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开卷书坊·我之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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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追寻思想者的最后踪迹

——读吴琦幸《王元化晚年谈话录》

吴琦幸先生整理的《王元化晚年谈话录》(上海人民出版社二〇一三年版)是今年上海书展中我最想买的书,书展归来,当晚就一气读竟。整理者是元化先生的入室弟子,对导师的晚年思想作过认真研究,书前那篇《前言》颇见功力,对王先生“九十年代反思”的内容有较为清晰的概括和阐释。整本书读下来,我觉得在三个地方最受启发——

首先是对于一件旧事作了澄清。当年“反胡风”运动公布的材料里,有一封胡风致友人的信,其中说到:对于王元化要拆穿他。这是什么意思?我曾两次问过王先生,一次在一九八九年末,另一次可能是二〇〇六年,他都作了解释,但还是不清楚。这一次讲得比较清楚了,就在本书第四十七页。原来元化先生时任新文艺出版社总编辑,胡风等人要出诗人天蓝的书,上级部门没通过选题,作为总编辑他不能硬来,这就惹得胡风不满了,认为他没有斗争性,两头讨好。从这件事很可看出上世纪五十年代前期的文坛气氛。

第二是关于陈澧和朱一心,元化先生晚年一直说起这两位晚清学人,可说是推崇备至,认为不弄清他们的思想,就没法说清由清末到民国的变化。他是从哪个角度看待这两位学人的?这在我心中一直是个结。本书自一百〇五~一百一十五页对此论说甚详。原来元化先生认为,清代学术的主流本是乾嘉学派,为什么到了戊戌变法以后,就只有康、梁,今文经学那一派,要不就是张之洞、李鸿章等政治人物,或者就是章太炎、严复,与当初皓首穷经的学术风气大不一样,这个弯是怎么转过来的?后来的宣传,包括学术史的梳理,都是从政治上着眼,所以真正的学界深处的演变已无人关心。而陈澧、朱一心等,还有再往前的章学诚,很早就对乾嘉末流进行批判了,学术转型正是从他们那里开始的。但他们兼治宋学汉学,学风很正,到康有为以降,学风就大成问题了。王先生是在读钱穆《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时开始了解陈澧、朱一心的,他认为钱穆此著要好于梁启超的同名讲义。

第三是关于九十年代反思的要点。过去一直认为元化先生一生中这第三次反思,根本点是清算激进思想,吴琦幸在开始对话时也是这么认为的。但王先生指出,激进主义和“左”的东西当然是他所要批评的,但真正的核心不在这里,他反思的根本点,是当初的启蒙运动中就已存在的问题,即以为人能逐步掌握规律,掌握绝对真理,不含有一种怀疑论的因素在里边,因此非常大胆独断,这是对人类认识的过于自信,过分相信了理性的力量。王先生说,人类的认识领域是极其狭窄的,任何一个东西的微观都是无穷的,你只是认识了某一个小部分,再深入下去你就不会认识。所以他觉得人类认识不是一个绝对的东西,这是他反思中的最根本的命题。本书自五十六页以下,有很多篇幅谈这一问题。如此看来,他的晚年思想又与西方现代哲学相接近了,从黑格尔到德里达的哲学史缩影,在他的思想中都能找到踪迹。

虽然有如上的重大收获,对整理者的艰苦劳动我也心存感激;但对于这本书,我还是有一点不满,感觉它还可以做得更好。既然谈了这么多次,既然话题已这么深入,为什么不可以在更多的地方,展开认真的讨论——即如上述谈晚清学术或启蒙思想那样呢?在其他好多地方整理者主要就是一个听者,没有更多的追问和探讨。王先生说得不清楚的地方,也按原样录下,结果到整理时就只能注明“此处听不清”,其实在对话中(尤其是一对一的对话)这是可以再问的。另外有些背景,整理者不够熟悉,如本书第五十四页说到王先生因胡风的原因在党内挨整,听者就显得茫然。其实王先生因胡风挨整有两次,第一次是抗战后的一九四八年,邵荃麟、胡绳、乔冠华等在香港出《大众文艺丛刊》批判胡风,王先生在党组织内谈了自己的困惑,就此受到批评和冷落;第二次才是五十年代反胡风时的遭遇。这里说的显然是第一次。而我最感不满的,是这些录音到了几年之后才进行整理,这时元化先生已经逝世,这就浪费了中间那段宝贵时间。王先生对这次谈话期待很高,既如此,就可对第一次谈话中没说清的,有待深入的,或新冒出的有价值的问题和话头,再作深谈——这样的深谈肯定比初谈更有内容,更重要,也更集中。即使整理者已回美国,仍可将自己的思考和下一步的问题发给王先生,让他重谈,哪怕通过电话或录音也好。而现在,基本上是一种听课的形式,主要是导师讲,整理者听,而讲者已力不从心,这就让人十分惋惜。晚年的王先生思想是清楚的,思维仍有深度,记忆力也惊人,但在表达上,有时脉络层次就不那么分明,也常常因疲劳而言不尽意。这就需要帮助。这时整理者就如助产士一般,不能只当记录员。

还有两个思考已久的问题,在此也一吐为快。一是这类对话中,如有对于同行、同事、朋友的一些过于轻率的议论,如不涉及思想,只是个人间的小过节,一般还是删去的好。本书此类议论还是多了些。其二则是现在出版的许多谈话录、口述实录的通病,即原样发表,不加整理,说者如何说,现在也如何发,这其实不是一种规范的工作。如果说者不是说而是写,那他有了初稿之后很可能还要写二稿三稿,至少在初稿上也还要推敲几遍,现在则只有脱口而出的权利,这对谈话者的要求就太高了,对一个生命最后阶段的病中老人则更是高得不可想象。那些后期工作本来是要整理者做的:要帮助查工具书,查背景资料,并以这些可靠的材料印证或引领谈话;帮助把零散话头形成条理,看下次谈话中有无可能深入;把重复的话删掉,把含糊的话语换成清晰的表述,并尽量得到首肯……这是非常艰苦的工作。我知道元化先生最不喜“以初稿示人”,但看现在的谈话,恰有“以初稿示人”之感。虽然对我们后人来说,这“初稿”也是弥足珍贵的。

二〇一三年九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