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〇一二年初夏,有一家印数不小的报纸,在刊出一篇谈“反腐”的言论后,受到了《中国青年报》的批评,指其提出的“可以允许适度腐败”的观点是为贪官开脱,并为反腐不力作辩解。这是一种公开的争鸣,读者很感兴趣,也想知道那家报纸怎么回应。的确,批评的话是否站得住脚,被批评者本意是否如批评所言,只要双方一碰撞,就容易看清楚。但那家报纸装聋作哑,对批评听而不闻。过了不久,中青报再次刊文批评该报,它还是不吭一声。这是怎么回事?办报要耳听六路,眼观八方,像这样对近在咫尺的点名批评都置若罔闻,仿佛没有视觉听觉一般,只管自顾自埋头(或昂头)做事,这能算正常的媒体吗?幸好那位老总是开微博的,且发帖频繁,属那种有“话痨”者,于是人们去看他的微博,居然真的听到了一点“心声”。原来他对中青报的批评极为不满,认为那是不同情他们办报的甘苦,是同行间的“相煎何太急”。既不满,为什么不辩驳,不回应,不解释,要这么忍着?他说:“这样不好,背离了报纸不相互攻击的行业道德。本报从不点名攻击国内同行,因此也不会在报纸上反驳中青报,只在这里就此表达不满。”面对第二次批评,微博里仍说将秉持报纸间不相互攻击的职业道德,所以明天仍不会有回击云云。这些话听来,甚觉怪异,虽“道德”不离口,仿佛很有原则很讲道义,为什么总觉得不是滋味?再想一想,就发现其中有诡辩的性质了。因本来是讨论问题,你有权公开发言,你不发,却又说对方不道德,这就一举而两得了:既不用正面回答问题,又可以不因回答不出问题而居下风,反倒可以居于上风。但辩术再高,要把没理说成有理,其中必有漏洞。听众在未能觉察这漏洞前,凭直觉也能感到说此话者不太老实,在玩小聪明,此即“不是滋味”之由来;如仔细分析,则不难发现,他所说的“行业道德”,是为一时取胜而杜撰的,其实并不存在这种道德,这是“伪道德”——这就是漏洞所在了。
本人在报界供职二十多年,对中国现代新闻史素有兴趣,耳闻目睹,看到了太多报纸之间互相批评、攻讦、论争的事,觉得这真是再正常不过了。尤其是进步报刊、左翼报刊,这类争鸣最多、最活跃、最热闹,这也是它们常常受到大众欢迎的原因之一。首先因为,进步报刊有思想,能思考,观点鲜明有力,言论从不含糊。如抗战初期,徐铸成为上海《文汇报》、乔冠华为香港《时事晚报》所写的社评,正是这些报纸最大的亮点,也是读者每天的首要期待。既重视言论,就必然有争论。道理很简单,那些积极的思考者、办报者、写社评的主笔们,其思想观点要完全一致,毫无差异,那是不可思议的。不一致,有差异,有冲突,大家手头都有报有笔,读者又极为关注他们各自的思考,于是争论就不可免了。一九三八年十月十九日,中共地下党领导的《译报》发表了阿英的文章《守成与发展》,批评了当时“孤岛”上的“鲁迅风”杂文;第二天,另一位革命作家巴人即在《申报》撰文反驳;随后,《文汇报》也加入进来,组织杂文作家开展讨论;不久,另一份新的刊物在上海诞生,刊名就叫《鲁迅风》。这样的争论不是针对日本军国主义,恰是指向内部同行的,但这一点也不奇怪,报纸不是单一的简报文件,报纸的功能是多元的,每份报纸都有多种版面,所以,进步报刊在同行间的争鸣实在是太普遍了,这可说是中国新闻史上的一个好传统。一九四六年十二月六日,黄裳先生在《文汇报》上撰文批评了时在《新民晚报》工作的剧作家吴祖光,晚报很快发起反批评,双方一来一往战了好几回合,结果,《文汇报》主笔柯灵先生于十二月三十日在自己报上发表了一篇《且慢“结束”——为吴祖光先生辩诬》,他认为这场争论中,本报文章观点是存在问题的。柯灵身上所体现的中国报人的胸襟,今天想来,仍令人感动。这就不由教人记起“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的古训。可见,争论不可怕,能由争论达成新的共识当然好,如不能,借以活跃思想,引发思考,也是好的。这不正是报章的重要功能吗?这样的报界争鸣,在建国后的《文汇报》、《光明日报》、《新民晚报》、《南方周末》等书卷气较重的报上,仍屡见不鲜。如我就在《文汇报》上发表过批评《南方周末》文章的《鲁迅的信能这么引吗》(按:此文也已收入本书)。报纸本来就是说话的地方,记者、评论员的工作就是说话,有不同见解,正好靠说话来解决;而竟有媒体人以说话为不道德,以不说话、不交流、不解决为道德,此非滑天下之大稽?
但后来的事实打破了人们的揣测。过了几个月,这家报纸忽然也高调刊发点名批评别家媒体的文章了,这不很奇怪吗?他难道忘了他所说的“道德”?再一想,又明白了,这次,他是接到了批评的信号;而此前默不作声,只是没接到上级的信号罢了,所谓“道德”云尔,本来就是应付(或曰“忽悠”)一般读者的。在没有得到信号时不得正常公开讨论问题,只能采取“骂不还口打不还手”策略;一旦得了信号,就“倏”地蹿出去,死缠硬打……真不知这算哪门子行业道德!媒体要都如此,那还会有个性、有思考、有活力吗?中国现代新闻史上从来没有这样的传统,要说有,就只有在“文革”时期,当时所有报刊都听一种号令,都发同样声音,但那已不是单调乏味、令人生厌的问题了,那是一种文化专制主义,并且早已遭到了彻底否定。
我在今年一月十七日《新民晚报》评论版上发表过一篇《批评之道,朋友之道》,也谈到相互间的批评不存在道德问题,“相反,如不是平等探讨,而是打小报告,构陷罪名,扣帽子打棍子,依仗权势压人,一如‘文革’中常见的那样,那才是不道德。‘文革’中有些爱打小报告、一心往上爬的人,你要他在正常场合表达意见,他会摇头摆手,一副谦谦君子状;可一旦机会来了,在批判会上,跳得最高,无端捕风捉影、罗织罪名的,恰恰就是这种人。”应该说,这才是最需要警惕的。
二〇一三年一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