之前,你们老家医院给病人盲目地采用诱导分化疗法,用维生素A衍生物或砷剂联合治疗,虽然杀死了一些癌细胞,可同时破坏了病人的免疫力。她现在的体质不允许眼下进行骨髓移植。”赵波很严肃地说,“不过,要科学地对待白血病,并不只有骨髓移植这一种办法能治愈病人。现在是一个提倡个性化治疗的时代,对于白血病人也是如此,可以根据不同的类型、患者,不同的体质等等设计个性化治疗方案。这样跟你说吧,你女儿急需调养一段时间,才能下定论。我知道你心里急,那就再给你开些调养的药,尽快恢复病人的免疫功能。”
这下,贺宁宁每天的用药费超过了八百元。贺宁宁不知道具体情况,以为在北京的医院吃药打针就能治好她的病,一反刚来时的愁眉苦脸,兴高采烈起来。她父亲就不一样了,医院不让陪护,如果一定要陪护,每晚得交二十块钱床位费,也不给你床,只给一把躺椅而已。为省下这二十块钱,能给女儿多交一天的药费,贺世经坚持不陪床。他也不吃食堂,每天只啃干馒头,实在咽不下去,才买个包子吃,还是素馅的。这个时候的北京正是隆冬,天冷没地方去,贺世经偷偷躲在走廊尽头的卫生间,听到有人来,赶紧抢占一个马桶,装成解手,没人时,他就坐在马桶上熬一夜。他常躲在厕所里偷偷地哭。
黄少松最近在医院住的次数比较多,经常会听到贺世经压抑的哭声。他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何不找这个老头儿谈谈呢。
这天晚上,黄少松替别人值班时,从卫生间里把贺世经叫到值班室。
贺世经其实并不老,还不到五十岁,只是女儿的病把他愁坏了,头发花白,脸上皱纹加深,看上去像六十多岁。如果不是女儿患上怪病,他这辈子不可能来趟北京,没那闲钱。说到钱,贺世经眼泪长流,他告诉黄少松,这次来北京看病的钱,全是借亲戚的,每天得扔进医院收款机里八百多块。他带来的钱已扛不了几天,他快撑不住了。来北京前,听说白血病移植骨髓最管用,如果需要,他可以把他的骨髓取出来给女儿,就算要他的骨头、血和肉,他都愿意给,哪怕把他拆散了分开卖掉也成,只要能治好女儿的病。没办法啊,孩子才十九岁,好日子还没开始呢,不能眼看着她完了啊。可赵医生说,不一定要移骨髓,得吃药调养,还要观察,到底得观察多久,还不一定呢,就是说,每天的八百块钱药费,没个头啊……
贺世经一把一把抹着泪,抹不尽了,索性哇哇大哭起来,把墙壁捶得咚咚响。黄少松好不心酸,他给贺世经倒杯热茶,劝他别哭了。哭是解决不了问题的。
贺世经止住哭,眼巴巴地看着黄少松,好像黄医生有灵丹妙药似的。
黄少松装着不经意的样子,叹口气说:“唉,其实大医院也有大医院的难处,病人多,病因杂,总有顾不过来的时候。可能一些小医院,更会专注地对待大病人,也许对你女儿的病情分析得更快些,尽早确定治疗方案呢。老贺,有没有想过换家小点儿的医院?这样医疗费的压力会减轻很多。”
贺世经一听,瞪大眼珠看着黄少松,突然跳起来跪下道:“黄医生啊,求求你,帮帮我。我知道你是个好人,对北京熟悉,求你给想个法子,换家有关系的医院……你就是我们全家的救命恩人,我给你磕响头了!”
“咚咚咚”三个响头,把黄少松震得跳了起来。他赶紧拉起贺世经说:“老贺,你这是干什么?我只不过随口说说,再说,我也是外地人,并且是个聘用医生,哪里能有什么关系,快起来!”
贺世经不起来,他说黄少松既然这么说,肯定有能耐。他一个老农民在北京人生地不熟,以为只要是大医院就有办法治女儿。他实在是扛不住了,再不想其他办法,他女儿就性命难保。
黄少松怎么也拉不起贺世经,无奈地说:“老贺你这不是为难我嘛,我是这个医院的医生,把病人送到别的医院,要叫医院知道了,不开除我才怪。”
贺世经左右看了看,值班室除了他和黄少松,没第三个人,他这才说道:“黄医生,你放心,只要能救我女儿的命,叫我少掏医药费,我决不给其他人透露半句。”
黄少松犹豫了一下,说:“这样吧老贺,把你女儿的诊断病历给我一份,我不敢保证一定能联系到合适的医院,但我试着问问。现在,你总该起来吧。”
贺世经这才起来。黄少松又叮嘱他不要给任何人说,一定要保密,就是以后联系好医院,也不能说是他办的。
贺世经感激得涕泪横流,把头点得像鸡啄米。
黄少松当即给范克明打电话,讲明贺世经女儿的情况。范院长第二天就约贺世经见面,取走贺宁宁的病历,开车去各大医院找专家,商议治疗事宜。
专家们从贺宁宁的病历上看,初步判断她可能是染色体异常的KLINEFELTER综合征白血病。因为没有见到患者本人,谁也不好妄下断言。最好的办法就是,能对患者重新进行一次全面检查,根据最新数据分析后,才能确定治疗方案。
杜米莉却给黄少松说,这事得谨慎,最好叫病人家属和范院长单线联系,黄少松尽量少插手,不然,医院起了疑心,对他不好。
黄少松明白杜米莉是为他好,可这事是他牵的线,不插手不行。他得稳住贺世经不变卦,还得防止本医院起疑心,尤其是赵波医生,病人是他的,稍有不慎,他会有所觉察。
最关键的还是贺世经,只要他沉下心来,什么都好办。其实,最着急的也是贺世经,他希望尽快转院,越快越好,早一天就少掏八百块钱。八百块钱哪,每天看到女儿输液时,他的心总是发抖。
为防止意外,黄少松想暗示贺世经早点办转院手续,还没等他开口,贺世经早等不及了,要黄医生再帮忙跟范院长联系一下,他心里焦急,当天就要把女儿转过去。
范院长一听,说没问题,随时都可以转过来,他们医院会保证给患者最好的服务。
黄少松当然不担心范院长那头,他担心赵波。赵波能叫手中的一条大鱼滑走吗?
果然,赵波医生坚决不同意病人出院,说他已经联系好专家,这几天就会诊确定治疗方案,这箭已上弦,就等着一发,怎么能突然变卦呢?
贺世经说:“我也想等你发出那一箭,可实在等不得你的这几天了,我已经等了半个多月,再等下去,俺闺女的命……这样给你说吧,我今天已经没钱交医药费了,如果不交钱,你还能给俺闺女输液,那我就不让闺女出院!”
贺宁宁很快办了出院手续,转到范克明的职工医院。这里每天只需二百多块钱医药费,而且医务人员的服务态度也很好,就连贺世经陪护的床位费都给免了。贺世经感激得涕泪长流,感叹同是北京的医院,医药费和服务态度怎么就不一样呢。他突然又提出,他们没来过北京,能不能趁检查化验还没全面铺开,让他带女儿去趟天安门广场,看看天安门城楼,还有城门上的毛主席像。以前常在电视里看,如今到跟前了,想去瞅瞅真的。
范克明当即答应。经过专家同意,给贺宁宁使用重肌灵,抑制患者抗乙酰胆碱受体抗体,虽然不能抑制患者正常的免疫功能,但能控制病情恶化,只要防护措施得当,有些户外活动还是可以的。这天,范克明亲自开车送他们父女去天安门广场和故宫转了一圈。
接下来几天,送贺宁宁去天坛、中医大附属医院进行全面检查化验。结果出来后,经过专家几轮会诊,最后确定,给贺宁宁进行HSCT——造血干细胞移植,也就是骨髓移植。
第一阶段为大剂量化疗放疗,必须破坏病人原有的免疫力,以及尽可能杀死残存于体内的癌细胞,为移植干细胞打基础。
化验结果表明,贺宁宁已经不具备自体骨髓移植,只能从异体移植。在寻找骨髓来源时,根据病人亲属要求,首先考虑到贺世经。很不幸,对贺世经进行HLA配型检查,正常位点相符的机会只有0.25,他的骨髓不适配。
“弄啥呢,老天咋就不长眼呢,我是她父亲,我的骨髓都不行,那谁的有用?我苦命的闺女呀!”贺世经一听,世界末日到了,他哭得喘不过气来。
范克明安慰道:“主要是你年龄太大,配型不符。你不要着急,我们正在联系中华骨髓库和国际红十字会,找和你女儿一样配型的骨髓,一定会把孩子的病治好的。”
一听有希望,贺世经立马不哭了,他顾不得擦脸上的泪痕,扑通往地上一跪:“范院长,俺闺女的命可就靠你了!”
可是谁也没想到,北京骨髓库的费用很吓人,移植最少得用四十多万元人民币。别说贺世经了,连范克明都难以接受这个数字。他安慰贺世经,再想别的办法,到外地联系相对便宜点的,不能叫贺世经背上这么重的债。
贺宁宁的治疗方案出来后,黄少松终于松了口气。这阵子,为贺宁宁的事,他一连几天都没回家了。这天,他准备下班后回家,早早给白翎打过电话。白翎电话里显得很高兴,乐颠颠地说要妙妙去买些好菜,精心给他烧一顿好吃的。没想到下午时,接到杜米莉短信,说晚上范克明要一起吃个饭,舒缓一下这几天来紧绷的神经。黄少松不参加不太好,他答应了。他又给白翎打电话说明情况。白翎虽没说什么,但情绪明显低落了。黄少松有些不忍,给妻子做保证,吃过饭后一定赶回家。
见面后,范克明带来一个喜讯,贺宁宁的骨髓配型已经在上海血液中心找到,他已派人乘飞机带着贺宁宁的血液抽样去配型实验,如果没异样,这两天就能取回来。专家和手术室也联系好了,只要上海的骨髓一到,就能做移植手术。
三人都很高兴,连着喝了好几杯酒。这次,杜米莉也不说要开车的话,跟他们一起碰杯。喝酒时,范克明提到给黄少松分成的事。黄少松坚持不要,说他是看到老贺可怜,为省二十块钱陪床费,每晚躲在卫生间,他出于同情才这么做的。范院长给贺宁宁的药价实在,黄少松是医生,知道这里面没多少水分,又请专家又租手术室,这个病人医院根本挣不到多少钱,他还拿什么分成?那太没人情味儿了,就权当帮朋友一场吧。
范克明却不行,说最后的结算下来总会有些利润,等病人治愈后一定要给黄少松分成的。两人推来让去,也没定下具体数字。一旁的杜米莉看着有趣,说了句,你们男人交往起来挺逗的,开始时冷眼相对,熟悉后比娘们儿还磨叽。别推让了,听我的,按当初说的办。少松,你安心拿你该得的那份。至于范院长能否挣上钱,只要他开了好头,不愁今后。
杜米莉的话干脆利落,叫黄少松不好意思推却。范克明为贺世经父女所做的一切,叫黄少松看到一个真正为病人着想的医院,低廉的住院费用,使他想到权当是出于一个医生的职业道德,帮助一位濒临绝路的病人,他绝不能向范院长要报酬。再说了,他执意推让,还有一个原因,怕杜米莉小看他,既然杜米莉这么说,倒解了他的围。黄少松很在意杜米莉对他的看法。想到这点,黄少松不免慌乱起来,不敢看杜米莉,生怕叫她看透自己。三人没做过多纠缠,酒喝不少,话也说了不少,快乐地散了。杜米莉只喝了一小杯,开车没问题,送黄少松去西直门地铁口。一路经过好几个公交车站,已经晚上8点多了,每个车站仍是一堆人在等车,车一来,蜂群似的拥上去。杜米莉瞅了一眼,说都这个点了,人还这么多,北京的人都从哪儿钻出来的?跟蚂蚁似的。黄少松心说自己也是这群蚂蚁中的一只,不过今天他这只蚂蚁不用挤车而已。又经过一站,杜米莉忽然对黄少松说:“干脆你以后下班别去挤公交车了,就搭我的便车,反正顺路,我也得走这条道。”
黄少松要拒绝,他觉得还是做一只挤车的蚂蚁心里踏实些。杜米莉却不让他说话,摆个手势:“打住,就这么说定了,别再推让,你不知道,你推让起来的劲头一点儿都不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