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开卷书坊·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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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文人的老婆

案头放着这样几本书:《许广平文集》(三卷,江苏文艺出版社一九八八年一月版),《往事如烟——胡风沉冤录》(梅志著,河南人民出版社一九九七年十一月版),《胡风传》(梅志著,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我与萧乾》(文洁若著,广西教育出版社),《王蒙——“放逐”新疆十六年》(方蕤著,东方出版社一九九五年十月版)。这都是妻子用深情的笔来描写她的丈夫或他们共同生活经历的书。粗粗浏览,会发现这里谈的并非他们卿卿我我的甜蜜回忆,而是携手共艰危的生活史,也未尝不是中国知识分子的命运史。

由于特别的亲缘关系、角度和眼光,她们的书是我们了解那些杰出文人必不可少的珍贵史料,尽管也有失记、误记,但如果研究鲁迅,无论如何也绕不开《许广平文集》中收录的《永恒的纪念》、《欣慰的纪念》、《鲁迅回忆录》、《回忆与怀念》这几本书。它们从另外一个角度入手,写出了日常生活中一个真实的人。王蒙的妻子方蕤的那本书,写出了王蒙在新疆十六年的生活经历和精神状态,熟悉王蒙的人可能都会明白这十六年对于他以后的创作究竟意味着什么。书中还透露出一些鲜为人知的细节:人们都称道王蒙的才思敏捷,可方蕤也见过他走麦城的时候,那是“文革”后期,王蒙写的一部名为《这边风景》的长篇,生活中的王蒙夹着尾巴做人情绪低落,可在作品中却要激情昂扬,要按照“三突出”的原则来,最终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还是报废了。(此书今年经整理出版了——作者二〇一三年注)

在日常生活中,这些妻子们无私的奉献,照顾丈夫的生活,慰藉丈夫的精神,甚至为此奉献一生。她们以柔弱的身躯挡住了风风雨雨,为丈夫提供了一个安宁的写作环境、饱满的精神状态,在人类许多精神遗产中真应该署上那许许多多平凡的妻子的名字。读《两地书》,我们不难发现在他们的感情历程中,鲁迅有过彷徨、犹疑,是许广平的勇敢的鼓励,使得他终于敢于喊出:我可以爱!走到一起后,她照顾鲁迅的生活,但作为生长在“五四”时代的新女性许广平一度有独立工作的想法,可是鲁迅面有难色地说:你看,那样我们的生活又要改变了。听到这话,她毅然决定牺牲自己,保证鲁迅的写作。据统计,鲁迅著译共五十余种,生命中后十年出版的不下四十种,占了五分之四,这与许广平努力为他创造的安定写作环境不无关系。鲁迅去世后,她为鲁迅著作的出版而奔走,为保护鲁迅的遗物而殚精竭虑,“文革”中当她听说江青窃取鲁迅的手稿后,忧愤交加,心脏病突发而去世……一生系于鲁迅,让我深深地体会到鲁迅赠送给她的那首诗的分量:“十年携手共艰危,以沫相濡亦可哀。聊借画图怡倦眼,此中甘苦两心知。”

百年来,社会动荡,中国知识分子常常要接受特殊的命运。同他们生活在一起,别说有多么风光了,就是连基本的生活保障都谈不上。今天的许多艳羡大款的年轻人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哪怕为了一个安稳的家,一对夫妻可以平平静静在一起生活的家,许多人奋斗了一辈子。梅志在回忆她与胡风一起生活的五十年时颇有感触地说:五十年在历史上是一个短暂的瞬间,但在他们却是一段漫长、艰辛的历程。家对于普通人来说是温暖幸福的港湾,对于他们却充满着颠沛流离的艰难,一九三三年十二月结婚后,他们过上了一段虽然清贫倒还安宁的生活。抗战爆发了,他们流落到武汉,寄居在朋友的家中,梅志怀孕要流产,这个钱都拿不出来。后来,又回到胡风的老家,二十多口人在一起艰难过活。这样缺乏经济来源的生活无法维持,只好出来做事。胡风一度失业,只靠稿费维生,物价飞涨,最困难的时候他们只得用红薯掺米煮粥度日。一九四一年六月,他们来到香港,一家四口挤在十一二平方米的后楼内,房钱甚高,最后梅志不得不带着孩子回上海母亲家住。这就是动荡时代中他们的漂浮不定的家。全国解放了,胡风如释重负,在给妻子的信上写道:“生活上一直都是由你操心,这次我一定要为你尽力,为你们安排一个舒适的住处。”他在北京买了房子,全家搬了过来。等待他们的并不是一片艳阳天,胡风接连挨批,家中充满了不安与阴郁,一九五五年五月十七日,因直言上书,胡风被捕,因帮忙抄写上书,梅志也入狱,从此,夫妻俩十年互相不知音信。梅志写到十年后他们的重逢:“一直被全家尊敬的一家之主,现在被人押着站在我面前,我真想抱着他痛哭一场!”一九六五年底,胡风被放回家改造,不准一人随便远出,不准与生人说话,定期汇报思想,这种团聚到底意味着什么?后来夫妻俩被打发到四川,“文革”开始了,胡风又被带走了,又是音信皆无、生死未卜,七年后,梅志才在监狱里见到胡风,与他共同生活在高墙之内,直至一九七九年获得自由。到一九八二年,他们才搬进一个像样的房子,才有了一个像样的家,而这时离胡风生命的终点只有三年了。据说胡风脾气很暴躁,有一次贾植芳的太太任敏问胡风为什么要这么凶?胡风意味深长地说:“你以为做知识分子的老婆容易?”贾植芳后来感慨道:“但在那个时候……大约都不过是以为知识分子生活清苦,又不安分,在世界上总是不如意的事情居多,所以做妻子的格外辛劳,但他们都不会有这个思想准备,即做个正直的知识分子,在未来的社会里还有更大的不测与风险去承受。”(《做知识分子的老婆》)

梅志说,在那些漫长的日子里,她简直支持不下去了,可内心深处的声音在嘱咐她:胡风需要她的支持!胡风去世以后,她又奋笔疾书,“我想用我对他的回忆来恢复他那被歪曲了四分之一世纪的本来面目。这责任是严肃的,是义不容辞的”。不久前出版的厚厚的《胡风传》就是她心血的结晶,从中我不仅看到那沉重的历史责任感,而且读到了那在风雨岁月中,他们真诚高贵的感情,这没有甜言蜜语物质匮乏的感情,是人间最美好的感情。我似乎找到了答案,这些女性如此奉献是基于对亲人所从事的事业的充分认识,是对亲人才华的极大爱惜,是对他们的一片真情。这些伟大的女性啊!

一九九八年七月十一日上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