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开卷书坊·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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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傻姑爷与真学者

据说冰心“文笔太差”似乎不应当再读了,偏偏我在读书上从来不信邪,喜欢读什么就读什么,没有高雅到去分辨谁的文笔差不差的境界。所以在今年的三伏天照样读了不少冰心的文章,现在已经是秋凉的季节了,有一篇文章中所记下的事情,我还是忘不了。那就是冰心的《我的老伴——吴文藻》一文中记下的吴文藻先生。这篇在丈夫去世后所写下的长文,追忆了他们在一起的半个多世纪的岁月,没有太多的血和泪,却栩栩如生地写出了一个学者的一生,让我们认识了那一代知识分子的精神风貌。

印象最深的是吴文藻的“傻”,跟钱锺书身上的“痴气”有得一比:

抗战前在北京,一天吴文藻出门,夫人吩咐:到“稻香村”点心店给孩子买“萨其玛”,孩子小,还不会说萨其玛,只说“马”;再到“东升祥”布店买一件双丝葛的夹袍面子,要送给岳父的。好嘛,我们的吴教授到了这两家店,这两样东西他一样也说不出名字了,好在两间店铺的售货员跟他们家里熟,打电话去问。“东升祥”的店员问:“您要买一丈多的羽毛纱做什么?”全家人大笑,冰心说:“他真是个傻姑爷!”她父亲笑了说:“这傻姑爷可不是我替你挑的!”

抗战后他们到了云南呈贡,一次清华大学校长梅贻琦先生夫妇到家里度周末,不知怎么冰心想起旧事,遂找这个清华的校长“算账”,看看他是怎么教出这样“书呆子”来。便做了一首宝塔诗:

香 丁

羽 毛 纱

样 样 都差

傻 姑 爷 到 家

说 起 真 是 笑 话

教 育 原 来 在 清 华

梅校长可不认账,笑着接写下面两句:

冰 心 女 士 眼 力 不 佳

书 呆 子 怎 配 得 交 际 花

在座的清华同学一下子都得意地笑了,冰心只好自认“作法自毙”。那诗里的“香丁”是怎么回事呢?也是有典故的:

还有一次是一个阳光灿烂的春天上午,我们都在楼前赏花,他母亲让我把他从书房里叫出来。他出来站在丁香树前目光茫然地又像应酬我似地问:“这是什么花?”我忍笑回答:“这是香丁。”他点了点头说:“呵,香丁。”大家听了都大笑起来。(冰心《我的老伴——吴文藻》)

不知从何时起,“书呆子”这个词儿常常成了文人学者的代名词,也时常并非是表扬他们,而是讽刺他们不懂世事,不通人情常理,只知道读书。不知为什么,我倒觉得现在的文人学者除了不读书外,简直是无所不通,那精灵的劲头是绝不能以“书呆子”来侮辱他们的。从家装到股票、基金,从美国大选到官场秘闻,从同事婚姻到《色·戒》。但吴文藻他们的“呆”却也有呆的可爱,他们天真,脱俗,专注于生命中的一件事情而不旁顾,从中能够看出学者求知求真本色,诚朴而不做作的刚直人格。

这一点在与冰心的最初交往中,吴文藻便显露出来了,一九二三年八月,他们同在赴美留学的船上:

……以后就倚在船栏上看海闲谈。我问他到美国想学什么?他说想学社会学。他也问我,我说我自然想学文学,想选修一些英国十九世纪诗人的功课。他就列举几本著名的英美评论家评论拜伦和雪莱的书,问我看过没有?我却都没有看过。他说:“你如果不趁在国外的时间,多看一些课外的书,那么这次到美国就算是白来了!”他的这句话深深地刺痛了我!我从来还没有听见过这样的逆耳的忠言。我在出国前已经开始写作,诗集《繁星》和小说集《超人》都已经出版。这次在船上,经过介绍而认识的朋友,一般都是客气地说“久仰、久仰”,像他这样首次见面,就肯这样坦率地进言,使我悚然地把他作为我的第一个诤友、畏友!(冰心《我的老伴——吴文藻》)

看来这个傻里傻气不会用甜言蜜语讨好女生的人,还真有福气,他的诤言居然打动了这位女作家的心。“他是一个酷爱读书和买书的人,每逢他买到一本有关文学的书,自己看过就寄给我。我一收到书就赶紧看,看完就写信报告我的体会和心得,像看老师指定的参考书一样的认真。老师和我作课外谈话时,对于我课外阅读之广泛,感到惊奇,问我是谁给我的帮助?我告诉她,是我的一位中国朋友。她说:‘你的这位朋友是个很好的学者!’”冰心的这位老师也是一位有眼光的人!

冰心的文章中还提到一件事情,可见吴文藻的“呆”:一九三五至一九三六年吴文藻休假一年,他们夫妇到欧美转了一圈。多好的时光啊,可吴先生却没有陪太太游山玩水,他忙什么呢?“他在日本、美国、英国、法国,到处寻师访友,安排了好几个优秀学生的入学从师的问题。他在自传里提到说:‘我对于哪一个学生,去哪一个国家,哪一个学校,跟谁为师和吸收哪一派理论和方法等问题,都大体上作了具体的、有针对性的安排。’因此在这一年他仆仆于各国各大学之间的时候,我只是到处游山玩水,到了法国,他要重到英国的牛津和剑桥学习‘导师制’,我却自己在巴黎住了悠闲的一百天!”他就是这么休假的?就是这么把娇妻丢在一旁去忙他的“导师制”?!晚年在他的九千多字的《自传》中,他自有生以来,进的什么学校,读的什么功课,从哪位教师受业,写的什么文章,交的什么朋友,然后是教的什么课程,培养的哪些学生……提到冰心的地方,只有两处:何时相识,何时结婚,短短的几句!至于儿女们的出生年月和名字,竟是只字不提。他的学生写文章说:“吴老曾感慨地说‘我花在培养学生身上的精力和心思,比花在我自己儿女身上的多多了’。”是自豪,还是歉意?但读到这里却不由得对这样的“书呆子”生出了深深的敬意!当代的一些学者似乎什么都想得到,偏偏丢了学问和人格,而吴文藻那一辈人失去和丢掉了很多东西,却也得到了很多永远闪着光芒的东西,更重要的是这些东西不仅属于他们自己,也是知识分子精神传统的宝贵一部分。

二〇〇八年十月二十六日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