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短篇今朝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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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富贵定是要还乡的,不还乡是没有根,不还乡是锦衣夜行,是对列祖列宗的大不敬。高祖册封大将军后无时无刻都想着回到那个已经离开十几年的王家村,这些年来他梦里常常看见那个被人挖开坟墓的母亲在呼喊,那个只会傻笑的双胞胎二哥,还有父亲和大哥。但他现在还不能回去,现在回去他报不了仇,因为这些人现在肯定离村避难去了,所以他要等这些人放松警惕。

就这样,他等了一年多。直到第二年的八月十五中秋之日,他身着便衣,带着三百甲士回到了王家村。回村的半路上遇一白发老者拦住众人,跪于高祖马前,说:“我观将军眉宇间透露着一股杀气,还望将军行善积德,得饶人处且饶人呐!”高祖头也不回,便驾马而去,数日赶路行至王家村正是八月十五那日。果不其然,那些仇人以为高祖已忘却此事,不在回到王家村时,高祖如从天降般带着数百甲士浩浩荡荡进了村子,直奔爹娘坟地而去。与其无关者依在门上抠着鼻子在那看着,有关者如刀在颈惶恐不安。高祖强忍杀心,说道:“事已至此,人死不能复生,当年参与挖坟,杀我兄长者,今只需替我重垒慈母之墓,并磕三三个响头,万事便可既往不咎……”数百甲士手持兵刃将众人围在一团,参与者半信半疑地走上前去,于天祖父坟前声泪俱下磕了数个响头。高祖见还有人不曾上前者,骂道:“再不上前磕头者,杀无赦!”此话一出众人惊慌,陆陆续续又有十几人走上前去,这十几人多为当年嫉妒其母藏于王家祖坟者,容颜体态他记得一清二楚。孔子云:为小人与女子难养也!说的就是这些人吧。见仇人皆已到齐,并磕头完毕,高祖道:“来人,拿酒来!”士兵抬上了一坛坛酒,给这些人一人倒了一碗,这些人以为喝了这碗酒,往日的恩恩怨怨就能一笔勾销,心里的大石头总算落地了。神态渐渐自然起来,胆大者还跟高祖耍起了嘴皮子……

众人端起碗,喝至一半,高祖说:“喝吧!喝完了好上路。到那边就没有这样的美酒……”话说至一半,众人呆若木鸡,听清楚者有昏过去的,有痛哭流涕要高祖饶命的,当年叫得最欢的人,这是竟失了人态,屎尿屙了一地。狗欢快地跑了过去,饱餐一顿。旁人道: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善恶终有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一声令下:“杀!”

当年兄长的血浸在父亲的墓碑之上,今番用仇人的血来洗涤。还有那些饶舌的妇女,放了一条生路,不过割了一条舌头。说来实在嘲讽,狗把一地的屎尿舔的干净,面对那一条条舌头却嗤之以鼻。八月十五本是团圆的日子,他要这些人体会到妻离子散之痛。杀了这些人,高祖还觉得不够,他怕这些人的后代也会想他这样报仇雪恨,他怕这一幕会在自己的子孙身上重演。故将这些人的孩子也一并抓出,打算杀掉。杀仇人无人阻拦,但殃及孩子便有人阻止,常言道祸不及家人,更何况孩子不曾参与此事,是无辜的……但高祖杀心已起,自觉斩草要除根,于是杀了这些人的子孙大大小小一共二十六人,多为少不经事的孩子,最长者亦不过十五岁。

在此后的数十年里,王家村的人丁一直兴旺不起来。比起外斗,更可怕的是窝里斗,首房和四房的恩怨便得更难化解了,或者说四房把其他三房的人都得罪了。大仇已报,高祖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甚至还觉得被抽去了灵魂一般。在大仇不得报时,每日夜深人静之时咬牙切齿,就想要报仇雪恨,他投军不为报国,只为改变命运报仇雪恨。在他那个时代,底层的百姓只要有一口饭吃,哪有什么爱国情怀?在那封建时代里,哪个朝代最苦最累的不是老百姓?正所谓: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八月十五团圆之日,大仇得报。纵身上马返程,王家村他已无挂念了。哦不!还有一个双胞胎哥哥。行至村口看见哥哥坐于石墩之上,远远看见这骑马而来的弟弟就笑了,下马四眼相对,一别已是十余年,哥哥只是在那笑,他不知道这哥哥还是否记得他这位当年塞给他一个肉骨头的弟弟。但冥冥之中他好像在告诉自己,眼前的哥哥还认得他,双胞胎的心中有所感应。哥哥从怀里掏出一块干得裂开的骨头,像极了当年的那一块,他也想起了当年的那一块肉骨头。其实啊!这哥哥的心里跟明镜似的,他知道今天弟弟回来开了杀戒,他不忍去看,而这块肉骨头也的的确确是当年的那一块,他放在身上珍藏了十几年……

高祖本想带上哥哥一同回到京城,兄长执意不肯,嘴里还嘀咕着谁也听不懂的话语,见此只好作罢。嘱咐当地县官好生照顾他的这个哥哥,县官应允。

回京的路上心神不宁,他的内心竟有些动摇了,甚至说有点后悔了。想起千百年前用兵如神的韩信受胯下之辱,拜将封侯衣他是否锦还乡却饶屠户一命。他是否不仅不能杀这些仇人,还要感谢这些人使他成长了呢?感谢对手?感谢每一个让你成长的人?每一件让你成长的事?不是的!不是的!高祖心中的呐喊……这些黑暗的日子是自己挺过来的,凭什么要感谢他们?

一路上思绪万千,马因见草而走错了道,也不曾察觉……

及至来时被一老者所拦之处,又见这一老者坐于路旁,拦下他的马,这也就打断了他的思绪。老者拱手作揖,说道:“想必将军大仇得报已。先前观将军杀气甚重,杀心现于眼,头顶万千亡魂无一无辜者。然今见将军,虽已无杀心,然头顶却多少无辜的亡魂……”

高祖道:“我平生杀人无数,不信鬼神,唯信手中刀剑,鞍下快马。你这江湖术士,再敢妖言惑众,吾亦杀之……”

老者笑道:“我死无关紧要,还望将军潜心悔过,以免伤及己命……”

高祖正欲杀之,转念一想:今番已杀多人,鬼神之论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且随他去。收了杀心,转身驾马而去。

老者见其已走,暗自言语道:笔架山上王家人,王家子孙铸亡魂,举头三尺有神明,万望汝等莫忘形……

二十几岁的年纪的拜将封侯成了将军,史书能留其名者唯有霍去病了吧。一时阿谀奉承者蜂拥而至,皆称高祖为当朝霍去病,安史之乱的郭子仪……他也乐在其中。农家的孩子在这个年纪早已是谈婚论嫁了,高祖虽无双亲,但这官衔就已经成了众人以女攀附的首选了。人虽多,却无一文官之女愿将府中爱女嫁他为妻。问人缘由,原来那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们是看不起这些只会使蛮力的武夫的。江河破碎之时,逃的最快的是这些文人们,冲杀在前的是这些武夫们,可这太平盛世,他们又最看不起武夫。难道真的是应了那句: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

自古美女爱英雄,英雄亦爱美人。每日无事便少不得穿梭于烟花柳巷之中了,一来二去竟相中了“怡情楼”的艺伎,好事者说此为“妓”也,然此女卖艺不卖身,故人称“伎”也。善歌舞,能诗画,更是弹得一手好琵琶。细想那文官之女亦不过如此,却万般金贵,无非是命好生得官宦之家罢了。于是赎下此女,带回府中。郎有情妾有意,郎有才女有貌,择日便要完婚。堂堂大将军娶一艺伎,一时之间在京城传的沸沸扬扬,自命清高者更是百般嘲讽……

想起当年身为秀才之女的母亲嫁给目不识丁的父亲,他的心更坚定了。这是一种莫大的勇气啊!所爱一人奋不顾身,这也是一种勇气,若能为旁人所左右,谈何爱?

“妓”不下贱,“艺伎”更不下贱,下贱的是寻“妓”之人,更何况“艺伎”非“娼妓”也。冒襄、黄宗羲等一批东林士独爱秦淮河畔的艺伎,写诗作赋猜灯谜,不亦乐乎。芸芸众生,皆无罪也,若是有罪,心之罪也。

高祖新婚之日,前来贺喜者寥寥无几,尽数是当年出生入死征战沙场的武将,文官皆不屑与其来往,甚至有休书讥讽者。然高祖皆不以为然,喧闹任其喧闹……

生死存亡的年代里需要冲锋陷阵的勇士,歌舞升平的年代里自然是小丑的舞台。看戏的痴人因小丑而笑,却忘了土地下的鲜血和骸骨。鞑子斩尽杀绝不见踪影,起义的叛军也被镇压,文官纷纷像皇帝献言收回兵权,以防武夫叛乱。问其为何?其曰:不见五代十国乎?问其该当如何?其又曰:不见宋太祖杯酒释兵权乎?君臣一拍即合……

于是设一宴会,邀众将士前来把酒言欢一叙君臣之谊。此番要是换作工于心计的文人,他们必然会明白这宴会绝非叙旧这般简单,可谁让这些人是舞枪弄棒的武夫呢?这些人私下里还打算请求出兵收复北方失地,可他们不知道坐在上面的人已经对这不感兴趣了。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皇上掩面痛哭起来,用情之真切感人肺腑。这些粗人们慌忙停杯,跪于朝堂之下,问道:“皇上为何失声痛哭?”见皇上不曾回答,又问道:“莫非是北方数州还未收复?又或是黄河水患以致百姓流离失所?还是前阵子李老将军去世?……”皇上道:“非也!收复失地来日方长。水患亦是年年有之,然今年较往年甚好。李老将军亦是生死有命,不可强求也……”众人的醉意也都烟消云散了,又问道:“那是为何?”皇上哭的更真切了,说道:“朕之伤心无它事,恐众位将军兵权在握,黄袍加身也……”众人一听,惶恐不已,说道:“我等自当忠君爱国,不敢有非分之想……”皇上道:“你们不想,能保你们部下不想?他们若是将龙袍盖于你等身上,这该如何?”众人面面相觑,说道:“还望陛下拨云见雾指条明路。”皇上这才笑道:“人生苦短,众位将军劳苦功高,为我朝之功臣,何不卸下兵权,朕自当重重封赏,多置产业,纳些小妾,游山玩水。享受人生之乐也?”聪明人知若是不从,定是要脑袋搬家,只得说道:“皇上所说甚妙也!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那一晚,皇上睡得踏实……

第二天上朝,好几位老将军纷纷上奏请求解甲归田告老还乡,皇上都批准了。见年纪轻轻的高祖毫无动静,问道:“王将军作何打算耶?”高祖说道:“臣尚年轻,愿舍身报国,效仿前朝霍去病封狼居胥,收复失地,建功立业……”朝中懂得其中门道的人都替高祖倒吸凉气。皇上脸色大变,却说道:“甚好!王将军真乃我朝之楷模也……”早朝不欢而散。好心的官员在下朝后告知了高祖,皇上的意思是让他交出兵权解甲归田。其实高祖也明白,那天晚上皇上已经说过了,可是他还不想,与其说是再为国家收复失地,还不如说是他有私心。只能心里说道:“真乃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耶?”

回到家中将此事告知了爱妻,爱妻听罢便唤了家丁收拾行李。高祖问其为何?道是:“圣上之意便是要你等交出兵权,解甲归田,若此时不走,怕是要有杀身之祸也……”高祖将爱情搂入怀中,看着宫中的方向,轻声说道:“爱妻莫忧。”

日子一往如前,高祖也就放下心来了。殊不知这是暴风雨来临前的静谧!临近重阳,一日早朝,有文官检举当朝骠骑将军家中私藏上千刀弩,意图谋反。将军跪于殿上,只道是皇上明察,随后带上殿的是将军家中的管家,一同作证。不由分说,抄家问斩。那一阵子多位将军因莫须有的罪名被处死,爱妻多次劝说无果,高祖皆不以为然。

话说当年回村为长兄为母报仇后,那位痴傻的二哥不愿随他一同前往京城,故命当地县官好生照料其兄长。将军的命令自然不敢怠慢,每日专人伺候,吃的是山珍海味,喝的是美酒佳酿,出门也有专人随从。旁人道是:“活的还不如一傻子……”但这位兄长终是命薄,享福了没几年,一声不响就死了,这一下可就让县官慌了阵脚,自己虽是差人好生伺候,可是好好的一个人说没就没了,将军若是怪罪下来,自己脖子上的这颗脑袋可就要搬家了呀……但事已至此,又别无他法,只能是百里加急差人送信至京城高祖府上,将此事一五一十的说了清楚。胞兄已逝,悲从心来,试想自己在这世上再无亲人。

当日便骑一快马,随从数人,马不停蹄赶回王家村。远远就看见那挂在门前的番布,几个王家执事的老先生穿着黑色大布的褂子,腰间别着整段白布做成的腰带,大门口站着一班鼓乐之人,笛子、唢呐、行极哀之曲。人死不能复生,料理兄长后事后唤来当地县官,问其兄长为何早逝?本想怪罪于这县官照顾不周,然身边的门客道:“将军可知守村人的说法?守村人生来就是要吃百家饭穿百家衣的,受今生苦以报前世孽债。将军衣锦还乡,将兄长好生安顿,使其不受风餐露宿沦落街头之苦,殊不知这是违背天意也,故……”

高祖听闻此言,悔不当初。再者又得知平日里县官对其兄长照顾有加,故不再追究。那一日正值兄长头七,阴雨绵绵,下雨天的睡意是敌不过的。座于厅堂之上,只觉一阵暖风吹来,睡眼惺忪,见一男子面色苍白,行于面前,定眼一看原来是兄长。想要说些什么,却发现自己仿佛受了控制般发不出声音,兄长道:“胞弟勿惊,我走前还有话要对你诉说。人不能忘根,不能无祖,从哪里来终要回哪里去,今你已贵为将军,然已离家多年,殊不知这王家村的地底下还有千百年来的老祖宗啊!你怎能忘?先父之愿你可知也?官场诡谲,急流勇退为好……我为王家村挡一辈子的灾,最后挡你一灾,还望切记……”说完化作一阵云雾,寻觅不得。梦中惊醒,诚惶诚恐,后背已湿,细想梦中所言竟头痛欲裂。

兄长劝他离开官场,想想这些年来有功之臣的下场,王家死房也就剩他一人了,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怎么对得起列祖列宗……于是写一信派人送往京城,皇上见信中之言,大喜过望,赐免死金牌一个,封忠武侯,子孙后代可世袭爵位,赏金千金,银万两,田千亩……

请求解甲归田交出兵权之信换来子孙数代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财富,这皇位果真让人垂涎?后来啊!京中好友来信道,幸好高祖那时交出兵权,否则处理完兄长丧事皇帝就要对他下手了。虽然那时事情已过去数年,读到此信还是一身冷汗,回想起兄长头七那日自己于梦中所听,才知道果真是兄长为他挡了最后一灾,为王家村挡了一辈子的灾,最后一次给了他,为了护住这四房最后的火苗。

狡兔死,走狗烹,他现在明白了。

飞鸟尽,良弓藏,他现在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