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村庄淡漠了我的模样
最深的疼
太阳还没出来,我和妻子醒了。早晨的寒冷无处不在,尽管昨晚母亲为我们点燃了炉火,一夜后,还在熊熊,但我们还是不敢将裸露的手臂伸出被窝。和妻子躺在床上,听见母亲说话的声音,父亲的咳嗽和弟弟小孩的哭声……这一种安静的嘈杂氛围,熟悉而亲切。尽管,多年的异乡比这里的生活要安逸一些,但这里有我的父母兄弟,是我出生的地方,我还是会一次一次回到这里。
久远的村庄就像是漫长历史之间的一根草芥,与生俱来的宿命和传统根深蒂固且又绵延不休、锋利无比。
但我仍是激动的,回到亲人身边,这比什么都重要。在异乡,我已经被时间和世事修剪成一棵渐趋独立的大树,即使没有故乡,也能独立成长。可,谁能忘掉自己的根呢?我是南太行山地的一棵带血的草,无论身体怎么搬迁,根系乃至颜色、信仰还是故乡的。故乡如刀,还没出生,我们的身体、内心和灵魂里就雕刻了它独有的痕迹。
就像一个人的父母只能是生养你的那两个人,丢失了就永远也找不回来。
我瑟缩着穿好衣服,拨开依然烧得很旺的炉火,填了一些煤块,打开房门,来到父母房里。昨晚到家时太晚了,昏黄的灯光竟使我没看清父母亲的面容。我发现,母亲又显苍老了,55岁的身板儿虽还硬朗,可脸上的皱纹却像故意雕刻下的一样,黝黑的脸庞印满了岁月的泥垢,少许花白的头发夹在并不稠密的黑发间。父亲愈加瘦削了,他单薄的身板儿让我想起家里那块已经传了四代的擀面板。
父亲的烟依然抽得很凶,小小的旱烟袋里盛满了57年的沉默和苦难。在南太行的村庄,父亲的苦难就仿佛那些一次一次被点燃、烧着,尔后成为灰烬的旱烟。
身高一米八三、24岁的弟弟满脸堆着笑意,让我这个矮他一头、年长他五岁的兄长有一种压迫感。他转身的时候,我惊讶发现,小弟的脸上也有了一些皱纹,在他咧嘴笑的时候,非常明显。他搬动门前石头的时候,我注意到他的手掌,修长的十指粗糙,很多的疤痕不规则地落在上面,若仅仅是凭这一双手,我可能以为它们的主人一定年过五十了。
偏远乡村代代重复的命运残酷而可怕。在这里,我不是说非要跳出农门才算是最好的人生道路,我想说的是,所谓的出生地只是一个人、一群人的生命起始点,而不是一种羁绊和沉重的枷锁,一生一世都被圈定在既定的轨道和方位里。
母亲忙着做饭,已经蒸好了的白面馒头散发出诱人的香气。而三年前,母亲竟还舍不得蒸一锅纯白面的馒头自己吃,因为白面里大都掺了玉米面,蒸的馒头比饼干还硬。再早些时候,父母亲吃豆腐渣做的窝头,上面放一个秋天的柿子,他们说也很香甜。
这些年来,父亲和小弟外出打工,家里就母亲一个人,早上一个窝头,中午一个,晚上再一个,把少得可怜的麦子存起来,给我和小弟娶媳妇用,直到今天,才积攒了不到5000斤麦粒。
母亲说,现在能吃上纯白面做的馒头已经不错了,还想吃啥呢?
父亲坐在灶火旁,早晨的阳光打在他粗糙的脸上。父亲将一根根枯枝放进灶膛,暗红的火焰熊熊,长长的舌头舔着焦黑的锅底,浓郁的青烟从烟囱滚滚而出。
父亲似乎感到灼热,把屁股下面的小凳朝外挪了挪。父亲点起过滤嘴香烟,这是过年时才有的待遇或享受。他深深地吸一口,抿住嘴巴,数秒钟后,才张开嘴巴,将吸进去的烟雾吐出,然后是很舒服的样子。
我知道,父亲的胃不好,近年又患了四肢麻痹症。我劝父亲少抽些烟,父亲只是嗯着答应,之后又依然故我。
我知道,已经57岁的父亲半生没有什么爱好,只是抽烟和吃肉,可自小素食的母亲长年累月舍不得买一斤猪肉回来给他吃,即使逢年过节,也不过割个三五斤肉回来,装装门面。
我想我不能苛求父亲戒烟——不忍心连他的这一点嗜好也剥夺掉。
妻子已经梳妆整齐,弟媳妇也抱着六个多月的小侄女走出自家房门。我伸手接过小孩,可爱的小侄女竟然不哭不闹,看着我这张陌生的脸嘻嘻笑着。母亲和弟弟几乎同时对我说,等你回来给孩子起名字呢!我想了想,干脆就叫甜甜吧。小丫头属蛇,“甜”字有口有井,合而为甜,应当是很好的。
村庄淡漠了我的模样
吃罢早饭,村人三三两两来到我家。都说:听说献平回来了,来看看,在外面都好不?这意思是说,我来看你了,这是一个人情,我知道。他们都说我的样子变了,比前几年回家胖了。有的老人说你小时候是方脸,现在怎么成长脸了?我笑笑说,长相是爹娘给的,自己管不住。大姨妈说,献平小时候长得可俊了,人见人爱;远房堂哥说,现在就是变了,要是在哪个城市街上见到,还真认不出来呢!小姨妈说,十几岁的时候你可混蛋啦!现在懂事了。还有人说,献平这回不一样了,当了官了,连级干部耶!脸上蹦着惊讶。我说我什么都不是,我还是我,我还是俺爹俺娘的儿子,是你们的这个或哪个。有人说献平谦虚,我说我不谦虚,我实事求是,是什么就是什么。我对一位堂哥说,不管我在外面干什么,我还是一个人,一个和大家同等的人。他们说那咋能呢?当官就是比咱土农民高级。
这些面孔都是我所熟悉的,在我参军前,他们就在这里生活了多年,很多人都有了儿子,甚至孙子,一个个的门庭每天都冒着青烟。他们一个个先后走进来,又寒暄着走出去,我一次次接迎他们,一颗颗给他们递烟,给他们的孙子、孙女或是儿子、女儿捧瓜子和糖块。一个个的人们说着同样的话,问着同样的问题,脸上闪着各种各样的神色。我知道,他们出门后,就会冒出许多怀疑和猜测,就会说出我一些赞美或是诋毁的话。
毕竟,我在这座村庄出生,并日出日落了十八个年头,村庄固有的、节外生枝的乃至现学现用的传统、习俗和脾性,我都了如指掌。我已经过了容易冲动和盲目的年龄,一切都很正常,存在的就是合理的。谁也没有理由剥夺、限制和堵塞什么。
还有一些人我不熟悉,不熟悉的有几个从外村嫁来的媳妇。有一些活蹦乱跳的小伙子小姑娘,他们看到我叫叔叔,还有一个小我七岁的侄子的女儿开口叫我爷爷。我惊诧莫名,时间竟然如此迅即,一瞬间就可制造出一系列的诧异。我摸摸小丫头的头颅,却没有应声。我知道自己有意躲避着什么,不到30岁就做了爷爷。年龄不饶人,苍老就在前面不远的地方埋伏着,冷不丁吓人一跳。一代一代的人就这样后推前倾,一字儿排开,匍匐在同一条道路上。母亲在一旁说,你都当爷爷了,你看这人多快呀!
最初的几天隔三差五地有人来,母亲就让我在家待着,一边和母亲唠叨家事,一边等人来。母亲说近几年家里村里发生的大小事情:奶奶去世的时候,有很多同村人找咱家麻烦,我的那个大伯外表像人,其实是鬼,借办丧事故意刁难;奶奶1998年7月去世,因为坟地要路过很多人的玉米地,我的一位大伯坚持要让我父亲挨门挨户地给人家说情、下跪;最多的说起我们家和邻居杨桂新家的宅基地冲突,持续多年。杨桂新是我爷爷的亲侄子,为了房基地的事情,有两次趁无人时候殴打我母亲,还有一次伙同其两个儿子,趁我小弟挑水没有防备之际突然袭击,致使小弟身体受伤,精神受到一定刺激;至今还吵闹不休,无理取闹。母亲还说,队里分得几棵白杨树和苹果树,竟然有人将硫酸涂在树干,埋在树根。这些很小的事情,却使我异常愤怒。这不是第一次听到。早在我未出生之前,这种窝里斗就异常频繁。仿佛是这个村庄的一种传统。我出生乃至稍明世事的时候,就亲眼看到和经历过了。我不能无视父母的屈辱,但我又是无力的。一个人根本就不是一个村庄的对手。所有的努力都是徒劳。因此,在我还没有出生的时候,“人是恶的”的思想就很深刻地嵌入了我的骨头和灵魂。
该做饭了,妻子和母亲一起动手。手虽然在忙活着,但母亲的嘴却不闲。过一会儿就说,那个谁谁谁还没来看你呢。我说,不来才好呢!为什么要他们来看?妻子从我的话中听出了我对这个村庄的厌恶,随口说了一句这地方人真坏!我说我早就受够了,要不是父母亲和兄弟还在这儿生存,我一辈子都不愿回来。不是东家打西家,兄弟骂哥哥,就是张三李四因为一株麦苗,一块石头、一块干地皮吵架,实在不可开交甩开膀子就打。穷得叮当响,就知道窝里斗。正说着,一位还算不错的堂哥来了,我招呼着坐下,递上烟卷,点着,漫无边际地重复那些说了几十遍的套话。
几天后的下午,没事了,就一个人转过自己家的坡岭,到爷爷奶奶和我们居住过的旧村庄里走走,看望一下几个上了年纪的老人。村庄还是原来的模样,层叠的石板沿坡而上,两边错落的石头房屋大都衰败了,黑黑屋檐上悬着一条条凝成绳状的灰垢。偶尔有几声鸡鸣,几声老年人喊打野狗的苍白吆喝声。走进一家家门,黑黑的屋子让人压抑。
与坐在炕边上的老人攀谈,都说,哎呀平子,好几年不见回来了,这会儿在部队上干啥呢?我照实告诉他们。老人会唉的一声,说你那个大伯不在(去世)了,是前年春天的事儿;那个大娘死的可好过了,没打针也没吃药,睡着觉儿就过去了……下一个该轮到谁谁了,再一个就是谁谁,再下一个就是俺了。好像老人们的死都是按照一定次序来的似的。我不好说些什么,只是安慰老人多保重身体,有病就要花钱去治,不要硬挺着。老人会再唉的一声说,哪儿有钱呢?打盐的钱都上愁!
离开一家,到另一家,路过爷爷奶奶居住过的院子,门板还是童年的那付,台阶还是我不知踩过多少次的那些。如今,它们都静静地躺在那里,身边长满茅草,身上覆着厚厚的枯叶和泥土。春夏茂盛的野草只留下躯干,在院子回旋的风中摇头晃脑。因为久无人居,使我不自觉地感到阴森。记得童年常在这小道上呼啸往来,嬉闹打斗,童年和少年时代的所有哭声和笑声几乎都遗落在这里了,或许就在那稀疏的石头墙缝里,只是时间太久远了,它们喑哑无声,已经沉淀成石头的一部分了。
我们的早晨
被冬天稀释了的阳光爬上窗棂,一夜北风此刻消停,去年的丝瓜藤蔓悬在房檐,干枯得纹丝不动。院子里的苹果树裸着一身黑色。母亲将剥了几层皮的白菜放在刀板上切成条状,洗了,又随手抄在只放了一点油的小锅里,一声爆响,饱含水分的白菜就把滚油的嚣张气焰压了下去,随着熊熊燃烧的柴火,水煮白菜的清淡味道在我们家飘起。
早饭是雷打不动的小米粥就土豆、白菜。小米是自己家种的,白菜土豆也是自己家种的——这我早就熟悉,它们的味道一生我都记得。这次回家,我总是嫌母亲炒土豆、白菜时放油太少,吃起来没有味道。母亲说:俺小那会儿连白菜、土豆都很少见,有的糠窝头吃就很不错了。省油不就是省钱吗?以后还要给你和继平(弟弟的名字)盖房子,不省怎么行?
我对母亲说:省省省,身体重要还是钱重要?
母亲叹了一口气,说:俺就这样过来了,吃好吃坏都不要紧,只要吃饱就行。
2000年后,家里状况有些好转,最显著的标志就是不用再吃掺了玉米面的面条儿和馒头了。我和妻子回到家的第二天,母亲就让小弟骑上车子,到几公里外的乡政府所在地买回一斤青椒、二斤猪肉,十二斤包菜和三斤豆腐。
母亲说,你和媳妇难得回家一次,家里没有什么好吃的,咱奢侈点儿就奢侈点儿吧。你媳妇又怀了孩子,大人吃好孩子才能长好。别像你刚生下时一样,瘦得皮包骨头,一个月从头到脚蜕了三层皮。
我说我在外边什么都吃过,主要是你和俺爹,都上了年纪,不能再委屈自己了。
母亲说:俺不委屈自己啊,这不,玉米面都不吃了。去年天旱,种的土豆不长,到八月是才收了不到两篮子土豆,昨天吃的那土豆是从你大姨家背来的。买就买点儿吧,再说也快过年了。
房后的斜坡上,堆着朽干了的粗大木棒,父亲一根根掀起来,扔到厨房门上。木棒上沾满了泥土,有的长出了白白的菌苔,像扇子一般,层层叠叠的。有的多半被湿土掩埋了很久,经父亲一掀一扔,泥土干脆地掉了。
父亲从斜坡上下来,走在屋门,伸手拿起斧头,走到那堆粗大木棒跟前,找一个厚而平坦的木墩子,开始一块块儿解劈。
劈柴有些讲究。在家时,我学过这门手艺,当然跟着父亲。起初,每根木棒的纹路都纵横交错,不知道先从哪儿下手。父亲说,这还要看是什么木头,如果是柿木,朽了就成了软绵绵的渣子了,斧子劈哪里都可以。枣木、木和栗木很硬,一般舍不得用做柴烧,你看咱家的面板就是枣木做的,几十年不坏,即使刀剁万遍,也还是光光的。
松木有油,湿着的时候很好劈,最好先用锯锯成一段儿一段儿的,往地上一墩,斧头一劈,它们就开了。最难劈的就是有长节子的木棒了,纹理扭曲,劈几斧子也还是分不开。
渐渐的,阳光有了一些暖意,母亲催促弟媳妇把孩子夜里尿湿的尿布拿出来晾晒,该洗的放在铁皮做的大盆里,先用水泡上,洗了晾了,孩子很快就可以用了。弟媳妇站起身来,把怀里的小侄女儿递给弟弟,转身,甩打着后跟儿磨得失去平衡的皮鞋,走下母亲的院子,到自个儿家里收拾去了。
我怀孕的妻子走过来,母亲说,没事儿就多睡一会儿。妻子说,早上空气好,勤走动着孩子好生,说着话儿,抬步走到母亲屋里,舀水洗漱后,对着镜子梳理好头发,就到院外面的土路上溜达去了。
母亲对我说,你快去跟着,咱这里路陡,千万不要摔了。
我应声而去。听到我的脚步声,妻子扭过身子,看着我说:这早晨真安静。
我看到,向阳地方的草儿开始发芽了,灰雀就像擦着头顶在飞。
父亲走到石头砌起的羊圈门口,将两只绵羊牵出来,浑身洁白的羊一跑出圈门,就撒开四蹄,冲向院子。母亲说,饭好了,吃饭吧。弟弟走进房门,搬出小桌子,放在屋子的空地上,又从碗橱里取出六个瓷碗,送到母亲面前。
回家
又三年过去了。2004年冬天,我和妻子带着三岁的儿子杨锐东,再次从巴丹吉林沙漠出发,回南太行乡村老家。再从北京上车,出了京都,车窗外的冬麦显得安静,浅绿的身子伏在黄土上面。儿子在车厢里胡乱走动,那么多人,他并不陌生。我跟在后面,像一个护卫。妻子和对面的一位女士聊天。一站,又一站。车过邢台,我把行礼提前放在车厢门口,妻子给儿子穿好衣服。车门打开的瞬间,我就嗅到了浓重的煤渣、灰尘、汽油和铁屑气息。它们过熟悉了,在家乡的很长时间,我就被它们浸润、包围、容纳。即使离开了多年,我依旧能够从这种气息当中,嗅出最为熟稔的部分。
这是冀南小城沙河,它的天空在十多年前就开始灰暗。站在人迹稀少的月台上,看见西边隐约的山峦——我的家就在它们之间,在它们最为偏远的一处:渺小、卑琐。村庄的周围,大片树木与蒿草里面,掺杂着石头、腐骨、炊烟,以及人、牲畜的叫喊。
夜晚到家,放下东西,刚说了几句话,母亲说烧一锅开水,让我和妻子洗脚。灶台在院子东墙根,由细木头支起,上面覆了一层黄泥和油毡。母亲从一边的柴堆里抱柴,灯光从窗玻璃投射出来,干硬的院子地面上还有着风吹的痕迹。对面的村庄也在忙碌,我听见了他们孩子的哭、大人的喊。
屋里灯光昏黄,面孔模糊。煤球火炉上,暗红色的米粥已经熟了。我们的儿子一刻不闲,在他祖父祖母的炕上,手里拿着一颗啃食半天的苹果。我出门,替娘填柴烧火。柴火很旺,不断发出噼噼啵啵的响声,火苗似乎一张张舌头,从我脸颊一侧,呼呼向上。不一会儿,水在里面就开始骚动了,它们咝咝响着。母亲说,再放两根干柴就要开了。我嗯了一声,找了一根两米长的干苹果树枝,握住两端,放在膝盖上,像拉弓一样,把它折断。
母亲、弟弟和我们一家三口,围坐着吃饭。摆在面前的是:土豆丝、炒白菜、切开的火腿、鸡蛋、馒头和一小碟咸菜。儿子不安生,和弟弟的小女儿甜甜一起,争抢印花的木碗,或因为一颗煮熟的豆子,用勺子和筷子相互击打。母亲放下碗筷,替我们看管。我知道母亲不能吃凉了的饭菜,就说,你吃饭,我看着他们。母亲说,我看我看,一会儿就好了。我坚持,母亲也坚持。我只好几口吃掉馒头,喝完米汤,替母亲看两个孩子,让母亲吃饭。
收拾了碗筷,窗外暮色凝重。对面的村庄相继进入睡眠,灯光接连熄灭。
我走到院墙东边,掀开锅盖,一股热烈的蒸汽蓬勃而起。灶里的火焰明明灭灭,舀了开水,端了盆子,从一边小路上,走到我十二岁那年父母亲就给我盖好的房子里,仅仅1分钟或更短时间,滚烫的开水竟然不再烫手了,它们的热量已经在短暂的途中,被冬天的冷没收了。
再回到母亲房间,儿子和侄女儿仍在嬉闹,穿着脏鞋,在爷爷奶奶的炕上奔跑。弟媳刷碗筷,母亲坐在炕沿。
妻子坐在母亲身边,拿着一本黑皮包装的《新旧约全书》,一边念着诗篇,一边停下来给母亲讲解。她说到摩西、撒旦、耶路撒冷、海地、埃及、100只羊、约伯的花园。弟弟坐在凳子上,正在修一把要很久时间才能打开的铜锁。他的手指足有八寸长,满是皱纹和裂口。
我在桌子一边的椅子上坐下。桌子靠墙的一面是镜子:一只柳条篮子里竖着一丛带着绿叶的红花,一边写着“万寿无疆”。再向上,是一张山水画:青山、江水、柳枝、桃花和在空中静止飞行的鸟儿。再一张是牧羊的耶稣手持权杖,在河边的青草上,以远处的黄色山脉为背景。基督画像左侧是镜框,里面存放着2岁、挎枪、扛摄像机、上海空军政治学院、列兵、抱着儿子、军官的我,19、33、48、55岁的母亲,还有坐在我们中间的父亲,石家庄和少林寺的弟弟,满月时的儿子和侄女儿,猝亡的大舅和祖父,因肿瘤而去的奶奶,正襟危坐的大姨,站在一边的小姨……无色的镜面上好像有灰,极为细腻的,落了一层。
过往的都是灰尘。我突然感叹。一小时后,两个孩子睡了,母亲把他们安放在被窝里,睡姿舒坦。屋里一下子安静下来,母亲站起身来,倒开水洗手,又到里屋端来一只面盆,放在煤火台上。
我说明天再和吧。母亲说,明早就没馒头吃了。说着,就倒了面粉,掺了水,和起面来。
夜色愈加深重,外面有风,呼啦啦地吹过房顶和院落。到处都是风和草木摩擦的声音。整个村庄在夜晚深陷。一个人在寂寥的院落中站一会儿,四面的寒冷匍匐而来。相邻的鸡们、羊们已然睡熟。
回到房间,母亲已和好了面,洗了手,在火苗上烤。大家都有些困了,妻子困了,蜷缩在母亲的炕上睡着了。弟媳抱着睡醒的侄女儿,在膝盖上拍。——我抓过母亲的手,看到一对修长的手掌,上面爬满了皱纹、黑皮、白茧、冻伤和刀伤。我叹了口气。儿子在梦中嘬了嘬嘴巴,小嘴吧嗒吧嗒,在静静的乡村深夜,格外响亮。
母亲说,不早了,睡吧。我们说好。妻子抱了儿子,我提了水壶。出门是黑,一堵墙似的。风依旧在吹,嗦嗦的树叶贴着地面疾飞。回到自己的房间,热热的火炉吐着蓝色的火苗,在我们房间,在乡村深夜,安静着,把自己点燃。
旧居的温暖
清晨,朝阳从门框上方的窗棂照进来,淡红色的。墙上的花草年画、美女头像以及悬悬欲掉的黑色灰尘纹丝不动。妻子和儿子仍在熟睡,他们呼吸均匀、甜蜜、节奏。我将手臂伸出被窝,寒冷迅速围困。我打了一个哆嗦,穿好衣服。我又看见了那些搁置多年的家具:松木花纹的、浅黄色的家具,有的已经拱翘和弯曲了,但并不影响整体。它们待在那里,在长久的安静、白天偶尔的日光和夜晚奔窜的鼠群之间,以及浮尘、蛛网和安静的覆盖下,已经有十五年的时光了。
而房子老了,没人再用十多年前的眼光看它。石头的墙壁,青石覆盖的房顶,背靠山坡,在世事和风雨中逐日陈旧。它目前最大的优点是占据了一个好位置:宽敞的地界,深陷山凹的温暖。而家具还是原先模样。它们看不到外面的阳光、风雨和大雪;也因为没有常年的烟熏火燎,少却了褪色的机会。
15年,多少的日夜,我在其中奔走,从孩子到青年,从这里到那里,从虚无到现实。其间都是些什么呢?岁月的粉末分散各处,在生命中燃烧、熄灭,然后消失!
我记得:上初三那年,母亲和父亲,先后用两个冬天,带着锯和斧子,到三里之外的山里,锯掉分给自己家的树,再抬回来,在院里剥皮,把光光的树干推靠在东边的院墙下,一日一日的阳光和风,由表及里将它们晾干。再一年冬天,木匠来了,带着沉重的家具,走进这所房间。他低头,把电刨子、锛子、锯、斧头、凿子一一摆开,然后用尺子量了木头,用墨斗打线,用锯把它们一块一块解开,放在地上,又一块块地放在电刨子和锯齿下面。飞速的锯齿和快速的刨子将它们打理平整,凿出凹槽或推平棱角……整整半个月时间,散乱的木头成为家具。
木头们粉碎的肢体被母亲拣起来,一把一把放进灶膛。家具打好的当晚,我就睡到了这个房间,一个人,夜夜嗅着松香和油漆混合的味道,哭、笑,睡去或者醒来。
那时候,我想:那么多的家具,足够我一生使用了。而事实上,我们的一生,要有多少东西放进和取出了呢?我对母亲说,打这么多的家具没用。坐在土炕边儿上的母亲叹了口气,我知道她的想法:她想为我找一个好媳妇,而没有好的房屋和家具,谁会嫁给我呢?
躺在床上,吱呀的床板响着我一个人的孤独、忧郁和不安。我预感我一定会离开,而且很远。我不想要这些家具,尽管它们结实、漂亮,令好多人啧啧赞叹。
果不其然,14年前的某个上午,在大雪纷纷的村庄,我迈出了脚步。几年后,我就长大了。所不同的是:我在西北沙漠,家具们仍在南太行村庄的这所房间。在外地,有时候我也想起它们,但很短暂。
在时间轨道里,我慢慢结实,甚至过早地出现了衰老的迹象,总是自觉伤感,而这些家具依旧崭新,颜色光鲜。期间,我一次次回到这里,在这间房屋,这些家具之间,安然睡去或者心怀伤悲。
我总是想:如果我当年留在这里,而不是去向异地,附近村庄里的女子,会不会有人真的嫁给我?并在南太行乡村,围绕这间房屋和这些家具,在篷拥的尘土和不断的人事中搀扶着跋涉呢?我们会有怎样的孩子,会是怎样的生活境遇?这些家具里,到底会存放一些什么?它们会不会像我们的年龄或者乡村的日子一样,很快就破损和陈旧呢?
可是我离开了,将亲人留在这里,房屋和家具也只能顺从。十五年了,它们仍旧保持着一种沉默的崭新,在时光深处,显得比我年轻。1999年,弟弟结婚的时候,我建议用我这些家具,省些钱;而父母亲给弟弟重新又打了一套。也曾多次劝父母亲搬到我这所房子居住,他们也拒绝了。母亲说,分给你的,到啥时候都是你的,我们就住我们的。我听了,长时间无语。父亲说:留着吧,叶落归根,等你老了,退休了,还得回来住。我看看父亲胡子拉碴且瘦削的脸,忽然想哭。
我们的一天
阳光爬过东边的山岭,来到我家。它在房顶、院子、羊圈、猪圈和鸡窝上面,光芒稀薄、淡黄。我起来时,母亲已经在院子里面烧饭了,浓浓的白烟从茬子后面的烟囱里,呼呼冒出。弟弟、弟媳和他们的女儿仍还没起床。院子下面的苹果树肤色黯黑,枝条在空中静止不动。对面的马路上偶尔有车,向上的卡车和轿车,向下的摩托和自行车,它们的声音从河谷传来,在我们的家居和耳膜里回响。
妻子、儿子也起床了,儿子出门,从三个石头台阶上爬下来,在院子里站稳脚跟,嘴里含糊地喊着姐姐,趔趄跑过来。我在院子里迎他,抱在怀里,他叫爸爸。我答应着,站在阔别多年的家居院子里面,儿子在怀,这使我内心有一种快乐。
大家都在母亲的房间用脸盆洗漱,在院子一边刷牙。早上的空气有点沉滞,大概是灰尘太多的缘故。不一会儿,我就为大家炒好了菜,舀了饭,大大小小七只碗。母亲新蒸的馒头在篦子上,热气腾腾。
三哥来了,从老坟地一边的杨树林里,上了北边山岭。那里有一条路,我们挑水、种田都从那里经过。弟弟在院子里看见了他,回屋说,那边的三哥来了。我说哪个三哥,弟弟说对面住着的那个。我嗯了一声,算起来,这个堂哥是我在安子沟关系最好的了。他在上海宝钢的时候,我在空军政治学院读书,见过几次面,吃了几次饭。我离开的那年,他也回来了,算了几万块钱下岗费。回家盖了七间新式房子。每次回家,他总是第一个来看我,说一些话和家乡的事情。
我扒拉掉碗里的饭,到院子里,他正在我家门前的小路走,我叫了一声三哥,他答应着,快步走来。进屋,我掏了支烟,给他点着,请他坐在椅子上。
他嗯了一声,说献平这次回来待多长时间啊。我说两个月吧。他说,轻易不回来,回来一次不容易,能多待几天就多待几天吧。
我说是的是的。接着是一些漫无边际的话,记得他曾询问我现在的钢铁短时间内会不会跌,我说不会的,至少五年之内,一直会保持甚至上扬的。他走之后,母亲说,人家老三现在包铁矿,去年挣了几万块钱。母亲的话音里面包含着十足的羡慕。中午,前面的合生哥来了,他的年龄和我父亲一般大小,只是辈分低。我十二岁那年,他整房基地,被炮炸了眼睛,虽没全盲,也只能戴高度近视眼睛。
我正在院子里洗衣服,弟弟挑水,妻子烧火,儿子和侄女儿在下院玩,叫声很大,对面马路上也能听见。合生的后面跟着他大约两岁的孙子。到院子里,就冲我说,献平回来了!我叫了一声哥。然后像原先一样,掏了香烟,给他点着。母亲拿了一张凳子,请他在院子里坐,然后开始说一些事情。
这时候,虽然已经腊月了,但天气仍旧暖和,春天一样,日光照得人浑身发暖,晒得久了,有一种洗热水澡的感觉。后坡上还有零星的绿色,是返青的猪耳朵、苗苗菜、野蒿和灰灰菜。
妻子说,可以在向阳的地里种一些菜,我买了一些油菜、韭菜和芹菜籽,洒了水和花肥,翻松了土地,栽了几根木桩,盖上塑料布,不几天,油菜就出来了,小小的头颅在满是水雾的大棚里翘了起来,一颗一颗,连绵成片。我们几乎每天都要看一遍,逐渐,看出来的多了,心里也绿茵茵的。
中午饭通常由妻子做,蒸了米饭,炒菜有:青椒肉、粉条白菜、炸土豆条、炒鸡蛋和西红柿蛋汤。其中,粉条白菜和炒鸡蛋专门为母亲所做。
母亲自小就是一个坚定的素食主义者,我和妻子劝她吃肉,她说:都是个命,吃了人家,心里面不得劲。儿子和侄女儿玩得顾不上吃饭,妻子满院子追着喂他们,两个孩子有时候争抢,一个不让一个吃。
妻子只好瞒一个喂一个,半个多小时的时间,才把两个孩子喂到不吃。
也不知道什么原因,回家之后,我不愿意睡觉和吃饭,晚上总想和母亲、弟弟一起待着,说一些话。每次吃饭都觉得有点无关紧要。母亲知道我喜欢吃炸麻糖(油炸鬼),就拿了十斤面粉,让小饭铺炸了一大筐子,放在里屋柜顶上,让我想吃就吃。弟弟吃饭很快,也喜欢吃炒菜,不一会儿,两碗米饭和几个菜就下去了。
日光缓慢消淡,对面的松林烟气氤氲,和尚山、茶壶山的红石悬崖格外清晰。门前的路上不断有人经过。认识的多,不认识的很少。正在看孩子的时候,我九十多岁的大奶奶拄着拐杖从左侧的山岭上走了过来。满头的白发纹丝不动,木杖敲在尚未下过雪的干土上。
接着又有几个人走过,从我晾着衣服的铁丝下面,空手、手提或者背着东西,他们分别是:从山上背柴回来的弟媳姑妈、南垴村的侏儒凤莲、我父亲的堂兄杨贵里、砾岩村的傻子金生、大队副支书的老婆秀秀、儿媳玲玲,然后是由砾岩村返回的大奶奶。她路过的时候,太阳已经掉在了小扇山顶上,北边的村庄一片阴凉,穿着红色棉衣或者灰色衣服的乡亲们在自家院子里走动,炊烟升起来,向着逐渐黯淡的天空,向着人类的头顶,攀缘而上。夜风骤然发冷,门前的柏树微微摇晃。吃过晚饭,母亲和妻子分别穿了棉袄,拿了手电,她们要去和尚沟村聚会,读《圣经》、唱赞美诗、谈心得,十点钟左右返回。
父亲从大雪中归来
睁开眼睛,正墙上没有往日早晨可见的碎阳光。我想天气一定阴着。回到家里十多天,天阴的次数很多。开门,迎面是大雪,从空中连续下落,在地上、树枝、山坡和荒草上静止、增厚。我转身,对还在床上的妻子说:下雪了。妻子穿好衣服,掀开窗帘,孩子一样拍手、大叫。又站在门槛上,和我一起看雪。
落在院子的雪表面平整,除了树根稍微隆起外,其他地方高低一致。因为是早上,雪上还没有人的脚迹,可有不少的小鸟爪痕,多而杂乱。院子东边山坡上,枯草挑着一身的雪,弯下脊梁。没有一丝风,天幕苍灰,对面的青山隐没,马路上也没有了车辆。
在雪中,许多的事物都不见了,只可以看到雪。
我对妻子说,你看着儿子,我去娘屋里拿扫把。妻子应了一声,回到正在吱吱哇哇喊着要起床的儿子身边。我下了台阶,脚下的雪发出吱吱的响声,从我的鞋底、上升到了血肉和骨头。我一步一步走,它们也成群叫喊,使我有一种说不清的快感:虐待的、破坏的还是摧毁的?我自己也说不清楚。只是觉得,在崭新的雪上走路,整个身心都是明朗、直接的。
我随手拍了一下路过的一棵山楂树,积雪簌簌而落。隔河相望的村庄也有人扫雪,竹子的扫把和铁锨吱吱啦啦地响,此起彼伏。
母亲在做饭,我就说,娘,扫把在哪儿?娘说,去年买的那个磨光了,还得买。我说我去买吧。说着,就沿着门前小路,往邻村的小卖店走。
过了一道小山岭,迎面还是雪,但好像有人走过了,清楚地昭示着人们的准确去向。
向下的路有些滑,我打了几个趔趄,突然滑倒的时候,一丛稗草将我拉住。小卖店还没有开门,里面有人呼呼大睡。我叫了他的名字,好一会儿,他揉着睡眼打开了门。我踢掉鞋底上的雪,买了扫把,扛起回家。我原想把路上的雪扫掉的,可又不舍得。我尽量踩着来时的脚印,不让这大片的雪再多一双痕迹。
走到自家院子,我扫雪,我想这是我们的必经之路,儿子和侄女儿要玩,不可以让他们滑倒。扫把深入积雪,一下一下地,将它们推倒一边,露出一条窄窄的小路。我一口气扫到母亲、弟弟和我们的院子。
扫完,抬头看看天空,雪花仍在纷扬,那么多的雪,从高处,从不可企及的天堂,前赴后继。有一些落在我的眼睛里和脸颊上,凉凉的,像是一些轻微刺入的针。
到处都是雪,我们待在屋里,在母亲的房间,围着火炉说话,母亲坐在炕上,用褥子包着腿脚。弟弟用胶布缠着菜刀把儿。我说:爹还没回来,又下了雪,不通车怎么办?弟弟说,咱们弄车去接吧。娘说他一定会回来的,不用专门去接。我看了母亲一眼,有点不满。
吃过中午饭,二京子来叫母亲,说下雪了没事,不如到教会听传道人讲道。
做下午饭时,麦雪仍旧在下,在空中,像是一群俯冲的蜜蜂。我在锅里添了水,放在煤火炉上,坐在炕沿上看书,水就吱吱响了。我跳下来,到里屋挖了一勺子小米,淘好了放进锅里。
到院子里倒水的时候,忽然听到对面马路上有人喊弟弟的名字,我一听,是父亲。我急忙把小米丢在窗台上,转身从院子外两米多高的地沿上跳下去,转到小路上。到河谷,再上到一块麦地边儿时,父亲也到了这里。
我三年没见的父亲,用一根棍子挑着两个带子,里面鼓鼓囊囊,脸上的皱纹里积攒了一些黑色泥垢,胡子和头发一样长。我接过担子,说:爹,咱回家。
父子俩一前一后,从光滑的小路上回到家。我们儿子醒来了,妻子教他喊爷爷。父亲坐在火炉边,倒热水给他洗漱。又到小屋里拿了早就买好的羊肉,洗了、切了,放在锅里煮了一遍,倒掉,重新添了开水,放了调料,端到我们房间,放在火炉上。我想一两个小时后,父亲就可以吃了。
黑夜,雪更加白了。妻子炒了几个菜,拿出我们带来的宁夏红酒,要父亲喝。父亲喝了一大杯子,说不敢再喝了。我说这酒没事,父亲坚持不喝,母亲也说不要再喝了。我们只好作罢,收拾了碗筷和剩菜,出门小解,我竟然有些发晕。给父亲点了一支烟,打了洗脚水,我们和弟弟一家各自返回自己的睡房。躺在床上,妻子说,咱爹真苦,再也不能让他老人家这样了。我无语。一边的儿子喝完了牛奶,抿了抿嘴巴,不一会儿,就侧身睡着了。
春节来临
雪后的某天,有人掀开我家门帘。说,武安有人来卖猪肉,看我们买不买。母亲说去看看,可又不懂得猪哪里肉好。我也不知道,就叫了妻子,踩着打滑的积雪,向下面的马路上走。一辆三轮车早就停在那里,两个男人在积雪上跺脚、抽烟。他们说,就剩下两条猪后腿了,妻子嗯了一声,伸手在松软、骨头白森森的猪腿上捏了捏,说:咱就拿这条猪腿吧。卖肉的用秤称了,说:23斤3两。然后看着我们的脸,母亲把手伸进棉袄的夹缝里掏钱,我拿了一张百元钞票,递给卖肉的。母亲说,我掏吧。我说一样,站在一边的合明哥说谁小(辈分)谁掏。我说当然是我掏了,怎么能让俺娘掏钱呢。
仍旧有雾,看不清远处,也看不清近处。路边的枯草和树枝上结满白色冰凌。刚进家门,母亲说,把这些肉炖了吧,吃起来方便,妻子说炖了就不新鲜了,现吃现割的好。两个孩子继续在炕上玩耍,学唱戏,两个人啊啊地转圈走,模仿基本的戏剧动作。
父亲坐在炕沿上看着他们,由于兴奋,两个孩子竞相往他们祖父的背上爬。我呵斥儿子说,爷爷累了,不要欺负爷爷。儿子眼睛看着我,眼珠咕噜转了几下,转而又和他姐姐一起,啊啊地唱戏去了。
母亲说,今儿个都腊月二十八了,该准备春节的东西了,什么都还没有买,对联也没贴。我朝妻子要了五百元,往邻村的小卖店走。天气不是太冷,我穿着父亲的牛皮鞋,嘎吱嘎吱地踩着积雪,不一会儿,就到了商店。买了十瓶白酒、两条香烟、六袋奶糖、四斤瓜子、五袋薯片、十二包果冻、六听可比克、一袋辣子酱、一瓶苹果酱,还有三张大红纸。
傍晚,鞭炮声零星响起,在下面的河谷经久跌宕。孩子们不怕冷,在院子里,红肿的小手攥着冒烟的柏香燃放鞭炮,叭叭的声音格外清脆。
妻子剁了前天杀好的肥公鸡,用开水冲洗了两遍,连锅一起,放在煤球火炉上。快开的时候,依次放了食盐、生姜、香叶、大料、辣椒、胡椒,盖上锅盖,转身又在案板上切了青辣椒和土豆,她知道我爱吃土豆,切了很多。
我拉开柜子,拿了酒。两个孩子不一会儿就睡了,对面的村庄也安静下来。我对父亲母亲说:咱们一家几年没在一块儿过年了,弟弟说三年了。
妻子拿了一只海碗,夹了一些鸡肉,放进碗橱里,留给两个孩子吃。母亲不吃肉,妻子做了一盘油炸鲜奶蛋卷,端到母亲面前。
父亲、弟弟、弟媳、我和妻子喝酒吃饭。几杯酒下肚,我就有些晕了,这显然低于我往常的酒量。起身,觉得整个肉体是虚浮的,棉花一样。我提了酒瓶,端了杯子,做到母亲跟前,倒酒给她喝。母亲从来不喝酒,我劝她喝,她就喝了,接连喝了六杯。
除夕夜
我们一家八口人——睡在一面土炕上——妻子的主意。我们从各自的房间搬来被褥和枕头,摆在母亲和父亲的炕上。喝完酒后,夜里十一点了,母亲催我们睡觉。我和妻子抱了儿子,弟弟和弟媳搂着侄女儿。父亲和母亲脱了外罩,熄了灯。儿子人多兴奋,在被窝里翻来覆去,我拍着他的屁股。午夜很静,外面除了风,再没什么响动。
醒来,外面仍是一片寂静,叫母亲开灯。灯光白亮,同样的灯泡,竟然要比傍晚时候亮出许多。弟弟也醒了,我说起床吧,都三点了。说起就起,弟兄两个不一会儿就站在了门口。母亲说,先放两挂鞭炮,再去拉着你们房间的灯。
对面的村庄仍旧没有声音,我们燃放在对面河沟里撞出大片的激烈回声。我和弟弟走向各自平日睡眠的房间,拉着院灯,同时点燃鞭炮。火药在黑夜炸开,连续的亮光照着附近的草坡。
星星有点暧昧,整个天空都还懵懂,彻骨的冷从地面敲打我的血肉和骨骼。对面有人打开了灯光。他们一定被我们鞭炮惊醒了,窗帘上有人穿衣,吱呀而开的门上铁锁叮当。
接着是他们的鞭炮声,一片一片,四处跌宕。孩子们在院子里大声说话,大人们在屋里忙着煮饺子。我叼着香烟,将早就买回的鞭炮、二踢脚一一点燃。
母亲、父亲、妻子和弟媳相继起床,母亲洗了手脸,先端了素馅饺子,倒在水开如花的铁锅里。接着又端来猪肉饺子,放在另一面铁锅里。我们吃的时候,父亲的羊肉饺子也浮上了水面。
我们该去村里拜年了,那里有比我和弟弟辈分大的长辈。
从北边山岭上,过了硬石和冰凌的河谷,再走上一道石阶小道,第一家是78岁的二大爷(即大伯)家。我们进去,浓滚的柴烟乌云怒卷,我们俯身拜年,道喜说好之后,快步出门。接着是改妹大娘家——接着是复生爷、喜娥大娘、三牛大爷……直到三哥家,村里长辈家的门槛,我们都相继踏过了。
这时候,天仍旧漆黑,灯光在村庄之间明明灭灭。
回到家里,儿子和侄女儿早就着装整齐,在屋子里面,唧唧喳喳。妻子端着盛有饺子的瓷碗,追着喂他们。父亲坐在炕沿上抽烟。不一会儿,院子里响起人声和脚步,给我们父母拜年的人来了,在屋子里,一波一波地打旋儿。
母亲要我和弟弟再吃一些饺子,我们说吃饱了,一会儿再到前面的几个叔伯和堂哥家去拜年。我又提了鞭炮,在院子里放。又有人来了,回到屋里。他们居然给我拜年,称我为叔叔、甚至爷爷。我心里一惊,蓦然感到了苍老,我下意识摸摸下巴,昨天刮掉的胡须毛刺一样扎手。
最后一波人走了后,太阳出来了,淡淡的光涂抹在远山近岭上。鞭炮声零零落落,孩子们喊声夹杂其间。我和弟弟一起,从东边山岭,走进堂叔家。再到另一个堂叔家,满墙的耶稣和标语,黑黑屋顶上灰尘成条,在柴火中左右荡漾。再前面的副支书堂哥家金碧辉煌,很多人在他的沙发上抽烟、吃糖和瓜子,然后喝酒,说笑。一杯一杯的白酒,进入肠胃,火焰一样。
大雾弥漫
大雾弥漫,黏稠的空气掌控了村庄的每一个空间。睡下后,我才想起忘了洗脑袋。妻子说不要洗了,到北京洗澡。我关掉台灯,睁着眼睛,天花板上,老鼠们蹿来奔去,唧唧喳喳。妻子似乎也没睡着,她和儿子的呼吸散漫。
明早就要走了,我们离开村庄,又一次将父母和小弟留在这里,一家人隔山隔水,在时间和世事当中,任凭灰尘洗涤、光亮照耀、黑暗覆盖。
我似乎听见了母亲的叹息,穿过玻璃、墙壁和布帘,在我内心,喑哑而疼痛。外面漆黑,太多的雾水蔓延惆怅。对面小孩哭泣的声音清澈得令人焦躁。我叹息出声,一边的妻子说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还会回来的。我没有吭声,在大雾夜里,在即将分别的清晨到来前,心情沉重。
我突然想一个人在深夜走走,在村庄和山坡上,满带心事,像石头一样滚动。妻子抱住我说,冷,不要了!我把赤裸的手臂伸出来,打开灯,旧年的家具依旧,崭新中似乎弥散着某种哀愁。
我知道,我们不得不离开。这是多么坚硬的事实!侧身,摸摸熟睡的儿子,他温暖的身体在呼吸中起伏,光滑的皮肤让我感觉到了棉花的朴素与温暖。
天还没亮,我们就起来了,灯光穿透院落停靠的黑暗。我打开房门,扑面而来的大雾似乎一堵无法穿越的墙壁,柔软得生硬。母亲不知何时打开了院子的灯,黑黑的村庄,只有我们这一处有亮光。我叫醒熟睡的儿子,在懵懂之中给他穿好衣服。
妻子说,儿子儿子,咱们回家,去看姥姥姥爷了。我内心发疼。
父亲点燃的灶火,红红的火焰照亮了半边山坡,母亲正要把饺子往锅里下,妻子说不想吃,我也不想吃。父亲粗大的手指在火光中明灭闪现。弟弟和弟媳也起来了,他们在屋里,把我们的行包放在一起。
弟弟坐在炕沿上,一脸忧郁。弟媳在一边站着,见我们进来,过来抱了儿子。说要好好抱抱。屋里的气氛安静,有一种深切的哀愁在我们各自的内心嚣张。我又看了看墙壁上的年画、耶稣画像、黑黑的屋顶。
小路上黄土泥泞,马路上没有车辆,村庄没有人声。站在马路上,面对父母、小弟和弟媳。我竟然没有了要说的话,沉默了好久,也没出声。班车快到时,我重重地叫了一声爹和娘,站在他们面前,眼泪流下来,像个孩子。
儿子不明所以,他在一边奔跑玩耍,不要我们任何人抱他。班车来到,停下,我们上车,母亲和小弟也上来了,他们要送我们到另一个村庄,然后再步行回来。我想他们不要去了,可又无法开口。
从家门口到另外的村庄,距离短暂,母亲抱着我们的儿子,她的孙子坐在前面,我和弟弟坐在最后一排。灯光刺破浓雾,片刻时间,邻村就到了。
车子停稳,母亲要我去看看二妗子,表哥表嫂还没起床,二妗子也没有起床。他们出来,在房间坐了一会。班车就响起了催促的喇叭。我故意放慢脚步,和母亲一起,走到班车前。
班车开动了,母亲在后面跑着,向我们招手,不知喊着什么。我趴在窗玻璃上,心里难受,但没哭。弟弟把摩托放在小姨妈家,要把我们送上开往北京的火车。
一路上还是大雾和泥浆,不断上下的人,对面驰来或者超我们远去的车辆。
到邢台,吃饭,我看到弟弟的手指细长,又布满了裂口和皱纹。我劝他多吃一些,他闷头答应,蓬乱的头发犹如狮子的鬃发。
妻子劝弟弟回去吧,再迟就没有回村的车了。他一步一回头,看我,我挥挥手,他也挥挥手。即将看不到的时候,他停下来,又看我。
弟弟走远了,我还在那里站着。
列车开动的时候,我突然有些感动。亲人和朋友,我最好的骨髓和粮食,我一生的心都靠你们来喂养。只是,村庄远了,亲人远了。我忽然想到,这一生当中,一些事情总是在渐去渐远,在消失,在沉淀。村庄是,亲人们也是,我自己更是。这是多么残酷的一件事,从一开始,我们就在拥有中失去,在温暖中离散。很多事物,包括人,也只能在我们生命乃至内心、灵魂里留下一点痕迹,但这些痕迹也是极其脆弱的……儿子还小,他想不到这些,在人的车厢里,依旧胡乱忙个不停,窗外的城市、村镇、麦地、荒滩、沟渠和水流,大雾渐次消失,华灯初上的北京:跑车、脂粉、尘土、声浪——使得它更趋幽深不可测……而回望的故乡,却总是令人深深叹息,心里布满忧郁的风声乃至悲怆的思想。
逃跑的暗火
命运
对面南山上,松树很多,四季郁郁苍苍。很多年前,有一个孤寡老妇人居住,她的房子就在松林的中央,周边一大片空地,一人多高的茅草之间,偶尔有长满苔藓的黑色岩石露出来。房前和屋后分别有一块田地,春天种植玉米和土豆,秋天是谷子和高粱。左房侧有一个小小的水井,清水之间,乱草浮在水面。她在的时候,无论天气多旱,水井不干;她有事出门几天,水井就干得只剩下一把白土了。她一回到家里,就又是清清的一汪泉水。
村里一直有人去那里锯木头、砍柴和采山楂。我也去了几次,中午干活累了,跟着父亲,到老妇人家喝水,吃干粮。老人大约六十多岁,身体硬朗,只是鬓间的头发有些白了。她似乎一直就坐在自家的门槛上,在粗布衣服上穿针引线,屋外的阳光落在门前的石头台阶上,也落在她半个肩膀上。老人很热情,见到我们,老远就站起来,招呼我们进屋。
她总是穿着黑色的对襟上衣,脸膛黑黑的。等人走近,笑哈哈的,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来。那时候,看到这个人,我心里总觉得怪怪的。这样一个老妇人,独自住在深山野岭,有时一年不出一趟门。老人们说,这里狼和野猪很多,还有不少的妖精。有人亲眼看见,狼群擦黑时候就四处走动了,妖精们在深夜唱歌、打架和争吵。不少夜里,狼们猛撞她的木板门;还趴在木头的窗台上,用牙齿咬,用头撞。还有人说,这里的妖精经常在黑夜把人从炕上抬到院子里,或者房后的空地上。
有一次,我和父亲走到她家门前,她站在一边,让我们进屋坐坐。我跟在父亲后面,一进门,把阳光丢在外面。屋的中央放了一口已经漆好的红色棺材,一头对着左侧的土炕。喝水的时候,端着碗,却不想喝,一直觉得那碗里一定有着什么东西,一不小心,就会中毒的。她一直在一边看着,可能知道我的意思,就说,到树上摘些苹果和李子吃吧。父亲立马起身,走出来,爬到她房子左侧的苹果树上,摘了好几个青色的苹果。因为没熟,吃起来有点硬,味道也苦涩,就又爬到李子树上,摘了两兜。回到院子里,坐在树荫里,和我一起吃。
往回走的时候,我问父亲,这个老妇女为什么要一个人住在这里。父亲说她的丈夫以前是个八路军,结婚不到两天,就参加八路军了。没多久,就在平汉前线牺牲了。她一直没有改嫁,守着这座房子,后来又收养了一个从河南逃荒来的男孩,还以丈夫的姓给他取了名字。长大以后,在距离这里二十公里之外的和尚沟村盖了房子,娶了媳妇。因为母子两个闹不来,她就一个人又回到这里居住。母子两个,多年不曾往来。到那时,我才知道,她的义子就是我同学刘桂增的父亲。因为这件事,从心里觉得,刘桂增的父亲肯定不是一个好人。
站在我们的村子里,老人和她的房子都隐在黑黑的松林里,连炊烟都看不到。每次往南山那边看,就会想起那个她,想起她屋地上阴森森的红色棺材。没过两年,也就是我升到初一的那年,听说老人被村里干部送到了养老院。没过多久,又听说她在养老院和另外一个老人搞对象,还两个人住在一起,按养老院工作人员的话说:这个孤寡老人不讲“精神文明”,通知村干部带上她的亲属去看看,要再胡来,就把她开除回来了。
果然,没过几天,她果真回来了,工作人员先把她送到养子家,养子和媳妇坚决不收留。根据本人意愿,又送回到她在松林的家。后来有人再去那里干活,还到她家去喝水。夏天摘苹果和李子吃,冬天到屋里烤火。有一次放学回来,问刚从那里回来的父亲,那口棺材还在不在?父亲说,在,不过挪了一个地方,放在炕上了。
暗火
穿过松林,翻过南山,用了大半天时间。顺坡下去,是武安的叫前群村。很大,也像河北这边住着石板房,村前有一条河沟,里面都是千冲万刷的大小卵石。那年我十三岁,和另外一个大人,冒着一身臭汗,到村里,穿过几个窄小的巷子,进到一个忘记了名字人家坐下来喝水。
接待我们的是一个五十来岁的妇女,个子不高,脸色黑,头发梳得油光发亮,操一口武安方言。屋里家具很多,正中靠墙处是一张已经油漆剥落的木桌。墙上贴着《薛仁贵征西》的戏曲年画,对面是一个高高的淡黄色衣柜,里墙根放着十几个粗大的水缸,里面盛满了麦子、玉米和谷子、豆子之类的粮食。她迎我们进门,每人倒了一碗白开水,微笑着示意我们喝。我看她家的灶台收拾得还算干净,就端起碗来,不几口,就喝了两大碗水。
这时候,太阳已经偏西,村后的山坡上,遍生洋槐树,青色的叶子在风中忽闪,斜了的阳光落在高处的树冠上,也落在没有阴凉的草坡和石头上。喝足了水,我在院子里转,看见左右人家的房子和院子,对面的山坡和树木,还有不少的羊只、鸡群、猪猡和黄色的牛。房背后的似乎有人吵架,声音很大,在河沟和对面的山岩上撞出一大片回声。我听不懂到底因为什么,又相互骂了一些什么,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吵架没好口,骂的都是很脏的。
站得累了,我就在她家院子的一块红色石头上坐下来了,想晚上怎么办,回去还是在这里借宿。日光逐渐转暗,深处谷底的村庄暗淡起来。这时候,有一个闺女扛着一把锄头进了院门,看见我,眼睛猛地往里陷了一下,瞬即,脸上也掠过一层颜色。她大约有二十几岁,个子不高,很丰腴,方形的脸蛋洋溢着一种健康的肤色,尤其是她的一双眼睛,圆而大,睫毛长得像一挂草帘。我不由自主地站起来,看着她,走到墙根,将锄头放下来。
下午吃饭的时候,她给我端了一大碗鸡蛋汤面,葱花在上面使得白色的面条显得很好看。几乎一天没吃饭,我早就饿了,想端起来狼吞虎咽,可是她一直就在旁边,没有吃饭,一直看着我。我的脸有点发烧,不好意思吃面,但必须要吃,就用筷子,一点一点地往嘴巴里塞,嚼动的时候不敢把始终牙齿露出来,就鼓着两个腮帮,嚼得不能再烂了,再吞下去,再吃。同行的那个人倒是一点都不羞怯,张开嘴巴,大口大口吃,满屋子都是吸食面条的响声。
吃过饭,天就黑了,北斗星在山尖上。四周的天幕底部有点发红。我们和他们坐在院子里,有风吹过来,掠过皮肤,像是一层清水,凉爽而又惬意。他们在咕咕哝哝地说话,我没有心事听。时不时看看坐在对面的那个大姑娘。她也不怎么说话,夜色覆盖了她的身体,也收藏了她的表情。这时候,我不再小心翼翼了,而是正面看着她在黑夜中的轮廓。过了一会儿,她起身走出院门,看着她出去,我有点着急,也没心听他们的说话了。站起来,在院子里慢条斯理地踱步,平均两秒钟看一下院门。
晚上,躺在陌生的床上。外面静极了,连风声都没有,偶尔传来别家婴儿哭泣的声音。再后来,是此起彼伏的狼嚎。我怎么也睡不着,脑子里都是那个大我十几岁的姑娘的脸。在被窝中,我的鼻息中似乎有一种肉体的温煦味道,经久不散。我不知道为什么这样。以前遇到那么多比自己大十多岁的女人,也没有过这样的感觉。
同来的人在旁边响起了鼾声,我看着微微发白的窗户,忽然想到:她到底在哪个房间睡呢?是不是也和我一样翻来覆去地睡不着?第二天一大早,我就起床了,没有洗漱,就站在院子里,看着东边的太阳、山顶上的蓝天和草叶上的露珠。小路上走过来走过去的人。等了好久,不见她从屋里出来,我想是早早起来下地去了,还是在睡懒觉。同行的人说要走,我嗯了一声,没有动身,他再催,我只好跟在他后面,告别。一直走到房后的山岭上,我还在回头看,有几个身穿红色衣服的妇女在玉米地里锄草,可我不知道哪个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