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根河之恋
10436000000007

第7章 苎萝西子

天底下,除了玉树临风、豪放多情的苏东坡,想不出还能有何人,将一座湖搬到了千里之外,只有这位在大江边吟诵遍千古风流人物,又美了杭州西湖,再将一腔男儿志抛洒南越之地的多情才子,如椽神笔再造了一个惠州西湖。

想那杭州西湖,断桥烟雨造化了白娘子与许仙的一段情缘,水漫金山,情大于法,还是法大于情?雷峰塔下,可还有这妖精的妩媚?但红尘万千心情,却不抵苏东坡的一首小诗:“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濛雨亦奇,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

没有诗,哪有西湖?没有西湖美景,又哪有文人墨客的诗情画意?天下最美的山水,是天公与诗人共同勾勒的。后人说道,苏东坡这诗却是为他心爱的女子所写,那女子跟随他从杭州到惠州,苏东坡也因此将西湖搬到了惠州。

我去惠州看西湖。

近几年因为一部长篇纪实的写作,多次去到广东,只要一踏上岭南,就会感到林树丰茂,满眼都是浓浓的绿,树是绿的,山是绿的,水也是绿的,或浅或深,真是养眼呵。去往惠州的一路,眼前更是浓得抹不开的石青、锭蓝、碧绿、淡黄,间插着花儿的开放,纷红骇绿,蓊蓊香气。忍不住会想,这一道道绿色帷幕之后,还会有何样的风光呢?

那一湖碧水,便是另一番惊喜。

傍晚时分进得惠州城,径直来到一个大湖边,眼前立着一个牌楼,上写“惠州西湖”,这湖果然就叫西湖,却因这湖是在苎萝村内,当地人有意区别于杭州西湖,便又叫它苎萝西子。

夕阳下,不由信步沿湖边走去,想好好看一看这湖的模样。荷花已经开过了,但仍有一些残留的花朵顶着孤枝上,一副高洁的神情;还有一些半藏在荷叶下,不打算露脸,却将荷的清香交付于风,时而浓烈,时而轻淡,让人挂牵。有这一缕清香相伴,似乎有了可以依赖的理由,不觉夜色将至,只管往前走去。

行有二三里,只见水天一色,湖岸山峰屹立,一座宝塔在余晖映照之下,玲珑奇秀,人称此时景色刚好,叫做“玉塔微澜”,为惠州八景之一。

一对散步的夫妇从身旁经过,正要往山上走去,才开口问了一句那塔的名字,那两位热情有加,道这塔名为大圣塔,山腰还有一座六如亭,是苏东坡为他的爱妾朝云所建,那朝云就是从杭州跟随而来的女子。

抬首果然隐约见一座小亭半掩在松林之中。

一边说话,一边上得山去。月色清凉,穿过幽香扑鼻的松林,来到六如亭前,只见亭柱上镌有一副楹联:“不合时宜,惟有朝云能识我;独弹古调,每逢暮雨倍思卿”,落款苏东坡。何为“六如”?金刚经“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四句偈语,东坡遵从朝云所托,将她葬于孤山栖禅寺旁,僧人筑亭,四周栽种梅花,并取名“六如”,也是女子生前所愿。

梅花小径通往亭后一座汉白玉的雕塑,一个古装的女子秀发长眉,神情凝重,端然朝着前方,似欲言又止,腰下的裙摆飘然随风,宛若仙子。月光通古晓今,见证这女子的一生。

“惟有朝云识我“,也惟有苏东坡识得这女子。

到此时,才知道“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果真是为这清丽的女子所作。想当初小荷才露尖尖角,钱塘小女子王朝云家境清寒,自幼沦落在歌舞班中,但天生如荷丽质,聪颖灵慧,能歌善舞,虽身落烟尘之中,却出污泥而不染,气质清新洁雅。宋神宗熙宁四年,苏东坡被贬为杭州通判,前景黯淡,看透世态炎凉,不料却碰到一派天然的朝云,才子佳人终成良缘。

有情才是真豪杰。

苏东坡一生曾与三位女子情深意厚,先是与结发妻子王弗恩爱有加,王弗嫁到苏家时年方十六,美妙可人,善读诗书,苏东坡视为贤妻良友,可惜早早病去。苏东坡相思入骨,多年后一首:“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成为千古绝唱。

纵然是风云流转,人来人往,有谁推得小轩窗,将一腔绵绵如水的相思再续过往?第二位女子是王弗的堂妹,苏东坡与她相敬如宾,夫唱妇随,有人道得:嫁人要嫁苏东坡,只有东坡最懂得女子的柔情,可惜这第二位夫人也未能陪伴终老。

在杭州西湖遇到王朝云时,苏东坡已是一身衰惫,几度凄凉。不料小女子多才多艺,能吹弹吟唱,煮得一手好茶饭,最难得的是善解人意,能猜中先生的满腹心事,苏东坡不禁大喜过望。

东坡在杭州为官之时,恰逢江浙大旱,饥荒瘟疫流行乡野,他一边上书朝廷恳求减免贡米,广开粮仓施粥济灾,调遣民间良医,为灾民诊治疫病;一边动员民众整修西湖,取湖中所积葑草、淤泥堆筑成堤,以沟通南北,广种菱角荷藕,以充百姓饥腹。东坡所为利民福祉,西湖堤上遍植芙蓉杨柳,天意垂怜,自此凡春秋佳日,花开如锦,绿绦拂人,惠风和畅,世人争说“苏公堤”。

宋哲宗亲政年间,苏东坡再次被贬,令往“南蛮之地”的惠州,这时他年近花甲,眼看大势已去,难得再有起复之望,身边众多的侍儿姬妾都陆续散去,只有朝云不离不弃。小女子追随东坡长途跋涉,翻山越岭到了惠州。

对此东坡深有感慨,曾作一诗:“不似杨枝别乐天,恰如通德伴伶元;阿奴络秀不同老,无女维摩总解禅。经卷药炉新活计,舞衫歌板旧姻缘;丹成逐我三山去,不作巫山云雨仙。”此诗有序云:“予家有数妾,四五年间相继辞去,独朝云随予南迁,因读乐天诗,戏作此赠之。”乐天指的是白居易,当初白诗人年老体衰时,深受其宠的美妾樊素溜之大吉,白居易因而有诗句“春随樊子一时归。”诗人遥望春天无情,美人绝迹,真是满心惆怅与无奈啊。

而与樊素同为舞妓出身的王朝云,性情却大相径庭,她独自陪伴东坡,患难与共,忠贞不二,为他灶上厨下,洗衣浆衫,甘愿做一切事情。东坡在惠州有美丽的朝云照料,眼前俨然绿树蓝天,荔枝甘甜,一湖春水不似钱塘,胜似钱塘。

前人曾在此湖修堤筑坝,改造洼地为良田,兴农利渔,百姓收获颇丰,因此将这湖叫做丰湖,但苏东坡文思泉涌,绍圣二年(1095年)的九月写出《江月五首》,大赞凉天佳月下的惠州湖水美景,“一更山吐月,玉塔卧微澜”,又在《赠昙秀》一诗中首次将丰湖称作了西湖。既是爱这西湖,为了解决西湖两岸的往来,苏轼又将杭州经验用于此地,他带头“助施犀带”,动员弟妇史氏捐出“黄金钱数千助施”,在西村与西山之间筑堤建桥,用“坚若铁石”的石盐木在堤上建起了西新桥。

绍圣三年六月,堤桥落成,东坡写诗描述了营造过程,后人将这堤也叫做苏公堤,简称苏堤,与那杭州西湖宛如孪生姐妹。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而苏东坡留给后人多少念想啊。

我行走在惠州西湖边,不知不觉已走出很远,路上行人渐渐稀少,但我却并不担心回去的路,只问苏公堤,正是灯火阑珊处。

第二天早起,推窗却见西湖满塘荷花,似乎一夜间养足了精神,此刻一片娇艳。惠州西湖古有八景之说:芳华秋艳、孤山苏迹、红棉春醉、花洲话雨、留丹点翠、苏堤玩月、西新避暑、玉塔微澜,依次看去,留恋忘返。再次来到大圣塔下,六如亭前,正是阳光下,朝云雕像更添温情,她一生相伴东坡,生子操劳,虽然离去甚早,但“玉骨那愁瘴雾?冰肌自有仙风”,留在苏东坡以及后人心里的,恰是那不变的青春美艳。

苎萝西子波光粼粼,风来潮动,讲述这千古佳话,人间多情,湖也多情,滋润这大善大美的中国心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