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其实我们没有好好爱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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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乡村传(中)

逃跑

初冬,阳光一直很好,偶尔下雪,不到半天,屋顶的雪就变成了清水,从屋檐上连续下落。娘说,你早上懒得不起床,吃饭了去把你父亲的鞋子拿到砾岩村补补吧。我想都没想,就答应了。相对于其他的活计,这活儿轻松,我自然愿意做。匆忙吞咽了一个馒头,喝了一碗米粥,提了父亲的鞋子,沿着一边的小路,往砾岩村跑去了。

砾岩村处在附近几个村庄的中央,供销社、大队部和小学校都在那里,自然是个中心。来往的人自然比其他村庄要多,做生意的也喜欢在这里摆摊设点。补鞋的人是南垴村的,叫郭齐鸣,我还没出生的时候,全家搬到山西榆次。前些年,自己一个人跑回来,还住在老房子里。不知道他从哪儿学的一手补鞋手艺,冬天没事了,就戴上补鞋机器,坐在供销社一边的墙根下,补鞋收钱,若是有人闲着,也和他一起坐下来,说一些说淡话。有些孩子也喜欢围着他玩,唧唧喳喳的,像是一群麻雀。

听父亲说,郭齐鸣小的时候,他家一直和邻居闹矛盾,再加上队长和会计都向着另外一家,郭齐鸣父母实在受不了别人的欺负,就携家带口,到山西去了。先是在太谷县落了足,但当地人认生,也像在这里一样,被人欺负;没有办法了,又搬到了榆次,在市场上卖菜为生。因为迁徙不定,家财贫薄。直到三十五岁,郭齐鸣还是光棍一人。

回到老家,一个人,凭着一门手艺,再加上附近村庄干补鞋这活的人就他一个,生意倒也很好。郭齐鸣看着生意不错,就把自家的几亩田地给了别人养种,不论夏天还是冬天,这个村走到那个村,收入也很可观。在我印象中,他似乎总是有事。前些天,不知道怎么回事,东边张庄村的几个男人气势汹汹地冲过来,把他新盖的房子门窗玻璃家具全部砸烂了。郭齐鸣上去阻拦,还被暴打一顿,扔在自己院子里,老半天才爬起来。

有人说,郭齐鸣在张庄村补鞋时候,和一个妇女好上了。和丈夫提出离婚,丈夫不允许。女的就大哭大闹,跑回娘家不回来。丈夫生气了,带了几个弟兄,跑到南垴村将郭齐鸣家砸烂了。

对于这个人,我们都是熟悉的,因为他补鞋,也因为他的那些事情,父母总是拿来教育我们。那一天,走到郭齐鸣的补鞋摊子前,把鞋放在那里,说给他哪个地方坏了。我就去找二光打乒乓球了。一身热汗之后,再回来,鞋子已经补好了。给了钱,我还是不想回去,就到供销社找计生玩,坐在柜台上,晃荡着两腿,唾沫星子乱溅,到最后也不知道都说了一些什么。

有几次在放学路上遇见郭齐鸣,我不知道该喊他叔叔还是伯伯。实在不知道,就打个招呼,问他去哪儿。他也笑着回答我,各自走开。我读书,他四处补鞋,在村里很少能够见到。我十岁的那天冬天,村人说,郭齐鸣在上盆村又被人打了,都住进了乡卫生院。村里人开始不知道怎么回事,后来听有亲戚在上盆村的人说:郭齐鸣又和一个上盆村的一个妇女好上了。一天中午,两个人趁女方丈夫和孩子不在,关上了房门。不料,丈夫回来取东西,抓住了,就把郭齐鸣好好地打了一顿。

没有多少天,郭齐鸣回来了,头上的纱布还没有拆掉。路过他家,总是看到他在院子里的椿树下面坐着,抽烟,看马路上的行人。有人给他说话,他也爱理不理,不一会儿,就吐出一串烟圈。我们这些上学的孩子看到,谁也不敢说话,偷着看他一眼,快步走开。又一年的冬天,砾岩村一连生了五个女儿的朱桂花终于生下一个儿子。村人说,朱桂花和男人去医院检查,说男方有问题。生不了男孩。没过多少天,郭齐鸣要回山西和家人团聚了。走了之后,村里又传出话说:朱桂花的那个儿子是和郭齐鸣生的。说淡话的人言辞凿凿地说,这话不是他说的,是郭齐鸣亲口对他讲的。

他们

大约十年前,我们和老军蛋住一个院子,对面邻居,他母亲是河南人,大饥荒时,逃到这里,不知怎么的,做了老军蛋的娘。老军蛋上面还有三个姐姐。

老军蛋父亲是村里的一个神人,年轻时,跟着西藏的一个喇嘛学阴阳法术。有目击的人说,他们总是午夜起身,长时间地跪在神像前,念念有词,或者做些什么,天光大亮了才起身。几年后,练就了掐算命运、搁置阴阳的本领。总有不少人专程来,摊开手掌,请他指点迷津。老军蛋的母亲身体一直不好,四十岁那年,得了一种怪病,全身瘫软,有时候能起来走路,有时候趴在炕上不能动弹。到后来,三个闺女先后长大,出嫁时收受的财礼都为她治了病。到老军蛋结婚的时候,家里没有一分存款,都是找亲戚和朋友借的。

我小时,也请老军蛋父亲算了几次命——十多岁的小伙子,最关心的就是将来的前途命运了。坐在老军蛋父亲身边,心里忐忑,十分虔诚地伸出手掌,他抓住,很细致地摩挲一遍。然后用左手,在自己手指关节处掐算一阵。说我将来吃不了苦,三十岁以前东奔西跑,一事无成;三十岁后才能稳定下来,这一辈子的生活相对安逸。有一次,问他将来的婚姻如何,老军蛋父亲又照葫芦画瓢,给我掐算了一下,斩钉截铁地说:你将来的媳妇不是咱本地人。

这话对我是个打击,那时候,我正暗恋邻村的一个女同学。他这样说,让我痛苦了好多天,心里一直使劲否定老军蛋父亲的预言。为了证实他说得不对,我鼓足勇气,给女同学写了一封情书,想一锤定音,以事实回驳老军蛋父亲胡说八道。可不到两天时间,女同学回信说:俺不喜欢你,俺喜欢班长朱建军!

老军蛋父亲的同胞弟弟也会算命,与其兄师出一门。所不同的是,他叔叔还会看风水,定阴阳,邻近人家凡是要为先人找坟穴,或者亲人过世了,总要找他掐算排定埋葬的日子,再帮忙找个可以保佑后人生活安逸的坟穴。给人堪舆的时候,手里拿着罗盘,满山遍野地转。他一辈子生养了三个儿子,两个女儿,最小的女儿也还比我大六岁,他的大儿子也只比我父亲小几岁,但与我辈分相同。

遭到女同学拒绝后,我捧着碎成八瓣的心,买了一包九分钱的红满天牌香烟,又站在了老军蛋叔叔面前,请他无论如何好好给我算算。他也像老军蛋的父亲一样,抓住我的手掌,摩挲了一会,又看了我的脸。说,你这孩子有福气,将来不会面朝黄土背朝天,社会上肯定有你一碗饭吃。

要在平时,这是最令我欢欣鼓舞的了,但我刚刚失恋,最想知道的不是这个,而是还能不能使得暗恋的人回心转意——我想问,却自己又不好意思说,就说,大爷你给俺看看婚姻吧。他笑了笑说,小孩子,好好上学吧,找对象还早呢!回家后,我就把他给我说的跟母亲说了。母亲却说:人家唬你的吧,你这样子,俺咋就看不出来呢?

乡村是整年累月的,几乎没有闲暇的时候,只有下雨下雪了,不能下地,才能够清闲几天。可以闷在家里睡觉,或者四处乱窜。那时候,最常去的是一个孤寡老人家——娘家山西左权,她父亲曾经是个财主,从小熟读四书五经,也听得满脑古书。我们围坐在家的土炕上,不停地给她点旱烟,听她讲《隋唐演义》、《水浒全传》、《杨家将》、《三国演义》和《七侠五义》。她说话抑扬顿挫,轻重得当,还有形象的声音和表情伴奏,比那些说书的说的还精彩。听得我们入迷,有时候一听就是一天,也不觉得饿。直到出门,肚子咕咕乱响一阵,才觉得了令人眩晕的饥饿。

关于她的丈夫,从来没人说起,我也没询问过。只知道她只生养了一个女儿,还是哑巴,虽不会说话,可也十分聪明,嫁在三里外的一座村子,时不时回来看看她。再路上遇到,我们叫她姑姑,她答应,冲我们和善地笑。

村里还有一对老人,一辈子只生养了一个儿子一个女儿。老汉先前在煤矿上班,安然退休。妻子极其贤惠,每一碗饭都要亲手送到丈夫手里,而丈夫就是不喜欢她,三天两天打她一次,鼻青脸肿,伤痕累累。但妻子一声不吭,擦掉血迹,洗净脸面,就又笑意盈盈地站在丈夫面前。不料,妻子突然死了,丈夫疯了一样,拒绝儿子儿媳的殷勤奉养,把端来的饭和送来的东西扬手扔到院子里。他一个人坐在妻子去世时的房间,几天几夜不吃饭,只是闷头抽烟。一个月后的一天中午,孙子去看他,推门进去,老人已咽气多时。

我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看到和听到这些老人,心里满是神奇,觉得他们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种说不清的味道。

村里还有一个老人,娶了一个武安籍的媳妇,生养了一个儿子,而他不喜欢,总是狠打儿子。有时吊在树上用蘸水的麻绳打,或者冷不丁地,用木棒从后面击打到儿子的身上。慢慢长大,儿子却双膝瘫软,再也站不起来了。这使他更为厌恶,一天之内还要暴打几次,孩子的舅舅看不下去,在武安市内为一直蹲着走路的外甥找了看大门的活儿。一去多年,直到父亲死后,才一个人返回。他最大的喜好是抽烟,有一次,没烟抽了,急着往小卖部跑,走到一个斜坡上时,实在忍不住了,从坡顶滚了下来,目击者说,真像一个圆球一样,滚了几十米,最终被一棵椿树挡住了。

我十八岁以后,再也没有见过他,关于他的传闻都是和他相距不远的小侄女儿唧唧喳喳说给我的。小侄女儿是一个苦命的孩子。二表哥三十二岁那年春天上吊死了,二表嫂改嫁武安,新任丈夫常年承包铁矿,积攒了不少家产。儿子没了,大姨妈就把小孙女留了下来。十多年过去了,二表嫂在武安生活丰裕,比先前肥胖了许多,又生养了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两相比较,大姨妈老了,生活水平远不如其他人家。但小侄女儿却出落得丰满动人,且头脑精明,乡情世事,无不精通。

有女不愁嫁,小侄女儿眼看到了嫁人的年龄,说媒的踏破门槛,大姨妈主张往沙河这边找,小侄女儿却喜欢武安那边的生活。两相争执,谁也不让。回家后,大姨妈对我说起,我劝她说:晚辈的事情,还是不干涉为好,哪里好去哪里,关键是人家自己喜欢不喜欢,做得长辈的只是盼着她好,关键时做个参谋就行了。

不知道大姨妈会不会同意我的意见。在外省,总是记挂他们。每次回到家里,她们都能说些乡村里事给我听,还有在一起时的快乐。倒是三表嫂总和大姨妈闹别扭。有一次在她家吃饭,一口馒头还没咽下去,三表嫂就数落起大姨的不是了。这样的那样的数落了一大堆,我心里厌烦,觉得三表嫂的出发点错了。劝她说:人老了就像小孩,性情脾气和思维方式就不一样了。三表嫂梗着脖子犟,硬说大姨妈比谁都善于算计,只顾自己吃喝不管孩子们吃苦受罪。我说她又错了,一个老人,顾住自己就是孩子们的福气了,还要求她能给你们做些什么呢?家务事,乱如麻,思路再清晰的思想家也难以从中理出头绪。按照母亲逻辑:每一个家族都有一个传统,一辈人好了,下一辈人也会好。就拿孝顺这一点来说,做婆婆的孝顺自己的婆婆。儿媳也会孝顺她。一辈一辈,一代一代——我相信这一点。也总觉得,在冥冥之中,总有一种看不到的东西,深入到每个人的天性和血脉当中,生生不息,源远流长。

村里的另一户人家,和我父母算是一个辈分,生养了六个女儿和一个儿子。媳妇年轻时,常和婆婆闹事、打架,两两对垒,各不相让,最惨烈时,大把大把地薅掉对方的头发,隐隐渗出血来。时光迅即,六个女儿相继出嫁之后,她也老了。而她的六个女儿,也在各自的婆家声誉不好。

乡村妇女声誉的好与坏,无非孝道和妇道。她的六个女儿也都和她一样,和自己的婆婆闹得不可开交,且时有与人通奸的“绯闻”传出来。最厉害的一个,先是嫁给一个退伍军人,后与同村的医生相好。两人公然关了卫生所的大门,性爱的欢愉声依稀可闻。后双双出走,至今没有音讯。还有一个,有一做生意的夜宿她家,半夜,其从丈夫被窝“脱颖而出”,光着身子跑到生意人住的房间,凌晨时候又光身返回。

上次回家,听村人说,还是这位老太太,2004年冬天的一个深夜,同村兄弟几个聚在一起商量事情。她躲在人家窗外偷听。兄弟们说到酣处,她冷不丁推门而入,开口与别人家众兄弟争辩。其中一个火大的,上去扇了她一个耳光。老太太大哭,跑出门来,到三里外一个光棍家吃了两碗剩面条。又连夜奔到三十公里外的三女儿家。又沿崎岖山岭,走了十八公里山路,到乡政府所在地找到做生意的儿子。诉说苦情后,又到三里外的乡派出所报案。凌晨,太阳还没升起,她已回到家里,躺在炕上,叫来医生,开始输液了。

这位老太太年龄大我母亲十岁左右,连自行车都不会骑,别说摩托车了。即使半路拦车,相信也没有司机愿意载她。更何况山路狭窄弯曲,只可人行。听完后,我想到,这老太太早有善听的名声,总喜欢半夜时分,深入各家各户窗前房后,“侦察”有关情事。善走则是第一次听说。在场的妻子听了,忍不住大笑起来,说那两条腿比摩托车还快啊!

提到乡政府或派出所,我记起一件事。我很小时,乡里有个副乡长,极好女色,据说还强行与一个幼女发生关系。此后不久,有一天,这位副乡长突然失踪,大门和围墙上毫无痕迹。乡政府和其家人四处查找,多日不见踪影。半月后,从武安传来消息,一个放牛的农民,在山里见到一具男尸,口鼻之中,灌满沙子,显然窒息而死。一时间,民间传闻风起云涌。有的说,那副乡长作恶太多,神鬼共愤,可能是被鬼半夜带走,到武安山里将他用沙土溺死了;还有的说,那副乡长半夜起身去见一个情人,迷路,误入深山,跌撞而死。

此事已过去了很多年,现在已没有多少人知道了。1997年夏天,弟弟被同村的一家人集体殴打致伤,母亲步行三十公里到派出所报案。一开始,所长怒目说:这家人太嚣张了,非治治不可。到第二天,母亲再去,所长及其他民警口气大变,对母亲说:你儿子挨打,肯定也有不对的地方,这事情到此为止。母亲询问原因,所长支吾。后来,有人亲眼看到,打人的一家,事后邀请有头脸的亲戚朋友,在乡政府所在地的“醉东风”大酒店邀请派出所的全体民警进餐,推杯换盏,相聚甚欢。

2005年夏天,我带着妻儿回到家里,骑摩托车多次路过派出所。心里有火,对妻子和弟弟说:我一走这条路就想起咱娘,一步一步从这里来回步行的情景,说不定这路上还有咱娘的汗水和眼泪呢!路过派出所庄严巍峨的大门时,我忍不住吐了一口唾沫——这是极其粗鄙的行为。尽管如此,我还是愿意在此公然说出。也在这一次休假期间,听母亲说,同村一个在市政府科级干部的人,其母被村里一户兄弟众多的人打了一个巴掌。他得知后,直接带了乡派出所的民警,气势汹汹地当着全村人的面,将强悍人家的八个弟兄姐妹狠狠收拾了一番。不但赔礼道歉,而且双手奉上医疗费、误工费和精神损失费。

在村庄,就人身和生活权益而言,最不担心受到伤害的是智力残障的那些人。砾岩村集中了十多个先天发育不全的人,有男有女。女的早年间被远处的一个男人娶走,不久,生养了一个健壮俊美的男孩,现业已成家立业。余下的几个都是男人。除做过乡党委书记的小舅子已娶妻成家之外,其他无一不是来去一条、躺下一根的单身汉。

村庄习惯叫这些人光棍汉子。因为先天因素,而丧失了正常人应当享有的权利。在村人意识里,始终有一种不欺负没本事人的传统。所以,他们基本不用担心自身的权益受到威胁和侵害。只是,还有一种本能是无法遏制的,他们也像正常人一样,有情欲,需要身体的接触和融合,这样一来,问题就产生了。对于正常的女人而言,没有一个人愿意让浑身污垢,鼻涕横流的傻男人与自己进行肉体之欢的。这些人万般无奈,只好转向与自己各方面条件落差不大的女人。有时候,我也奇怪地想——人群之中还是有阶级的,有贵贱的。亚里士多德曾经公开宣称:奴隶主生来就是奴隶主,奴隶生来就是奴隶。这句话用在这里,我觉得无比恰当。

而砾岩村唯一符合残障光棍们要求的女人只有乡党委书记小舅子的傻媳妇。这样的一个女人,她做梦都没有想到,自己会成为几个男人相互争夺的主角——不知道她有无兴奋和自豪的感觉,最终,她选择其中一个——也就是说,除了自己的丈夫之外,她又接纳了一个男人。有很多次,听到有关他们的传闻,几乎都和性字有关。有人说,某一日,丈夫下地干活,另一光棍迅速跑来,正在行事,丈夫突然回来,逮个正着。大怒,光棍赶紧上烟请茶,平息对方怒火。经过一番谈判,双方议定:光棍每来一次,需向其丈夫交纳十元钱,没钱可以用等价粮食或其他有价物品代替。

听后,我笑了,很快又笑不出来了,为自己的笑感到可耻。与此相类比的一件事情是:乡里的妇女主任,忽然向顶头上司——乡党委书记发难,说书记强奸了她,索要十万元赔偿,不然,让他身败名裂。一时间,全乡沸腾,人人传言,其热切程度长超过分田到户——此后,多少年过去了,这类事情好像少了好多,或许是我不在的缘故——而不凑巧的是,这次回家,听说村支书也做了一件丢人事:到市里开会,耐不住诱惑,到歌厅还没坐稳,就被公安部门抓获了,交了八千元罚款,才放了回来。

除了上面的事情,剩下的,关于人的事情,似乎就只是贫穷和温饱、发财和升官的消息了——当然,生老病死从不间断,一个一个的人,声名显赫或籍籍无名,都在不自觉地衰老和消亡。其中,还有不少在煤矿、铁矿事故中丧命的青壮年。人没了,妻子很快改嫁,孩子留给公婆或者带走。当然,死于疾病的青年人也有一些,但很少。和尚沟村的一个小伙子,就要结婚了,突然肚子疼,一夜之后,就变成了一堆黄土。一个闺女,兴高采烈到市里购置出嫁的衣裳,回程车翻下沟底,新娘梦瞬间烟消云散。

时间将万物作为它的祭品。大地上的生命大致如此。单就生养我的村庄而言,人像草木一样更替,草木也像人和人的那些事情一样年年翻新。

转眼间,我离开村庄近二十年了。留在那里的人,好像时间不长,就一个个地长大了,又一个个地老去了——每隔几年回到村庄,总会看到新的坟茔,在不同的田地和坡地上,茅草茂盛,柳树成荫。也有一些孩子突然结婚了,并且生了自己的孩子——处在这样的一个氛围里,总是免不了喜悦和伤感。活着和死亡,长久和短暂,村庄里的他们:是生动、丰富、固执、迷茫的,也是繁复、个性、脆弱的,充满各种各样的命运色彩与诡异意味——我也和他们一样,也在逐渐地老去。在外省,想起父母亲人的时候,也总会想起他们——如果要用一句大而不空的话,来表达我对他们的情感,我想应当这样说:村庄、他们、我,在和不在的,新生和老掉的——他们都是我的,我也是他们的。

怀念曹光明

曹光明有一段时间没来了,我们都知道原因,老师也知道。最初,上课之前,老师叫点名,班长朱建军故意给落了。老师也没说什么。时间一长,曹光明这三个字就在我们同学当中渐渐退出了,像鱼在水面的气泡。

自从升了初二之后,曹光明的名字就一直排在黑猪军后面,即使朱建军不点,我们也知道该轮着他了。以前还觉不出什么,只是,每每想起曹光明,心里就有点难过。就在一个月前的那天中午,曹光明还和我和老民棍子一起,相约了去上盆水库玩水。

那时候,五月刚刚开始,麦芒子已经眨巴起来了,玉米也一根根地茁壮了起来,刀一样地叶子直直向上,有点玉米穗子已经吐出了红缨;远处近处的山上树木叶子茂盛,杂草匍匐,除了河沟堆满光石蛋子之外,该绿的地方都绿了,就连阳光照不到的石头底下也茵茵的一片。

上盆的水库距离学校二里路程,曹光明的家就在水库旁边,一抬脚就到了。

上午第三节课,曹光明分别飞纸传书给我和老民棍子说:天气如此之热,水库也涨满了,咱得装鱼去咋地?

我当即回应道:这一主意,正和我心,中午一点,水库边儿上见。

我和老民棍子同一个村庄,一个姓,而且还是一个家族,算起来还在三代之内。

老民棍子弟兄七个,上面还有两个姐姐,人多势众,为村里第一大户。在崇尚暴力的乡村,他们家在村里说话都是挺直了脖子,仰起脸庞的。

我们家不同,奶奶和爷爷只生养了我父亲一个儿子,自然身单力薄,往往是村里有势力人家“专政”的对象。然而,在我的印象中,老民棍子家虽然一直和三牛子、黑驴脸家进行着明里暗里的斗争,明火执仗地打架每年都有两到四次,面对面的指点和谩骂少说也有三、四十次,背地里的攻击和互损更是不计其数。

但我们家与老民棍子家从来没有发生了大的冲突。这是我与他要好的基本条件。

中学距离我们的村庄五里路程,坐落在石盆村通向蝉房乡的公路一边的高岭上,一排青色石头房子,由于年代久远,逐渐变得灰暗,远远看,就像废弃的羊圈一样。要不是院子里长着北街或南街村的八棵核桃树,房房前房后有不少的旱地,夏天时候有一些绿色和劳作者的说话声音,恐怕早就被村人们遗忘或者忽略不计了。

我们这些外村的学生,早上去,晚上回,中午在饭堂打米汤,就咸菜,吃干粮。

那一次,老民棍子带了他娘给他做的大饼,很薄的那种,还有几根大葱。在饭堂打了米汤,两个人走到学校一边的水泥乒乓球案子前。

我带的是掺了玉茭面的馒头,还有腌白萝卜缨子。老民棍子知道我不喜欢吃馒头,说我带的饼多,一块儿吃。说着就从帆布兜里掏出半张大饼,又拿了一根洗净的大葱。我毫不客气,抓住大饼,卷了大葱,上去就是一口。

洗了碗筷,进教室门儿,看见班长朱建军,坐在自己的课桌前,一边吃馒头,一边看课本。

我拉了老民棍子一把,使了个颜色。

老民棍子凑到朱建军跟前,说,班长就是班长,连吃饭的时间都要抓紧。朱建军抬头看了一眼,露着满嘴的馒头和咸菜,眼神里面有一种鄙夷的神色。老民棍子脸刷地红到了耳根,酸杏一般大小的眼睛狠狠地在朱建军头顶剜了一下,转身朝自己的座位走去。

我放好碗筷,看到老民棍子的神情,就知道这两个人又杠上了。眼睛看着老民棍子挑了一下,意思说,你看我的。我故意干咳了两下,走到朱建军跟前说,班长,有个事儿向你请示一下。朱建军抬起头来,嘴角挂出一抹笑。嘴里说,不敢不敢,有事儿就说。我说我和老民棍子想去石盆街上买几个作业本子。

朱建军咽了一口馒头,说,去吧。听了一下,又干瞪了一下眼睛,说,可别溜着去水库玩水儿啊!

我笑着说,班长你放心,绝对不会去玩水儿。

朱建军说:那就好。

出了校门,我就哈哈大笑,老民棍子也笑。我说,朱建军这回又上了咱的当。

老民棍子说,他小子是个蠢猪。

我说:这会儿曹光明肯定吃过饭了吧?

老民棍子说:这都啥时候了,肯定吃了,说不定就在水库边等咱俩呢!

说着,我身上也来了劲儿,步子迈得又快又大,老民棍子也拉大了步幅,在我身侧一晃一晃,像个刚冲了气的小皮球。

——在我们的印象中,朱建军啥时候都一本正经,轻易不说一句笑话,整天绷着一张黑猪脸,看到谁都是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

不过,朱建军的学习成绩一直是班里的最好的,与南街村村长的姑娘刘晓滨合称我们中学的金童玉女。老师也以为全班49名同学当中,唯有这两个人一准能考上大学。

朱建军还有一个叫我们羡慕或者不服气的长处:他的爹朱大炮是包工头,虽然经常不回家,但家里有钱是真的。就这两点,我和曹光明、老民棍子等大部分同学都比不上,自觉比黑猪脸朱建军矬三分。

可曹光明不服气,我和老民棍子综合了一下,觉得曹光明模样长得好,脸白,眉毛是眉毛,眼睛是眼睛,两片嘴唇还红艳艳的,跟电影里的女特务一样。

大概曹光明自己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我们三个一块儿胡谝时,曹光明总说,他朱建军不就是一副黑猪脸怂样儿吗?人家不是说了嘛,尺有所短,寸有所长。谁也不要过于牛皮了。

曹光明言下之意,就是,你黑猪脸朱建军长相比俺曹光明差远了!

——老民棍子和朱建军向来是死对头。老民棍子的学习成绩也不错,尤其是数学、物理和化学,尤其是几何,每次考试都与朱建军的成绩不相上下。

也不知道咋回事,自打初一开始,老民棍子就和朱建军就干上了。

有天放学路上,我们三个走得吊儿郎当,一直没说话的老民棍子转脸,神秘地冲我和曹光明说:不知道咋了,我怎么也看不惯朱建军那股子假正经,嘴撅得能拴两头驴。

曹光明迎合说,就是,我也讨厌,同学嘛,该怎么就怎么,总是把自己看得跟皇帝老子一样,算什么东西!

我也说,朱建军是有一点毛病,仗着学习成绩好,就不把咱们这帮子同学放眼里,我也看不惯。

我们你一言我一语,一声比一声高。说得正来劲儿,朱建军突然从后面冒了出来,与我们并排的瞬间,眼睛狠狠地剜了一眼,鼻子哼了一声,然后转过脑袋,仰起脖子,一副不屑的样子,雄赳赳、气昂昂快步走去了。

初二第一学期,老民棍子当了学习委员,和朱建军的矛盾似乎又加重了一层,每次检查和督促作业情况,朱建军总是低着头,用生硬的口吻对老民棍子说,某某老师叫你赶紧把大草、白眼狼和武二郎的作业收上去。

与朱建军的态度不同,老民棍子总是嬉皮笑脸,磨叽一会儿再说:朱班长,这事儿应该你干,某某老师怎么不当面给我说,给你说?那意思就是叫你亲自催了。朱建军鼻息咻咻,抬头瞪了老民棍子一眼,鼻子里面哼一声,说,不催算了,又不是我的责任。

老民棍子当仁不让,说,不催就不催,看看班长挨训还是我这个学习委员挨训。

——每年的五月至十月,学校订了规矩,中午时候,学生出去必须跟班长请假,要不然的话,按逃学论处。主要针对点就是控制我们到水库玩水,这是老规矩了。要是仔细追究起来,都是因了那几个玩水淹死的同学和邻村小伙子,要是从来就没有发生过事故,学校肯定不会订这样的规矩。对此,我们给予了充分的理解,但不支持。

没有什么东西可以阻挡炎热,也没有什么东西可以阻挡欲望。夏天的炎热,对我们这些半大孩子来说,实在难受得太强烈。

因为人还小,我们缺乏高超的自制力,即使有人溺亡了,消停和恐惧一段时间,便很快就忘记。按照老民棍子的理论,人生死有命,该怎么着还怎么着。对此,曹光明说得更为彻底和清楚,他说,人人迟早要死,要是怕,哪儿还有人种地干活挣钱?早趴在炕上睡大觉了!

这一次,我和老民棍子请了假,顿时一阵轻松。原以为朱建军会借机整我们一把,却没想到,一句话就开了绿灯。和老民棍子一溜烟跑出学校院子,上了公路,想着曹光明可能在水库边等我俩,不仅加快了脚步。可老民棍子还是不打放心,走着走着,回头朝学校方向看了几次,我知道他怕朱建军反悔来追喊我们回去。

我说放心放心,朱建军这人别的不行,就是爱面子是一顶一的强。老民棍子却说,毛主席还有反悔的时候,何况蚂蚁一样的朱建军呢。

上盆村怎么也不算个好地方,整个村子就挂在一面山坡的鼻梁上,散乱的红石头房屋远看像一个乱坟岗,要不是那些鸡呀,猪呀,狗呀什么的,制造出一种人间生活气氛,基本上就和我们村与武安搭界处的破长城一个模样。

曹光明的家在村子上面,也就是这面山岭的正鼻梁上。一排红石头房子,因为年代久远,烟熏火燎,红石头早就变成了黑石头,看起来就像一窟黑窑洞。

我和老民棍子站在曹光明院子下面喊,曹光明!曹光明!过了好一阵子,屋子里面才有了声音。一个人从黑黑的门洞里探出了脑袋,满脸络腮胡子,张着一口的黄牙,冲我们答应说:你俩叫俺光明干啥?我和老民棍子几乎同时回答说,李老师叫他把昨天的英语作业再做一遍哪。今天下午就要!

这时候,我看见敞开的窗户里面有一个东西在晃,曹光明竖着脑袋,一只手指着水库的方向,挥了几挥。

他的意思我明白,随即用胳膊肘子撞了一下老民棍子,对曹光明他爹说,叔叔,俺先走了啊。

去往水库的路很窄,最大能容一个架子车通过。路面上尽是红色的沙土和碎石子。我们穿着布鞋,走起来有点硌脚。老民棍子说,曹光明会不会不来呀?我说,你还不了解他的脾性吗?咱们可是两年的哥们情谊了。老民棍子嗯了一声,再没说话。

正如我说的那样,在玩儿甚至逃学这等事情上,曹光明态度坚决,不打一丝折扣,就是被父母打得屁股开花,鼻青脸肿,也不会爽约。

倒是老民棍子这方面做得不好,反反复复,有几次只听雷声,不见雨点。就拿到东沟村去偷苹果和杏子来说,本来说以每个星期起码要干一次,商议的时候,我们选择了学校后面的黄土洞,三个人一起猫腰蹲在里面,提出议程,交流意见,制订计划。当时人人都沸腾了热血,对着老天发了响誓。

星期三中午,天气热得好像有病,晒得人身上流油。吃了中饭,三个人趴在核桃树杈上消磨时光,曹光明说,东沟村的果园苹果就要熟透了,过几天人家一摘,我们就只有吃苹果的核儿了。我说事不宜迟,必须采取闪电行动。

曹光明和老民棍子随声附和。我们决定,趁中午天热,看园子的人睡觉,咱们去整一把。说走就走,曹光明率先从树上溜了下来,跑到教室里面,拿了一个碎布书包,冲我和老民棍子摆了摆手。

我们的学校就在东沟村前面的一面山岭上。那果园说是东沟村的。我们去,却不需要经过东沟村,从学校的院子出来,走上一边的架子车路,再经过女厕所,沿着山岭向上就是了。

关于这一点,我们都很清楚,但比较陌生,都是女厕所造成的。那时候,和女生界线分明,水火不容。男生总以为女生不干净,身上携带着某种不安全的成分,当然也有迷信和大男人主义在内。

到初二,班主任为了改善男生女生关系,特意调整了座位,穿插安排。曹光明和北街的女生刘军花坐到了一张课桌上。当日下午,在课堂上,就爆发了两个人的战争。刘军花举手“控告”曹光明侵占了她的桌面,曹光明辩解说刘军花拿圆规扎他的胳膊。两个人争得脸红脖子粗,不可开交。除了班长朱建军一脸沉静之外,包括我和老民棍子在内,全班同学都笑个不停,女生掩了嘴巴,或者埋头书桌,男生有的仰了脖子。

最后,语文老师刘志良大声呵斥了一声,笑声才止住了,仅有白眼狼一人,张着大嘴一下子合不拢,收不住的笑声像猪叫一样,又惹出了一大片笑声。

天气真热,没走几步,我们就汗流浃背了。曹光明走在最前面,我排第二。老民棍子断后。

一边的山地里的麦子已经开始抽穗了。从路边经过的时候,曹光明随手拽了几个,一边走,一边在手掌里搓了,捡掉麦皮和碎芒,一扬手,就进了嘴巴。回头看着我和老民棍子说,真香,真是他妈的香!老民棍子在后面也摘了几穗,揉着吃了。走到一棵洋槐树下,老民棍子建议休息一会儿,说着,一屁股就歪在了一块红石头上。曹光明看了看我,我也看了看他,用眼睛说了相同的话,也就坐下了。

我说,就快到了。曹光明说就是。我们的意思是催着老民棍子快点启程。老民棍子当然听出了我们的话外之音,一下子变得很生气。嘟嘴说,不去了,抓住了多不好!我又看了曹光明一眼,曹光明站起身来说,咱可是商量好的呀,说着,瞪大的眼睛看着老民棍子一头的细黄毛。老民棍子把头扭了过去,哼了一声说,商量好的,国家大事商量好了还得改呢,何况咱们三个毛喳喳子?

曹光明一听,就生气了,本来就很红的脸一下子涨红了,逐渐变成了紫色。我也挺生气,说老民棍子,不能这样。咱们是一个集体,要团结一致,不能搞分裂。

老民棍子忽地站起身来,说,咱们三个团结团结,我不反对,可是,团结起来不是干坏事,偷人家的东西。说完,就甩开两条小短腿,沿来路往回走了。我们谁也没拦,曹光明一屁股坐在原处,鼻息咻咻,要发作的样子。

转头看了我一眼,说还去不去。我说我听你的。曹光明说那好,说到做到,决不反悔。

不用说,虽然只有两个人,但行动也取得了成功,返回路上,我们狠狠地咬着偷来的杏子和苹果,发泄对老民棍子的怨气。曹光明说,这次得给老民棍子一个教训,不能再姑息迁就。

我说也是,这样下去,咱们这三人帮就没有战斗力了。毛主席不是说过嘛,堡垒最容易从内部攻破,为了防患未然,先发制敌。我和曹光明决定,以四字诗顺口溜,为了不使矛盾激化,我们决定以教诫引导为主,再加上拒绝给老民棍子吃我们这次的战利品的形式,对老民棍子提出警告。编顺口溜和四字诗曹光明不在行,任务就落在了我的身上。我想了一会儿,说光明光明你听听,看看行不行。

回到学校,不到两分钟,上课铃就响了。我把顺口溜写在纸上,凌空传书说:老民棍子,你干啥子,我们三个,就你一个,说话不算,中途背叛,这样下去,三人集体,岂不完蛋?老民棍子接了之后,放在书本下面打开看了,当时就回了一帖,说,大草光明,此次事件,我心不安,仔细想过,罪责在我,惩前毖后,以后不犯。

话虽这样说,可老民棍子后来还是又犯了几次,其中最严重的就是那次和朱老猪一伙儿的战争了。朱老猪长得给他的名字一样,又黑又粗,一顿能吃五个馒头,他爹当时是乡中学的教务长。朱老猪在学校更是有恃无恐了,即便我们的那次有点惨烈的战争。朱老猪手下的四眼炮,自从投靠了朱老猪之后,牛皮了得,正好和曹光明同桌。

有一天,两个人在课堂就争论了起来,四眼炮说,朱老猪功夫了得,一掌能劈开一块砖头,一圈就能把曹光明之类的货色打得满地找牙。曹光明一听,当然不干了,说,四眼炮,你小子狗屎吃多了,在我们面前说这等三流货色,简直是脱了裤子放屁,多余得跟苍蝇一样。下了课,四眼炮就给朱老猪说了。往教室走的时候,我就看见朱老猪的脸成了猪肝色,跟在曹光明后面,故意用胳膊肘子在曹光明后背捣了一下,曹光明回头的时候,朱老猪凑近说了一句什么。

正上课,曹光明就传来了消息,说朱老猪下午找事,做好战斗准备。我一下子感到了事情的严重,就飞纸给曹光明,说能免则免,最好两全,如果非要开战,二话不说,并肩作战。

老民棍子的意思是,此类事情,涉及干戈,如若动武,两败俱伤,主张以和为贵,即使委屈一下也无所谓。好汉不吃眼前亏。

下午放学,朱老猪一伙儿六个人在偏僻的黑土沟口将我们三个截住,要求曹光明当面赔礼道歉,并且给每人买一只雪糕。曹光明不干,两个人先是相互推搡,后来又用胳膊肘子撞击对方。曹光明大概被撞疼了,首先发怒,冲着朱老猪的鼻子就是一拳,朱老猪体宽肉厚,一时没有来得及躲闪,自觉得鼻子一阵疼痛,再用手一摸,就看见了鲜血。

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朱老猪一声大吼,向曹光明扑去。迅即之间,两个人扭作一团了。这边,我和四眼炮也干上了,他抓破了我的书包和手背,我用指甲在他脸上刻下了记号。要不是,后面赶来的同学,我们的战争可能更为持久和残酷一些。我们分别被拉开之后,我看见曹光明的脸上和胸口上粘了不少的鲜血,额头有点青肿。

第二天到学校,老民棍子上来说,昨儿个俺娘叫俺去俺舅舅家拿玉茭种子……还没说完,我和曹光明就甩步走开了。

从这时候开始,我、曹光明和老民棍子组成的“三人帮”严重两极分化,一直到了一块儿去上盆水库玩水之前的三天,还是一副互不搭理的状态。我一直觉得这样不好,也会给朱老猪一伙儿可乘之机。我就和曹光明说,算了吧,老民棍子就是这德行,但其他方面还不错。

开始,我说啥曹光明都不同意,说老民棍子这等胆小怕事之徒,要他何用?我说不行不行,如果时间长了,很有可能被朱老猪争取过去,到那时,我们的敌人就多了一个。曹光明想想说也是,同意了我的意见,并在下课的十分钟时间里,借机跑到学校后面的玉米地,一本正经地策划了这次玩水活动。

中午的太阳真毒,晒得人流出了油脂。曹光明出现的时候,我和老民棍子已经脱光了衣服,站在水库的大坝上,正撒了尿往肚脐眼上抹(这样据说可以防治受凉拉肚子)。老远曹光明就喊,等等我,等等我,一边喊着,一边快步从山岭一侧的小路上奔了过来。到坝上,三下五下地脱了衣裤,三个人站在大坝上,一起喊了一、二、三,噗噗噗,接连三声,一块儿跳到了水库里面。

玩了一会儿,看时间差不多了,三个人穿了衣服,兔子一样奔到学校。我去跟朱建军销假,朱建军翻了白眼说,买个本子这么长时间,肯定是去玩水了。

我说没有没有,朱建军别过脸哼了一声说,没有才怪呢。说着,就拉了我的胳膊,用指甲轻轻划了一下,抬头看着我说,没有!这就是证据。我们知道,这一点是瞒不住的,身体一旦挨了水,皮肤表层就有点干,用指甲一划,就是一道清晰的白印。事后,老民棍子说,要是擦点雪花膏就好了。

就是这个下午,放学后,曹光明就从学校消失了。第二天早上,我们还在家里,就听说曹光明的爹在梧桐沟打兔子时从山崖上掉下来摔死了。大人们议论着惋惜着,说这人咋就这么不经事儿呢?转个身就没了。

我听到了,心里也是一阵悲伤,不是为自己,而是为了曹光明。突然觉得他很苦命,才十五岁,就没了爹,以后可怎么活呀!到了学校,同学们也说着这件事情,脸上没有一个是笑着的,就连黑猪军、四眼炮、朱建军等非我们阵营的过去上敌人,也都对此表示了遗憾和悲伤。

大概三个月时间过去了,其间我和老民棍子去上盆村看过曹光明,在他家里,看见了丧事时候留下的白鞋面、孝帽子和孝衣,迈脚进了屋子,看见曹光明一个人坐在炕上吃面条,看见我们,端着碗跳了下来,没说一句话。

我和老民棍子说了一大堆的安慰话,曹光明一直低头听着,不停地抽泣。到后来,实在没话说了,我们就干坐着,等曹光明情绪好一点了,我们才告别。曹光明一直把我们送到上盆村口,不住地向我们摆手。

后来,曹光明随他娘去了邢台,当然是嫁带过去的。至此,没有了曹光明这一坚强的领导核心,我们曾经团结一致近两年时间的三人帮正式分崩离析。

只是,和老民棍子在一起的时候,经常提起曹光明,我们经常重复说,也不知道他在那边习不习惯,好不好。老民棍子建议给曹光明写一封信,由我主笔,我说写什么呢,又不知道确切地址。老民棍子说,写好了先放着,等打听到了再寄给他不迟。

我想想也是,便在纸上写道:光明阿曹,你在邢台,是否安好?我和老民,经常想起。我们弟兄,战斗情意。那边陌生,你要注意。好好学习,保重身体。虽然遥远,虽然分离,我们心中,永远有你!

信写好之后,老民棍子买了信封和糨糊,粘了,但一直没有地址,就由我保管着,夹在课本里,后来有放在了我的背包里,直到现在,也没有发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