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开卷书坊·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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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老派

“老派”这个词在今天也不知道是褒义还是贬义,《现代汉语词典》中指的是“举止、气派陈旧”和“举止、气派陈旧的人”,看不出有多少赞扬的意味。我想这个词在“五四”时代一定用得很多,那种接受了新思想有了新举动的“新派”一定对遗老遗少们的“老派”大大地瞧不起。可是“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昨天还风华正茂,转眼间成明日黄花,孰新孰旧,真也难说。生在一个“后后××社会”中,整天与“新新××人类”打交道,不知为什么居然怀念起“老派”来——大约,也正是自己渐老的标志吧?

“老派”是不用电脑的,也不会随便给人打电话,倒是习惯写信,常常每信必复;再讲究一点,用的是毛笔写在朵云轩的信笺上,规规整整的总是一页解决问题。“老派”总是与奢华无缘,但也总有自己奢侈的享受,小吃,点心,酒和茶,哪怕是写字的稿纸,不论日子多么清寒,总有一点不肯“大众化”的地方。“老派”做人行事从不肯随随便便,哪怕是理所应当的要求也总是客客气气地提出,至于随便要求别人怎样怎样那简直等于犯罪,他们在某些地方上的谦恭和谨慎甚至让人觉得大可不必……给“老派”画一幅像,我没有那个本事,很多事情不像“征婚条件”和“招聘启事”能一清二楚,但在具体的人和事中你还是能够体察出一二来。

董桥在《南山雨》一文中,描述自己身处窘境中,得到一位长辈申石初的心灵援助:

三四十年前我带着家小来香港谋生,白天做两份兼差的工作,晚上给报纸杂志写稿翻译,三口生计勉强应付,偶然碰到意外支出,变卖细软的落难举措还是有的。这样熬了两三年,老二出世的时候,我去应征一份工钱优厚的职务,连过三关,十拿九稳,竟然落空。眼下是儿女的哭声和笑语,前路是通俗文艺作品夜雨屋漏的灰濛景象……

那期间,石初先生辗转知道了我的境遇,有一天约我到莲香茶楼喝早茶。是农历腊月,天刚亮,楼上靠窗的茶座冷得很,他殷殷劝我多吃点心暖胃,尽说些不着边际的闲话,下楼道别之际,徐徐从大衣口袋里摸出一本薄薄的小册子给我,是他早年手抄的一些田园诗,喃喃说:“这些诗写得清爽,念起来舒服。苦闷的时候读读诗词,日子会变得漂亮些!”(见董桥《从前》第七十至七十一页,香港牛津大学出版社二〇〇二年版)

这就是老派的人物,可入《世说》的人物!设想他如果拿着长辈的架子絮絮叨叨地讲人生哲学,那烦不烦哪!要是他从口袋里掏出美元或港币,那又俗得大煞风景。君子之交淡如水,却可以历经时间的久酿变得越来越醇。当然,石初先生也不是没有教导,那是润物细无声般地流入心田的语言,让人有如沐春风般的温暖:“那天晚上天更冷,石初先生打电话言归正题,要我宽心,用了‘事缓则圆’四个字劝我再碰碰机缘,说他一九五二年刚来香港也磕磕绊绊,困顿无助,天天晚上读诗抄诗解忧。”(同前,七十二页)这个故事的结尾也颇有余韵:

一九九〇年年尾,石初先生丧偶,万念灰濛,久久难释,人也苍老了许多。一天,我约他到莲香茶楼喝早茶,下楼道别的时候,我把二十五年前他给我的那本诗册交还给他。我握着他冰冷的手,一句话没说。申先生看看我,看看那本破旧的小册子,微微点了点头,转身踽踽走进晨曦里的小巷。(同前,七十七页)

还有一件事情虽然完全是另一种风格,但“老派”的作风却同样令人感叹。这说的是国民党元老叶恭绰,他是位大藏家,藏物甚丰,宣德炉、古尺、墨、印、砚等等,样样都有稀见的精品,但藏物却不役于物,该撒手助人则毫不犹豫:“一次启功母病,无医药费,乃以物质典,恰途遇恭绰,恭绰执启功手云:‘我亦孤儿。’言下泪为沾襟,立出资助之。”(郑逸梅《忆叶恭绰老人》,《艺海一勺》第三十页,天津古籍出版社一九九四年三月版)如果说这样的事情是可见性格的常事,那么下面的事却不能不说是大显性情的豪举。这里关系到另外一位大名人张大千,他家传王右军的《曹娥碑》,“唐人题识累累”,但一次张大千赌局中大输,只好以此物易人。十年后,他母亲病重,忽然提出《曹娥碑》多时未见,想看一看。张大千一听叫苦不迭又不敢实告,遂找当年的接收者,接收者说早已出手了,张大千一筹莫展,在向叶恭绰等人诉苦时,奇迹出现了:

恭绰却笑指鼻,说:“《曹娥碑》在我这里。”大千喜极,即拉王秋湄于屋隅,求其代恳恭绰,并提出三点:“一如能割让,请许以原值为赎。二如不忍割爱,则以自己所藏书画,任其拣择,不计件数相易。三如认为均不可,则请暂借二星期,经呈老母病榻一观,再行璧还。”秋湄将大千意见转告恭绰,恭绰慨然说道:“我一生爱好古人名迹,从不巧取豪夺,玩物不丧志,此乃大千先德遗物,而太夫人又在病笃之中,我愿以原物返回大千,即以为赠,不取任何报酬。”大千感激不已,认为恭绰风概,不但今人所无,即使古人,亦所未闻。(同前,三十一页)

在今天为了那点书画、古董,一家人反目、对簿公堂的事情屡见不鲜,恭绰老人“玩物不丧志”的古风实在让人觉得“老派”既亲切又有气度。

二〇〇八年五月七日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