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有学术的思想”和“有思想的学术”
二〇一〇年十月二十四日的《东方早报·书评周刊》上，有李泽厚先生接受记者访谈的文章。李先生对当年王元化先生提出的“有学术的思想”和“有思想的学术”作了批评，认为这样两边都涉及到，看起来正确，其实已无异于“正确的废话”。这引起了我的一点回忆和思考。
上世纪九十年代前期，李先生已到国外讲学，他在一家刊物上发表了一封短短的来信，对当下思想界的动向作了几句点评，说现在是“思想家淡出，学问家凸显”。当时元化先生正在创办《学术集林》丛刊，同时也出丛书，这的确不是一套思想性的书刊，而是严格意义上的文史学术类集刊，其中有些题目是相当专业甚至偏狭的（诸如《楚汉彭城之战地理考述》等）。但元化先生有自己的追求，他有意要改变这些年来中国人的治学习惯，即粗疏、浮躁、一窝风和“意图伦理”。他想用提倡真正的学术精神来慢慢改变这一切。他自己后来“九十年代反思”的重要成果，也正得力于这种向学术精神的回归。由于在创办《学术集林》之初看到李先生的评语，元化先生以为这是针对自己的，就作出反批评，提出了“有思想的学术”和“有学术的思想”。但远在国外的李先生未必读得到《学术集林》，也未必能了解王先生当时的追求。所以，多年以后，当李先生到上海看望病中的元化先生，王谈到当年对《学术集林》的发难，李茫然不知所对，经王的提示启发，他才记起曾给某刊物写过短信，两人相对大笑。这已成一段学林旧话。
在这件事上，两人的看法确有差异，那就是，李先生仍坚持思想的掘进，他担心当时国内的研究都转向纯学术，从而放弃了思想探索；而王先生则力求在学术和思想两方面建立一些规范，以影响世道人心。王先生自己的探索仍然在思想性上，他在《学术集林》上除了前言性质的话，没有发表过一篇纯学术文章。现在，李先生对元化先生的批评，主要是认为这样两边都强调，也就抹平了他对“思想家淡出”的批评，使话中的信息消解于无了。
了解了这番冲突的来龙去脉及两人的本意后，我以为，将王先生的原话称为“正确的废话”，恐怕并不妥当。即使从思想的探索上着眼，这话也还是有意义的，那就是要让思想具备学术含量，使之严谨、精准、言之有据，而不只是图一时之快或只为一时的功利之用。因为，在当时和后来，我们太多的，还是“无学术的思想”，甚至是“无思考的思想”，有时虽曰“思想”，其实只是“口号”，或者一些情绪的发泄罢了。所以这样的提倡，包括当时元化先生认真办刊，编发学术论文，让思想者得到学术训练，都是有价值的，对于中国思想界也是功不可没的。而李先生对于“思想家淡出”的担忧和批评，也不啻为一记警钟，让我们牢记思想探索之不可或缺。
一转眼，当初的争论已过去十七八年，作为思想资料，两位先生的话却更显可贵了。比如，从出版的布局上着眼，我们就不可忘却思想探索类选题，这不是一般的学术书所可取代的；而同时，又要提高这类选题的学术含量，要让它们远离粗疏、浮躁、一窝风和“意图伦理”。这是两位学界前辈共同赠予的“金针”，我们要好好珍惜才是。
二〇一〇年岁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