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开卷书坊·我之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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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鲁迅的信能这么引吗

二〇〇九年十月十五日《南方周末》刊有张耀杰先生文章《鲁迅对蒋介石的美好期待》,引录了鲁迅笔下两处提到蒋介石的地方,以坐实文题所说的鲁迅对蒋有“美好期待”。第一段是一九二六年十月二十日给许广平信中的话,鲁迅质问道:“假如研究造炮的学者,将不问是蒋介石,是吴佩孚,都为之造么?”那时是国共合作时期,北伐战火正烈,鲁迅不站在军阀一边,而站在靠近蒋的一边,这是顺理成章的事。当时中国的大部分知识分子,都是持这一态度的。这一段并不说明什么问题,关键是第二段,即一九二七年六月十二日,鲁迅给川岛的信,那时蒋介石已在上海发动了“四一二”屠杀,开始了“分共”和“清党”。张先生是这样引的:

我很感谢你和介石向孑公去争,以致此公将必请我们入研究院。……我之“何时离粤”与“何之”问题,一时殊难说。我现在因为有国库券,还可取几文钱,所以住在这里,反正离开也不过寓沪,多一番应酬。……至于此后,则如暑假前后,咱们的“介石同志”打进北京,我也许回北京去,但一面也想漂流漂流,可恶一通,试试我这个人究竟受得多少明枪暗箭。总而言之,现在是过一天算一天,没有一定者也。

文中第一个“介石”是指郑奠,与蒋无关。“孑公”当然是蔡元培。蔡在“四一二”时是支持蒋“清党”的。引文中的前两句,给人以一种感觉,好像鲁迅对别人为他到蔡处争了研究院的位置是感激不尽的;再进一步推想,是否鲁迅也有支持清党之嫌?至少他没有对蔡(以及蔡要给的位置)有丝毫的反感呀?但事实并非如此。我们可以注意到引者后面用的是省略号。而原信紧接的文字是:

然而我有何物可研究呢?古史乎,鼻已“辨”了;文学乎,胡适之已“革命”了,所余者,只有“可恶”而已。可恶之研究,必为孑公所大不乐闻者也,其实,我和此公,气味不投者也,民元以后,他所赏识者,袁希涛蒋维乔辈,则十六年之顷,其所赏识者,也就可以类推了。这里的“十六年”,也就是一九二七年,即发生事变的当年,鲁迅的怀疑和反感呼之欲出。如果全段都引下来,效果就完全相反了。前两句实在只是整段话的“小起”而已,别人为他争,他总要谢一谢,但真有意思的是后面的心里话。作者为什么只引前两句呢?是引全段更能体现真实的鲁迅,还是只引两句更真实呢?

再看后面的话:“咱们的‘介石同志’打进北京,我也许回北京去……”这里的“介石”确是指蒋,这话给人的感觉,好像鲁迅很赞成蒋介石,还准备在他北伐成功时跟着进北京呢。这一节没有截取文字,一直引到了段落结束。然而,这一段下面还有一段,连在一起看就很好懂了:

“出亡”的流言,我想是故意造的,未必一定始于愈之,或者倒是鼻一流人物。他们现在也大有此意,而无隙可乘,因为我竟不离粤,否则,无人质证,此地便流言蜂起了,他们只在香港的报上造一点小谣言,一回是说我因亲共而躲避,今天是说我已往汉口……

原来,鲁迅当时处境已很危险,“清党”时的乱捕乱杀早已尽人皆知,鲁迅在进步学生中的地位又是公开的,但他安然不动,并不离粤,也不说话,而谣言时起,说他“亲共”、“出亡”、“往汉口”(汉口的国民党那时还与共产党站在一起)……在这样的时候,他在给朋友的私信中说一句“咱们的‘介石同志’打进北京,我也许回北京去……”这到底是正话呢,还是反话呢?如不看后面这一段,可正可反;看了后面这一段,必是反话无疑。何况当时写信也不安全,他偏说要跟到北京去,不正显示了他的不屈服吗?一个写了很多研究鲁迅的文章的人,真的这一点语感也没有吗?再说,前文已提到过另一个“介石”,这里用了打引号的“介石同志”,也是一种暗含幽默的区别,“同志”二字,也在强调区别,未必真是好词也。

事实上,光看后面这一段还不够,如果真要研究鲁迅,那还应该看他的其他文章,要了解他的全人。关于“四一二”清党,别的不看犹可,《而已集》中的《答有恒先生》(还有《而已集》的题辞),是不能不看的,一看就会一清二楚。不过我不相信作者竟会没有看过。

并不是说引文不可摘引,我上文也是摘引,也用了省略号。但不管是摘引还是全引,引一段还是引两段,引这篇还是引那篇,关键是要弄清作者本意,引出来不要让人误解,要有利于读者读出被引者的真面貌——而不是相反。我想,这应该是起码的学术规范和学术道德吧?

末了还想补充的是,就在张文所引一九二七年六月十二日信之后,鲁迅还在另一信里提到蒋介石,即一九二七年九月二十五日致台静农,鲁迅说:“读书的人多半看时势的,去年郭沫若书颇行,今年上半年我的书颇行,现在是大卖戴季陶讲演录了,蒋介石的也行了一时。”后面两句,显然和“四一二”后的时局大有关系;同一信中鲁迅还有这样的话:“我眼前所见的依然黑暗,有些疲倦,有些颓唐,此后能否创作,尚在不可知之数。”此二信离得并不远,未知张先生是否翻漏了。

二〇〇九年十一月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