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开卷书坊·我之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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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关于启蒙的三个新文本

最近读到了三个有关“启蒙”的新文本,深觉于当下极具代表性。

第一个,是二〇一一年十一月十五日《东方早报》上的一篇短文:《请慎言“启蒙”二字》,作者薛仁明,据文末介绍,系台湾作家、学者。他对“知识精英”面对庶民百姓高唱“启蒙”,视民众为“蒙昧”,必欲“开蒙”“启发”之者,甚觉狐疑。因为,民间之人常常活得比知识精英好,谁该“启蒙”谁?此观点不是这位作者所独有的,前不久,听易中天教授也说过相似的意思,即不要再说启蒙了,谁启蒙谁啊,“知识分子不要太把自己当根葱”。

当然,薛先生还有进一层的表述:爱说“启蒙”这种法兰西话语的人,说穿了就是“憧憬着西方,于是鼓吹着资本主义的一些游戏规则,譬如权力,譬如自我”。后来这又引来了反扑,于是到处都是“充满俄罗斯色彩”的“向工农兵学习”。他认为这两者都不好,“都不是中国人该有的音声韵律”。他的意思,是还不如安于原来的中国现状,那才真正是“元气饱满”的,“中国历史上,士民虽有分工,却总和而不同,素来无隔”。学东学西,“知识越多,便与庶民磗格愈深;学问越繁,便对世人越显疏离”。——也就是,不要学,不要变,“徒劳一场”,何苦来哉?

这位薛先生的思维,以我的感觉,似有两大缺陷。其一是缺乏历史感。也许在他看来,中国近现代的那么多动荡,“五四”也好,后来的内战变革也好,都是不安于过“元气饱满”的中国日子的士子们没事生事闹出来的,要是他们不学西方,不学俄罗斯,也许这里还是那么平稳圆融,“和而不同,素来无隔”。这可真是用得着一句“树欲静而风不止”,道光以降,中国的贫穷落后、四处挨打、民不聊生、烟毒泛滥、匪盗蜂起、战祸连年……这些都与知识分子引进“启蒙”有关吗?在强大的西方文明面前,想关起门来“以不变应万变”,可能吗?明明是历史的产物,即使有惨痛教训,也还须返还到历史中去总结才行;把这一切归之于士人的“徒劳一场”,不独轻率,更让人感到一种自以为是的轻薄。

其二是对“启蒙”有明显误读。把启蒙理解为“你蒙我启”,你愚昧我来为你“开蒙”,这实在是望文生义。启蒙不是对哪一个人,不是上帝派牧师来教化谁,而是为一个民族、一个时代、一个群体透进一种新的亮光,启蒙者自己就是被启蒙者,不管是谁,发现了光,就把它放进黑屋子来,大家的得救就是自己的得救,一点光不够就大家来找,发现这不是可靠的光源那就找更可靠的——这就是启蒙。现在的问题是,有人明明看见了光但为求一己安稳便隐匿不说,宁可让其烂在肚里;有些知识者放弃找光的责任,埋头于在熟门熟路中发财的事;一旦有谁说出哪里有光,还有人一哄而起指责其多事,扰乱了自己黑屋子里的好日子……这是很让人感到悲哀的。

用我们熟悉的话说,启蒙也就是“解放思想”。当思想被长久束缚时,需要启蒙;当新的信息、新的思维被我们习惯地拒绝和排斥,而这又和我们切实相关时,也需要启蒙。陈乐民先生将启蒙解释为:“在思想和知识交流中播种下可以提升人类价值和品位的精神种子。”“启蒙思想家之间没有入主出奴的一种意识形态,他们都是独立的、自由的、见解互有异同的人;他们没有统一的‘教条’,更不相互依傍,但他们有一些非常重要的共同点,例如都提倡思想和言论的开放性、知识的普遍性,由此必然催生民主、自由、平等等人类进步理念和制度的诞生和对人权的绝对尊重。”(《启蒙在中国》,载资中筠《启蒙与中国社会转型》一书)他所说的启蒙“必然催生”的一切,其实也就是人类精神走向文明的希望。

我所读到的第二个新文本,是甘阳先生发表在二〇一一年十一月二十八日《文汇报》上的《启蒙与迷信》。甘阳是从事哲学专业的,他对“启蒙”概念的把握无疑高明得多。他从康德《判断力批判》中引出这句话:“从迷信中解放出来是谓启蒙。”他进而断言,“启蒙并非是西方现代的产物……启蒙就是从根深蒂固的迷信中解放出来。因此,要谈启蒙,首先必须问某个时代某个地方最大的迷信是什么?”他的结论是:“现代中国必须从对西方的迷信中解放出来。”这一结论,与上述台湾学者,还是有接近的地方。此文的逻辑也很特别:“启蒙在破除迷信的同时往往也在创造自己的新的迷信。……‘反启蒙’必须被看成是启蒙本身不可或缺的重要部分。”因此,“西方的第三次启蒙”或许就可称为“反启蒙”。

这里能明显感到一种语义上的含糊(也许是故意的含糊)。既然启蒙是破除迷信,那么,反对在启蒙过程中造成的新的迷信,应该是新启蒙,或者是再启蒙,为什么偏偏是“反启蒙”呢?你要反的是迷信,并不是启蒙本身!“再启蒙”是前行,“反启蒙”则有两种可能:前行,或者倒退。经过西方分析哲学洗礼的哲学界,为什么却能容忍这样的含糊呢?我猜想,这样表述可能更有利于为中国的一些历史和现状作辩护吧,不是已有很多理论家把“反现代化”也称作“现代化”吗?不是更有人把“文革”也称为“反现代的现代性”了么?“反启蒙”的提法,很可能是要与这类理论“同声相应,同气相求”吧。

我以为,甘阳文章的最大缺陷,是缺乏现实感。说中国必须从“对西方的迷信”中解放出来,这只是理论推断,是从概念出发的结论,中国最迫切的现实问题恰恰不是这样的迷信,而是以权谋私、徇情枉法、有法不依、官本位、重人治不重法制、贪污腐败、压制不同的声音……这些一抬眼就能看到且令人痛心不已的现象,能归于“对西方的迷信”吗?在这类现象猖獗未艾之时,大倡“反启蒙”,合时宜吗?

再说一下第三个新文本,这是还未发表的李泽厚的谈话。严格说,这不是“读到”的,而是听他说的。笔者正在整理一本新的对话集《中国哲学如何登场?——李泽厚2011年谈话录》(按:此书已由上海译文出版社于二〇一二年出版),其中也谈到“启蒙”话题。李先生也批评西方哲学,也强调中国文化在当今世界的独特价值,这似与上述二位有共同处;然而在“启蒙”问题上,在历史感和现实感上,一下就能看出他与他们的根本区别来。我想我已不必多言,就把这段未发表的话抄在这里吧:

这里再强调一下:启蒙不是要谁启蒙谁,而是要大家运用理性去争取自由、人权、民主等等。启蒙要落实到制度上才算完成。西方早已经把自由、民主、人权、平等在一定程度上落实于制度、法律了,后来发现这些制度带来了不少问题乃至严重的缺失,所以后现代掀起了“反启蒙”“反理性”的潮流。中国不能跟着这潮流跑。中国当下已出现了“蒙启”,根本谈不上启蒙过时了。

临末加个小注:“蒙启”,是指把已经启蒙的东西再“蒙”起来,就是倒退的意思(详见已出版的《该中国哲学登场了?——李泽厚2010年谈话录》)。但愿甘阳先生的“反启蒙”不会与之合辙。

二〇一二年二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