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开卷书坊·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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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风雪人间说过年

风雪过后,年也过了。清静下来可以乱翻书了。

读古人写过年的诗,最好笑的恐怕是那些为博皇上一笑的“奉和”之作,写的都是一片祥云瑞气,可见以文字拍马作为文人的拿手好戏自古而然。谢庄的《和元日雪花应诏》说:“委霰下璇蕤,叠雪飞琼藻。”雪下得这么美,要看在哪里看,在宫阙玉宇中与穷乡僻壤里感觉就大不一样。但过年说点吉祥话也属常理。“春光催柳色,日彩泛槐烟。”(虞世南《奉和献岁宴宫臣》)真是“愿得常如此,年年物候新”(卢照邻《元日述怀》)。白乐天“再把江南新岁酒”,还“被君推作少年人”,有点不甘老的味道,但苏东坡没有强装的欢颜,文字间常常掩不住那一丝愁绪:“白发苍颜谁肯记,晓来频嚏为何人。”(《元日过丹阳明日立春》)“白发门生几人在,却将新句调儿童。”(《和子由元日省宿致斋》)在这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的新旧轮换时刻,别说文人墨客,就是平头百姓也不由得不追昔抚今。

年是中国人欢乐的时刻,但这个欢乐也能反衬出落寞人的悲凉。

一九五八年的春节,北京多福巷丁玲、陈明夫妇的小四合院中就有着不一样的气氛。“现在这里离‘福’太远太远,一切可以令人高兴的思绪都已远远离去。我和陈明在繁华热闹、鞭炮齐鸣的北京城里,在摇曳的灯光下,度过了一个十分寂寞而凄凉的春节。”(丁玲《风雪人间》,《丁玲全集》第十卷,河北人民出版社二〇〇〇年版;以下皆引自此书)在这一段文字中,丁玲一连说了两次“十分寂寞而凄凉的春节”,可见这个春节给她的印象之深。他们刚刚经历了一场暴风骤雨,现在在等待着判决,等待着不可测的命运,这个时刻比任何尘埃落定的痛苦都难耐。昔日人来人往、热热闹闹的小院现在门可罗雀,只剩下一个老保姆陪伴着这对夫妇。丁玲曾写道:“没有来客,用不着有人听门。电话机如同虚设,等着机关派人来拆走。剩下几盆花,寂寂寞寞自个儿开着。”这是心境的写照。沉寂的日子本也是人生的日常,痛苦的是曾经沧海,一种落差使他(她)无法平静地去咀嚼平常。谁还敢与他们来往啊,一九五五年下半年起,丁玲已经不是那个风光的斯大林奖金获得者、《文艺报》的主编和中国作家协会的领导人了,而成为“丁、陈反党小集团”的头头儿了。一次又一次的批判会,一次比一次升级,一九五七年丁玲的申诉刚刚获得一点希望,又被无情地打压下去,《人民日报》在当年八月七日头版显著的位置刊登《文艺界反右斗争的重大进展,攻破丁玲、陈企霞反党集团》的消息,丁玲的处境可想而知。

丁玲以前的公务员夏更起是从河北老解放区农村出来的年轻人,跟随丁玲六七年了,很有感情,当丁玲跟他谈自己犯了“错误”,希望他能够“一切要听党,不要同情我们”的时候,“他什么都不说,只是一个劲儿哭泣,有两天眼睛都肿了”。在那段上下批判丁玲的日子里,“这以后他每天小心陪伴着我们,悄声地亲切地说话。再过一阵,我明白,他可能有监视我们的任务,他不得不向组织上报告我们的一些行动”。而这些生活上的个人细节都成为批判大会上的重要材料。是愤怒,还是辛酸,抑或感慨?丁玲没有责怪这个年轻人,只能向机关提出不需要公务员,也让这个“忠厚朴实的年轻人”尽早解脱出来。

春节没过几天,陈明的“判决”来了:撤销级别,保留厂籍,下放到北大荒监督劳动;三天后去京郊农场报到,候命出发。在那些被批判的日子里,这对夫妇“作了充分的精神准备,到最艰苦的地方去,下火海、上刀山,我们都无所畏惧”,但他们万万没有想到上面是要把他们分开,是“生离”,“我们一时都呆了,不知道该怎么办”。惩罚不仅对身体,夹带的精神打击恐怕令知识分子更难消受,还能怎么办?只能无条件执行。对了,多少年后丁玲在自己的一份回忆录的起首便写到了这个刻骨铭心的春节,这个回忆录的名字叫:《风雪人间》。大概她无论如何也感觉不到古代的大臣们“和光仿佛楼台晓,瑞气氛氲天地春”的诗境……

古今多少事,也罢!还是让我们轻掩小卷,珍惜这平静的阅读时光,珍惜窗外的春光吧。那么这样一首诗倒不错:“故岁时光漏中去,新正甲子卷中开。迎新送故只如此,且尽灯前蓝尾杯。”(宋祁《甲申守首岁》)

二〇〇八年二月十七日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