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微明时,宕昌城已经被四十二团和四十五团占据。
一帮残敌在副司令苗占坤的带领下,趁混乱逃出宕昌,一路逃到迭部城,寻求躲身之地。
已宣布起义的迭部城守备团团长来建东关上城门,拒绝残敌入城。苗占坤见来建东起义不认他了,便在城下大骂起来建东。来建东本来受这么多年气,残敌们这样一骂,就更觉得窝火,懒得回骂,一声令下,叫手下开火与城下打起来。
苗占坤仗着还有一千多人,一边大骂来建东,一边指挥手下与来建东打。迭部城小,再加上平时马家英对来建东不信任,在兵力和武器配置上一直不足,所以尽管苗占坤是落荒而逃,精力有限,但一旦真打起来,来建东虽占有利地形,并不一定能占上风。苗占坤清楚来建东的实力,所以丝毫不惧怕来建东。来建东当然也明白这一点,所以他一边令手下人与苗占坤拖延,一边差人从城中逃出,去宕昌城向“新四纵”求救,说是一股逃蹿的残敌围困迭部城,请求增援。
潘洪业接到来建东派人送来的求救信,要亲自率四十二团前去增援。邵延新望着被血染红了的潘洪业说:“潘团长,宕昌城刚攻下来,还没扫清敌人的巢穴,有很多事情要做,你是这次战役的总指挥,这面还需要你统一指挥,就让我去救迭部城吧。”
潘洪业想想也好,就说:“也好,邵团长,你一定要想办法救出来建东,他已举旗起义,我们就应该把他作为同盟对待。上级也一再要求我们做好安抚降俘工作,再说了,来建东原来就是咱们的人。”
“潘团长你放心吧,我会处理好的。”
邵延新率领四十五团两个营兵力,轻装来到迭部城跟前,没放几枪,苗占坤见来了援兵,腹背受击,自知讨不上便宜,枪炮声一响,便如同惊弓之鸟,四处逃窜。
邵延新一看这情形,气不打一处来,心想这算什么顽敌,枪声一响,就吓得逃散了,可那个来建东却说是一股顽敌,这个来建东胆小太小,看来也真是个当叛徒的料啊。他便命一营长带人去追击残敌,自己带二营来到城下,气乎乎地对城头上出一身大汗的来建东喊道:“来建东,你的性命就这么重要吗?几个残敌吓得你到处求救,太失你团长身份了吧?”
来建东站在城头,他不认得邵延新,双手打着拱道:“这位首长,我来建东不是把自己性命看得太重,实在是我迭部城小,兵力弱,枪炮差,而苗占坤深知这城里的情况,所以才不惧怕。我也是担心敌人占据迭部城,给咱们部队又多设一道重障,不得已才求救的。”
邵延新冷笑道:“来建东,你说的好听,当年为保全自己,投降了敌人,还不知耻地将自己女儿送给马家英作了姨太太。现在又说是为我们的部队,亏你想得出说得出做得出呀。”
来建东一听,颤声道:“这位首长,我有苦衷呵,一家来到边城,想出一份力,又身陷敌手,我实在是迫于无奈,才一错再错的。其实我的心从来就没有背叛过,我一直在等着咱们的人打过来,我一心想回咱们的队伍,做个堂堂正正的共产党人呢。”
“呸!就你这种人也配说做个真正的共产党人?”邵延新更生气,“你如果想堂堂正正,就不会认贼作婿,成为敌人的走狗。”
“首长,我的心一直是向着咱们呵!”
“别再咱们咱们的叫了,谁和你是一路人?你看你的表现,还像个共产党人吗?受不住敌人的威逼利诱,背叛组织不说,为讨好马家英,连自己的女儿都可以送入虎口;又胆小如鼠,连几个流寇都害怕,不敢战,却一心只想求救。你这样的人,若还说是共产党人,真是辱没我们共产党人的名声。你简直是——”邵延新越说越激动,越说越来气。
听着邵延新的话,来建东的脸痛苦地扭曲着,最后竟在城头上失声痛哭起来:“首长……那不是几个流寇,那是马家英的副司令苗占坤,有上千多有呢,我的人少,武器大都是马家英淘汰的,打不过呀……”
“好了,好了,”邵延新打断来建东的痛哭,“别做戏了,来建东,你这种墙头草,没人信你,你哭几声,能感动谁呀!”
“首长,我……”
来建东说了一半,突然停住。是呀,作为曾经的一名共产党员,他的行为别说让邵延新这样正直的共产党人信任,就连他自己,又何尝不痛恨自己的胆小和懦弱呢?无论他怎么解释,人们看到的永远只会是事实,是他背叛组织的事实。他来建东苦,委屈,可这一切难道不是他自己造成的?如果他内心深处没有个人和家庭的因素在里面,他会屈服于马家英?他会如此忍气吞声地苟延残喘到现在?他现在就是一个令人不齿的人,他有什么资格向人解释,求得别人的同情和谅解?就算博得了谅解,那又如何?他能坦然地面对那让他压抑的过去?
来建东在心里长叹一声,他抬头望望天空,这个秋天清晨的天空上布满灰云,清冷的、萧杀的、凄凉而沉默的灰云。东方的地平线上,有一抹淡淡的红云,像一个落寞的女子,孤寂地悬挂在那里,给这个萧杀的早晨更平添几份阴沉。那个能够将人间冷暖掌握着的太阳,死死地躲在云后,窥视着人间的一切悲欢,让这个早晨变得和煦一些。这个秋天的清晨就非常寒冷。
十一月的宕昌,还不能算作初冬。这里的冬天来得迟,春天来得更迟,只有秋天,还有夏天,稍微长一点。
来建东站在城头上,看着乌云从他眼前经过,冷冷地,寒寒地。他感到全身像浸淫了秋天的这份冷寒,他的心更像一块冰透的石头。
他举家来到边城,打入敌人内部,军阀独立、内讧,马守成败逃宕昌,占据甘南重地,来建东也跟着经历局势大的动荡,他丧了发妻,为牵制他,马家英又将他惟一的女儿霸去,他落到了如此凄凉的境地,他无处诉说自己的心酸和苦痛,难道他的命就真的注定是这样的么?
想着与自己相依为命的女儿。来建东仰天望着,酸涩的泪水线一样往下掉。然而,天依旧阴沉着,天不会回答他的。
他没有问天,只轻声自言自语道:“女儿,你如今又在哪里呢?父亲恐怕不会再见到你了,你要是还在这人世上,就随父亲一起走吧,这不是我们这种人待的地方,虽然你是无辜的,可苍天不容咱们啊!孩子,是我让你受尽了歧视和委屈,你原谅你的父亲当初走错了一步啊。父亲我——就先走了!”
说毕,一头从城墙上栽了下去。在这个秋日的清晨,来建东结束了他忍辱负重、悲剧的一生。
城下的邵延新没想到来建东会在这种时候这么意气用事,他只是想骂骂来建东出出气,没想到这个背叛组织的人却显得这么有血性。来建东用这种方式结束自己的一生,让邵延新在瞬间无法接受。他走过去看了看来建东摔得血肉模糊的尸体,心里很难受,后悔自己不该借机羞辱来建东。他叫人挖个坑,把来建东匆匆埋葬,做上记号,想着等战役打完,再向纵队首长承认自己的错误,也请求上级给来建东正个名份。
可邵延新没了这个机会。他埋葬来建东后,想起来建东说的来围攻迭部城的是马家英的副司令苗占坤,他想如果跑的真是个副司令,他可就严重失职了。便带人去追击。
就在他们离开迭部城后不久,敌副司令苗占坤又带着他的残兵返回迭部城下。来建东跳城自尽后,群龙无首,邵延新留下的人无法安抚来建东的部下,此时迭部城里一片混乱,苗占坤在混乱中趁机攻开城门,轻而易举地进入迭部城,占领了城里重要据点。待邵延新和他的一营会合后,追回迭部城下,敌人已经布好重兵把守。邵延新一见,差点气懵过去,心中恨自己追敌心切,却对大局考虑不周。这一恨,心绪更加忙乱,急火攻心,想要将迭部城重新夺回。于是,他不顾敌人的炮火,带人往城里冲,想来个速战速决。可邵延新只顾往前冲,没想到敌人已经调整好兵力,敌人占据有利地形,猛烈的火力从城头扫下来,一营人马死伤过半,团长邵延新不幸中弹,以身殉职。
宕昌城里的四十二团团长潘洪业见邵延新带的人马一去不归,急脾气上来了,派侦察兵前去打听消息。侦察兵还没出城,四十五团的通信员已飞马回来报告情况。潘洪业一听迭部城出了问题,亲自带两个营兵力,迅速赶到迭部,架上火炮一轰,迭部城被轰开缺口。敌军一同见潘洪业兵强炮利,士气振作,军心大乱。用了不到半个小时,迭部城被攻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