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开卷书坊·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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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老派(续一)

不知怎么,想起了中学课本里学过的《有的人》,我很不喜欢这首诗,当年还因为背不出来在课堂上出过丑,心想:什么破诗!今天,却忽然悔悟:不能以自己喜欢不喜欢来评价别人,用“有的人”造句子却常常就是生活里的最坚挺的逻辑,比如:有的人老觉得自己了不起,动不动说这个文笔不好,那个人的书读不下去,其实速朽的是他自己;而有的人只想坐在家里读书,从来不去张扬什么,却引得成千上万的人对他迷恋不已。前一种人不说了,现在多了去了,不过为了争风取宠;后一种人当然凤毛麟角了,比如宠辱不惊的钱锺书先生。

不过,钱先生给人的印象似乎都是恃才傲物、瞧不起人的才子相,比如,有大学想给他老爹开个研讨会,他说开这类研讨会是“招邀不三不四之闲人,谈讲不痛不痒之废话,花费不明不白之冤钱”,哈哈,这话够狠。比如,据说他还评价过自己的老师们:“叶公超太懒,吴宓太笨,陈福田太俗……”这还了得?!杨绛先生赶紧出面“辟谣”,称绝无此事。但看钱先生的脾性,我倒觉得这话他是说得出的。不过,才子之外,我还在文字上见识过钱先生的君子之风。几年前读过一篇《钱锺书的“小心”》的短文,里面引了周策纵先生的文章写到钱锺书的一个细节:

当时俞平伯先生和钱先生都住在三里河,周教授约好了去拜见俞平伯先生,告别前问钱先生如何去法。钱锺书坚持亲自送周教授过去,在“外貌”相似的一排排楼房内曲曲折折地穿行,准确无误地找到了俞先生的家门,完全不像别人文章中说的“钱锺书不会记路”。钱锺书敲门,出来开门的正是俞先生。钱锺书见了,深深地鞠一个躬,说:“老师!”俞平伯先生邀钱先生到他家里坐坐,钱先生说不要打扰,转身回去了。周教授在序文中感叹道:“他这种对老师的尊敬,倒使我吃了一惊,也使我自觉惭愧。自从到美国以后,无论在台湾、香港或大陆,见到过去的老师,都没有讲究过这种旧式尊师的礼节。现在年纪大了,即使想找以前的老师来尊敬一番,也找不到了!”(甄酒《钱锺书的“小心”》,《深圳商报》二〇〇五年八月四日)

据说这是周策纵在汤晏的《民国第一才子钱锺书》的序文里写到的,简体字版的《一代才子钱锺书》未收,我看不到。不过,这本传中倒有余英时先生的话,谈到在美国接待过钱先生后,“默存先生依然严守着前一时代中国诗礼传家的风范,十分讲究礼数。他回北京不久便用他那一遒美的行书写来一封客气的谢函。”(汤晏《一代才子钱锺书》第二〇七页,上海人民出版社二〇〇五年五月版)

“中国诗礼传家的风范”,大概就是我说的“老派”吧?

黄永玉,大烟袋一抽,眼睛一瞥,一牛人也。但读他那本《比我老的老头》,记林风眠、钱锺书、许麟庐、李可染等诸师友,文字中满是真诚与心折,毫无狂人的姿态。其中谈到林风眠先生,他说:“跟林先生认识的时间不算短了”,“情感联系更长”,但却“来往并不多”,因为:“我自爱,也懂事:一位素受尊敬的大师的晚年艺术生涯,是需要更多自己的空间和时间,勉强造访,徒增老人情感不必要的涟漪,似乎有点残忍。来了香港三年多,一次也没有拜访他老人家,倒是一些请客的场合有机会和他见面。”黄先生的这个自夸并不过分,老一辈人的交往重情分,未必重形式,更有分寸,君子之交淡如水。而林先生也不拘这些礼俗,似乎不来拜拜“码头”就不高兴,对这个晚辈的看重是以另外一种形式表现出来,黄永玉写道:“前年我在大会堂的个人画展,忽然得到他与冯小姐的光临,使我觉得珍贵。”(《离梦踯躅——悼念风眠先生》,《比我老的老头》[增订珍藏版]第七十二页,作家出版社二〇〇五年八月版)这个“忽然”说明黄先生没有想打扰老人的意思,是老人主动要来的,林风眠到场,这是什么样的分量,这是对一个晚辈多大的鼓励!

此文中,还写到这样的事情:

记得五十年代林风眠先生在北京帅府园中国美术家协会开个人画展时,李苦禅、李可染先生每天忙不迭地到会场去“值班服务”。晚辈们不明白这是什么道理。

可染、苦禅两位先生高兴地介绍说:

“我们是林风眠老师真正的学生!”

老一辈人都有一种真诚的尊师重道的风气。……(同上,七十六页)

难怪,大师教出来的还是大师,他们的“格”就不一样。

章培恒和骆玉明先生主编的《中国文学史新著》去年印出来了,拿到这三大卷书时,我感叹章培恒先生的执著和为它付出的大量心血。读序言的时候,还是为这样一段话而感动:

在复旦版《中国文学史》的编写过程中和出版以后,当时担任复旦大学校长的杨福家院士给予我们许多鼓励和支持。……特在此次增订本出版之际表示我们的敬意和谢忱。——这些话原应写入《中国文学史新著》的原《序》,但其时杨福家院士仍担任着复旦大学的校长,为了避免奉承领导之嫌,所以留到了现在。(该书第三页,复旦大学出版社二〇〇七年九月版)

这也是老派作风吧,滴水之恩,不忘言谢,但又决不做那有违君子之风、溜须拍马的事情。

在老文科楼的时候,经常会在走廊或电梯里撞见头发花白的章先生,他总是不苟言笑的样子,背后也听过很多说他“认真”的故事,但跟他打招呼,不论记不记得你是谁,他总是慌忙还礼。看着他走出电梯的身影,我常常感念不已,这样的人融在人群中普通得你都分不出来,但他们的身上终究有着另外一种魅力。

二〇〇八年六月二十五日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