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析朱永嘉先生的思维兼及“影射史学”
最近从报章上,读到了一些批评朱永嘉先生的文章。有的充分说理,尊重对方;也有的上纲上线,揪辫子,扣帽子,“新账老账一起算”。我以为,二〇〇九年十二月二日《南方周末》上马立诚先生的《有关庐山会议的一篇奇文》,是属于摆事实,讲道理的。马文的最后结论是:“朱先生逻辑出了毛病,其来有自。”我则觉得,问题还出在思维方式,即更根本的出发点上,也就是:文章合为谁而作?
朱先生现在的自我定位,概而言之,可说是:“高举大旗,拥护当今。熟读历史,教育人民。”这从他近年的博文(大都刊发于“乌有之乡”网)中不难看出来。在回应马立诚文章时,朱先生说:“至于说有人倒旗的问题,那还用我说吗?白纸黑字都在那里……你们不要心中有鬼,一说倒旗就深怕是在说你们了,但愿你们还是真心实意保旗的人……”又道:“说我对现实生活有一些微词,那你们去看看我的文章,我究竟说了什么……是为了希望生活更加美好,不是为了制造动乱;是补台,不是拆台。”(均见朱先生博文《奇文共欣赏疑义相与析》)此第一句可印证“高举大旗”,第二句可印证“拥护当今”。这样的定位和态度,以及口气上的咄咄逼人,说“其来有自”,恐怕还是对的。
朱先生的另一博文《沙叶新和我一起吃饭》中说:“沙先生还说到他希望我写一部真实的回忆录,而不是一本正确的回忆录,我回答说,首先要正确,否则真实就没有意义。”我认为,这就触及到了问题的核心。
朱先生说:“至于真话和正确之间,还是有区别的,正确必须建立在说真话的前提上。真话只是与假话相对而言,正确是与错误相对而言,真话可以是正确的,也可能是错误的,因为人的认识总受一定条件的限制,历史上的重大事件都是群体性的事件,一个人在某一群体性事件中的经历,总要受到一定的局限,往往一个人的经历只能是事件的一个局部,或者是其中的一个阶段,他在整个事件中的位置只能是部分,不可能是全体。我们搞历史研究的都知道这个常识……”也就是说,“真实”是有局限性的,你不可能掌握全面的真实,所以“正确”比真实更重要。
可是我们为什么不想一想,“正确”难道不比“真实”更局限、更相对、更危险吗?人类和中国历史上几次人为的大灾难,哪次不是在“正确”的旗帜下掀起万众的狂潮,从而走向万劫不复?我们所经历的“文革”,不也是如此吗?每个人,每个政党,每个派别,都可以宣布自己“正确”;因为自己“正确”,就可以教育你,领导你,让你行动起来,跟着自己走,你不走就是不正确,不正确就可以给以教训,甚至让你毁灭……这样的故事,我们见得还少吗?
那么,正确与否,以什么为标准呢?在很多时候,恰恰是“胜者为王”的,谁有权谁就能宣布自己“正确”。而按朱先生的思维,也许可以说,一是以旗为准的,“大旗不能倒”;二是以当今为准的,维护当下,亦即“补台”。这当然也是一种选择。然而,人的思想要发展,一个社会要发展,恐怕不能只依凭“胜者”和“有权者”,还是要让大家的思维活跃起来才好。如果都像朱先生这样思维,或者说,如果永远这样下去,而不提倡“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那么,我们可能还要回到停顿甚至倒退的时代。
与这样一种思维相关的,是朱先生作为资深历史学者,仍坚持“影射史学”。他写道:“再说影射史学这个概念作为贬义词也不能成立,它只能是中性的,人们为什么要读历史,那是为了以史为鉴嘛,结合历史上的经验教训来解剖现实生活中的问题,为未来指明方向,这本来是人们阅读和研究历史的出发点。为历史而历史,那只能钻牛角尖,只会把历史研究引入象牙塔的死胡同中去。……批影射史学不仅害苦了大陆的史学工作者,而且还害了海外的一些史学名家,跟着一起说错话,真是以讹传讹,害人不浅。”(见三月六日博文)
所谓“影射史学”,就是取历史为当下服务,当下需要什么就“研究”什么,需要攻击谁就找相应人物来影射。也可以说,是从“正确”目的出发的。那么,科学的、真实的历史还有吗?也许有,那就是在选材时不造假,仅此而已。至于对复杂历史真相的艰苦探寻,早已放在脑后了,因为当下的“正确”的战斗需要无疑是压倒一切的。这样的教训我们见得太多了,而朱先生却愤愤于对“影射史学”的清算“不仅害苦了大陆的史学工作者,而且还害了海外的一些史学名家”,这怎不让人起“不知今夕何夕”之叹。
同是历史学家的黎澍先生在十年浩劫之后痛定思痛,他说:“一切要求有用,最好是立竿见影,为现实政治服务。这个要求似乎无可非议,而实际上是一种盲目的提法。”对历史学,“一定要把它们应用于为现实政治服务的目的,并且立见成效,必定只能有一个结果,就是变科学为不科学。历史学曾经不止一次地被要求为现实政治服务,然而每一次都只做到了一条,就是歪曲历史,或因影射现实、指桑骂槐而加以歪曲,或因强使历史为现实辩护而加以歪曲。”他还特地引用了马克思的一段话:“一个人如果力求使科学去适应不是从科学本身(不管这种科学如何错误),而是从外部引出的、与科学无关的、由外在利益支配的观点,我就说这种人‘卑鄙’。”(《社会科学的应用问题》,一九八五年)这分明体现了与朱先生截然不同的思维方式。
作为后人,我们必须在这些思维方式中进行严肃的抉择。
二〇一〇年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