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两个月前,对摩洛哥的远征就已经结束了。法国在夺取丹吉尔后,直达的黎波里的非洲地中海沿岸地区已全成为她的囊中之物。此外,这又一个被吞并的国家所欠债务,已由法国政府提供担保。
据说有两位部长借此机会获得了两千来万的暴利,其中就有人们常常无所顾忌提到的拉罗舍—马蒂厄。
至于瓦尔特,在巴黎家喻户晓,仅股票一项,他就盈利三四千万,此外还在铜矿、铁矿和地产经营上赚了八百至一千万,真是财源滚滚。法国占领前,他以极低的价格购进了大片土地,占领后便很快转让给了各殖民开发公司,因此从中捞了一大钱。
一眨眼工夫,他便跻身于世界上数一数二的富翁和实力雄厚的金融巨头之列,远远胜过一些国家的国王。谁见到他,都是一副敛声静气、卑躬屈膝的奴才相。同时他的发迹,也使许多人羡慕不已,内心深处卑鄙龌龊的想法,因而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
对他来说,“犹太人瓦尔特”、“来路不清的银行老板”、“举止古怪的报馆经理”、“用钱砸出来的众院议员”,所有这些带有贬损的称呼已统统随风而逝。人们现在知道的他,是以色列人富翁瓦尔特先生。
对于自己富可敌国的财力,他也确实想炫耀一下。
在圣奥诺雷关厢街拥有一幢豪华宅第,这幢花园与香榭丽舍大街相通的宅第是他从当时生活相当拮据的卡尔斯堡亲王那儿购得的。瓦尔特在成为这幢宅第的新主人后不久就让亲王在二十四小时内迁出,所有陈设均保持原样,连一把扶手椅也不用移动。他提供的价钱是三百万。亲王抵抗不过这诱人的数额,终于忍痛割爱。
即日,瓦尔特便在此新居安顿了下来。
不久,他又有了一个奇思妙想,他突然产生了一个与波拿巴媲美的念头,想征服整个巴黎。
匈牙利画家卡尔·马科维奇的巨幅油画《基督凌波图》,当时正在著名鉴赏家雅克·勒诺布的陈列室展出,很快引起轰动,人人争先恐后前往观看。
艺术评论家们也是赞不绝口,说这幅画是本世纪最为杰出的一幅作品。
不想瓦尔特忽然以五十万法郎将其买下,从而使满心欢喜的观众失望至极,同时瓦尔特也在一夜之间成了全城茶余饭后的议论对象。对于他的这一举动,褒贬不一:有的羡慕,有的谩骂,有的叫好。
随后,他又在各报刊登一则消息,邀请巴黎各界名流在一天晚上前往他家欣赏这幅出自外国名家之手的杰作,免得人们说他把画藏了起来。
他的大门将因此向公众洞开,凡愿前往一睹为快者,只须在门前出示请柬,便可进入。请柬如是写道:
十二月三十日晚九时,卡尔·马科维奇的《基督凌波图》将在寒舍展出,届时有电灯照明。阁下若能大驾光临,将使敝舍蓬荜生辉。
瓦尔特先生和夫人
请柬下方附有一行小字:午夜过后将举行舞会。
因此,凡愿留下者届时尽可留下。瓦尔特夫妇将与他们结识为新友。
其他人在欣赏名画的同时,还可在宅第内随便走走参观,见见男女主人,而不管这些来自上流社会人士的态度是怎样的傲慢或冷漠。这之后,他们都欣然离去。而且瓦尔特老头深信不疑,过不了多久,他们还会经常造访来的。因为他们对他的那些同他一样发迹的以色列兄弟就是如此。
当务之急是要吸引那些报上经常提到的拥有贵族头衔却家道中落的人士前来参观。这样做,一来是让他们看看一个在短时间内便赚了五千万的人,是怎样一副模样。二来是让他们亲眼见证,来他家的人是如何地似潮水一般。除此之外,还想让他们看出,他这个以色列子弟把他们请到家里来欣赏一幅描绘基督的油画,是有着怎样的雅兴,处事是怎样地左右逢源。
他的意思不言自明:“你们看,马科维奇这幅有关宗教题材的《基督凌波图》,我是花了天价才买下来的。我虽是犹太人,但这幅画将永远收藏在我的家里,天天在眼皮底下。”
此邀请在社交界,特别是在众多贵妇和纨绔子弟中,引起了轩然大波,虽然它并未提出任何要求。去观摩这幅画,也就同到帕蒂先生的画室去看一些水彩画一样。瓦尔特得了一幅名画,他要在一天晚上敞开大门,邀请大家都去欣赏,这岂不是一件可遇不可求的美事?
半个月来,《法兰西生活报》每天都花大量的篇幅来报道这场将于十二月三十日晚开幕的这场盛会作了大量报道,它想方设法把公众的兴趣激发起来。
见老板一夜之间暴富,杜·洛瓦恨得咬牙切齿。
他挖空心思,从妻子手中强夺了五十万法郎后,本以为自己已经相当富有,现在却觉得还是很穷。周围有钱的人比比皆是,而他却一个子儿也挣不到。同他们的巨万家资相比,自己这点钱是微不足道的?
他的心被忌妒啮咬着,无名火与日俱增。他恨所有的人,恨瓦尔特一家,因此现已断绝与他家的来往。他恨自己的妻子,因为她听信拉罗舍的谎言,阻止他购买摩洛哥股票。他更恨这位外交部长,因为他欺骗了他,利用了他,竟有脸每星期两次来他家吃晚饭。他成了他的秘书,办事员和笔杆子,每当他在他面前为他捉刀时,他真想将这高傲自负处处得意的家伙活活掐死。作为一名部长,拉罗舍政绩平平。为了保住这个职位,他千方百计隐瞒他谋取的私利。但这一点,他杜·洛瓦却看得一清二楚,因为这陡然发迹的区区律师,言行举止是那样放肆,狂妄,那样目空一切,自以为是。
在杜·洛瓦家,拉罗舍现在是随意进出,完全取代了德·沃德雷克伯爵的位置,像之前这位伯爵在世时的样子,且对仆人说话,俨然是一副家中主人的神气。
杜·洛瓦对此虽然愤愤不平,但不敢发作,如同一条狗,虽想咬人,但不敢张口。因此他只得迁怒玛德莱娜,动辄对她恶言恶语。每每遇到这样的情况,玛德莱娜总是耸耸肩,把他当作不懂事的孩子。再说他的这种喜怒无常,她也迷惑不解,常常说道:
“我真弄不明白,你为何总这样牢骚满腹,我看你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每听到这种责问,杜·洛瓦总是转过身去,默不做声。
至于老板家即将举行的晚会,他早已申言自己是绝不会去的。他不想再踏进一步这可恶的犹太人家。
两个月来,瓦尔特夫人是天天写信给他,求他去她家,或是约个地方,见她一面。她说,她要把自己为他赚的七万法郎交给他。
这些言辞迫切的来信,都被杜·洛瓦随手扔到了壁炉里,他不想去搭理她。他这样做,倒不是因为不想要自己应得的一份,而是有意怠慢她,蔑视她,折磨她。她是那样有钱,但他不愿对她言听计从。
晚会举行那天,玛德莱娜对他一番劝说,他不去看看是不对的,他却答道:
“你让我一个人呆着吧,无论如何我就是不去。”
可是晚饭过后,他又突然说道:
“这个罪看来还得去受,你去快点准备。”
玛德莱娜料定他会去的,因此说道:
“等我一刻钟就行。”
他一边穿礼服,一边嘟嘟囔囔,甚至上了车也还在骂骂咧咧。
原属卡尔斯堡亲王的那幢宅第内,前院四角各挂了一盏电灯,宛如四个发出淡蓝色光芒的小月亮,显得整个院子灯火通明。正房门前的台阶上铺着一块华丽的地毯。每一级台阶旁都直挺挺地站着身穿制服的听差,看上去恰似一尊尊石雕。
“嚯,他们可真会故弄玄虚!”杜·洛瓦耸了耸肩骂道,心里因嫉妒而老大不快。
“住嘴,”他妻子向他说道,“你也暂且装装样子吧,别让人家以为你没修养。”
他们走了进去,把出门穿的沉重外衣交给迎上前来的仆人。
好几位女士已随同丈夫前来,现在正忙着脱去身上的裘皮大衣,不住地赞叹“这房子真气派!”。
宽阔的前厅,四壁挂着壁毯,壁毯上绣的是马尔斯战神和维纳斯女神的恋爱故事。左右两边是气势雄伟的楼梯,拾级而上,可达二楼。用铸铁制成的栏杆,因年代久远,外表的镀金已不太耀眼夺目,但在红色大理石阶梯的衬托下,淡淡的光芒依旧隐约可见。
客厅门前站着两个小姑娘,其中一个穿着粉红色衣裙,另一个穿着蓝色衣裙。每每客人到来,她们便上前为女士们献上一束鲜花。大家都觉得这一安排别有情趣。
各个客厅都已是座无虚席。
女士们大都服饰一般,也表明她们今晚来此同平素参观其他私人画展,并无大异。打算留下来参加舞会的女士,则全都是袒胸露背。
瓦尔特夫人在第二个客厅接待来客,身边围着众多女友。许多人因不认识她,就像在参观博物馆一样,并未意识到谁是此房屋的主人。
看到杜·洛瓦到来,她的脸色刷的聚变,她很想迎上前去。但她终于还是站在原地,等着他过来。杜·洛瓦彬彬有礼地向她欠了欠身,玛德莱娜则同她亲热无比,恭维的话语说个没完。杜·洛瓦于是留下妻子陪同这位老板夫人,自己很快钻入人群,想去听听尖锐的议论。
五间客厅紧密挨着,全都挂着名贵的帷幔或意大利刺绣及色彩和风格迥异的东方壁毯。古代画家的名画点缀其间。一间保留着路易十六时代风格的小客厅,特别引人注目。客厅内的座椅全都配有丝质软垫,淡蓝色底衬上绣着许多玫瑰。低矮的木质家具,漆得金黄耀眼,上面所罩饰物同墙上所挂帷幔一样,做工精美绝伦。
放眼望去,不乏有一些著名人士,杜·洛瓦一眼便认了出来。其中有德·黛拉希娜公爵夫人、德·拉弗内尔伯爵夫妇、德·安德勒蒙亲王将军、风格卓约的德·迪纳侯爵夫人,以及在各种重要场合经常露面的男男女女。
有人这时拉了一下他的胳臂,同时耳际传来一阵银铃般的娇滴滴声音:
“啊!漂亮朋友,你这个死鬼,今天总算露面了。这些日子为什么销声匿迹了?”
披着一头金色鬈发的苏珊·瓦尔特正站在他面前,以其清澈的明眸看着他。
杜·洛瓦有些意外是她,心中很是高兴,遂同她握了握手,解释道:
“我也很想来?可是最近两个月,实在忙得脱不了身。”
“这可不好,”苏珊的神情非常严肃,“不好得很。你让我们太伤心了,因为妈妈和我,现在都很喜欢你。特别是我,已经离不开你。你要不来,我简直太无聊了。你看,我已将心里话对你说了,你要是再不来就太不给面子了。现在让我挽上你的胳臂,由我尽地主之宜带你去看《基督凌波图》。这幅画在顶里边的花房后部。我爸爸把它放在那儿,目的就是想让大家在这里多走动走动,炫耀一下他这幢房子。他这样做实在让人费解。”
他们在人群中慢慢挪步。这风流倜傥的少年和这婷婷玉立的姑娘,立即引起了众人的注意。
“瞧,”一位知名画家说道,“这可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两个人无论在哪一方面都很般配。”
杜·洛瓦听了,心中不禁思忖道:
“我要是有先见之明,当初本应娶的是这一位。这其实不难办到,我怎么就没有想到呢?相反,我稀里糊涂娶了那一个,真是昏了头!可见一个人在作出一项决定时常常显得过于匆忙而考虑不周。”
想到这里,他像是心里流进了滴滴苦酒,感到分外苦涩,顿时万念俱灰,觉得自己这一生也太无趣了。
“漂亮朋友,”苏珊这时向他说道,“你可要常来。爸爸现在是这样富有,我们再也没有可顾虑的,可以痛痛快快地尽情玩乐。”
“唉!”仍沉浸于其思绪中的杜·洛瓦说道,“你很快就要嫁人的,你会嫁给一个家势煊赫但已有点败落的贵族。这样,我们以后见面的机会寥寥无几了。”
“你在说些什么!”苏珊不假思索地说,“我还不会马上结婚。我要找个我所喜欢,非常喜欢,完全喜欢的人。家里用不完的钱,我要好好地享受人生。”
杜·洛瓦笑了笑,神情中带着讥讽和傲慢。接着,他指着身边来来往往的人,将他们的境遇向她一一作了介绍,说他们都出身高贵,但家道没落,靠着那依然保存的空爵位而娶了个像她这样的金融家女儿。现在,他们有的还同妻子保持着一定的关系,有的则早已离开妻子。但不论属何情况,皆自由自在,生活放荡不羁,为众人所熟悉且备受敬仰。
“我敢担保,”他最后说道,“不出半年,你也会经不住这方面的诱惑而嫁给一位侯爵、公爵或亲王的。到那时,你便会高高在上,看不起我的,小姐。”
苏珊气愤不已,用手上的扇子在他的胳臂上打了一下,说她一定要找个自己中意的人。
杜·洛瓦发出一声冷笑:“不信咱们就等着瞧,因为你们家实在太有钱了。”
“你不是也得了一笔遗产吗?”苏珊问道。
“唉!”杜·洛瓦难为情地叹息一声,“这笔遗产带给我的,不过是一年两万法郎的年金。在现在这种时候,这点钱只是九牛一毛?”
“你妻子不也继承了一笔遗产吗?”
“是的,两人加在一起是一百万,每年可得年金四万。靠这点收入,连一辆像样的马车都负担不起。”
不知不觉中,他们已走进最里边的那间客厅里,一间巨大的温室蓦然展现在眼前。虽是隆冬时节,温室里高大的热带植被却郁郁葱葱。树下种着大片大片的奇花异草。走进这深绿色的天地中,湿润泥土的清新气息和花草所发出的浓郁芳香,顿时扑鼻而来。灯光从顶部照射下来,好似飘落下一阵阵银白的雨丝。这令人振奋的柔和景象,真是世间奇景,其引人入胜给人以一种甜美的异样感觉。两排密密麻麻的灌木丛之间,是一条条长满藓苔的蜿蜓曲径,好像铺着绿色的地毯。杜·洛瓦倏地发现,左边一颗枝繁叶茂的棕榈树下,有一个硕大的可以沐浴的大理石水池。池边四角放着代尔夫特所产的大型瓷塑天鹅,一股股清泉从其微微张开的嘴内不断倾泄而出。
水池底部沉淀着一层金黄色细沙,几条来自中国的金鱼正在水中玩耍。这些外形奇异、体大腰圆的金鱼,不仅眼球凸出,而且每块鳞片的边缘都泛着蓝光,只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看到这些时而到处游弋、时而一动不动的小东西,不禁使人想起中国巧夺天工的刺绣。
杜·洛瓦定住脚步,不觉怦然心动,心中嘀咕道:“要说富有,这才是名副其实。只有住在这样的地方,才算不枉此生。问题是别人能够做到,而我却做不到?”
他思量,看自己有何才能可以施展,但这种办法岂能一蹴而就?他为自己的无能而深感懊悔。
他身边的苏珊这时坚守沉默,似乎在想着什么。他用余光向她看了看,刚才的想法再次浮现于脑海:
“我当初要是娶了这呆头呆脑的姑娘,也就无憾了。”
“当心!”苏珊好像突然从其深深的思所中惊醒过来,向他喊了一声,推着他穿过面前的人海,向右闪了过去。
这时,只见一簇奇异的树木,其叶片像张开五指的手掌,颤悠悠地伸向天空。就在这树丛的中央,一个人正纹丝不动地立于海面上。
别具匠心的布置,确实产生了出其不意的效果。油画的四周完全吞没于摇曳不定的绿树丛中,使得整个画面看上去像是一个深不可测、梦幻无常的黑洞。
观众必须细致观看,才能看见画上原来画着一条小船。由于布局巧妙,船体部分已若隐若现。其实船舷上正坐着一位圣徒,手上举着一盏灯。明亮的灯光全都洒在翩翩而来的基督徒身上。不过,在昏暗的灯影下,船上的其他圣徒仍隐约不见。
基督踏着波浪往前走着,脚下的波涛顿时顺从地退去,让出了一条道。圣人周围一片漆黑,只有点点繁星在夜空中闪烁。
提灯的信徒照着慢慢走来的基督,微微发亮的灯光中照射出圣徒们一张张惊喜的脸庞。
这确是一幅气魄宏大、独其匠心的名家之作。谁看了都会产生令人难忘的印象,令你梦牵魂萦,久久不能离去。
因此今日来此观看的观众,起先都敛声静气,沉默无语,过了一会儿才若有所思地走开,随后才会谈起这幅画的价值。
杜·洛瓦看了片刻,心里想道:“能够买下这样的宝贝,确实非同一般。”
见不大的场地前,已是人潮涌动,他便紧紧地夹着苏珊那只纤纤细手,立即退了出去。
“要不要喝杯香槟?”,苏珊问他。“我们不妨去餐厅坐坐,或许能在那儿见到我爸爸。”
于是他们慢慢地往回走,所有客厅里都挤满了宾客,衣香鬓影,人声鼎沸。
“那是拉罗舍和杜·洛瓦夫人,”杜·洛瓦隐约听到有人在说。话音仿佛从他耳边轻轻掠过,来自很远的地方。是从哪儿传来的呢?
他往四下张望,果然看到他妻子正挎着这位部长走了过来。两个人笑容盈盈,在窃窃丝语什么,不时相互对视,柔情依依。
他感到旁人好像在一边看着他们,一边发出低声议论。他真想冲过去,给这两个狗男女狠狠几拳。
玛德莱娜这样做,真让他丢尽了颜色。他不由自主地想起弗雷斯蒂埃,人们谈到他杜·洛瓦时,可能也在称他为“龟公”。她有什么了不起?不过只是个发迹小人,表面上确十分机灵,但实际上并无多大本事。人们所以常来他家串门,是因为不敢得罪他,知道他并非等闲之辈。不过,人们在私下议论他俩时,一定毫无顾忌。这也不奇怪,这个女人一举一动都像在玩弄心术,名声大不如前,因此已将他这个家弄得鸡犬不宁。同她在一起,杜·洛瓦绝不会有任何作为。她已成为他的绊脚石。啊,早知今日,他定使出浑身解数,好好愚弄她一番!比如眼前这位如花似玉的苏珊,他便可放心利用,使她无地自容。他怎么就瞎了眼,没有察觉到这一点呢?
他和苏珊此时已来到餐厅。餐厅开阔,一排排大理石柱子,气势宏伟。墙上挂着古老的戈柏兰壁毯。
瓦尔特一眼望见他这位专栏编辑,急忙走来同他握了握手,心中的喜悦昭然若揭:
“各处都参观了吗?苏珊,你是否领着他将应参观的地方都走到了?漂亮朋友,今天到的人真多,你说是不是?盖尔什亲王也来了,你见到没有?他刚才在这儿喝了杯五味子酒。”
说罢,他又向参议员黎梭兰迎了上去。参议员身后随着他的妻子。这没头没脑的女人,把自己打扮得像杂货铺一样花里胡哨的。
一位男士这时走来向苏珊打了个招呼。此人身体修长,脸上蓄着金色的络腮胡子。头已有点秃,一副社交场合到处可见的潇洒神气。杜·洛瓦已听人称呼他为德·卡佐勒侯爵。他此时忽然对这位侯爵产生了嫉妒之感。他是什么时候与苏珊认识的?肯定是在她家发了财之后。不用说,此人一定在追求苏珊。
有人碰了一下他的胳臂,杜·洛瓦回过头,原来是诺贝尔·德·瓦伦。老诗人头发梳得油光发亮,身上的礼服却是皱巴巴的,一脸漠然而又疲惫的神情。
“今日这种场合,就是我们常说的及时行乐,”他说,“一会儿还有舞会,跳完舞便回去就寝。这难得的机会,女孩子定会兴奋不已。你何不喝杯香槟?这酒好极了。”
他让人将自己手上的酒杯斟满,举起杯,向此时已拿起一杯酒的杜·洛瓦敬酒道:
“愿头脑精明者,能战胜百万富翁。”
接着,他又温文尔雅地说道:“倒不是因为我对他人有钱感到不舒服,或者嫉妒他们,这是我的原则立场。”
杜·洛瓦没有再听他唠叨下去,因为苏珊已随着德·卡佐纳侯爵走了。他撇下诺贝尔·德·瓦伦,立刻追了上去。
可是恰在这时,一群人乱哄哄地涌来,想喝点什么。他因此被挡住了去路。待他好不容易挤出来时,不想却与德·马莱尔夫妇撞个满怀。
德·马莱尔夫人他常可见到,但她丈夫他却很久未见。
德·马莱尔先生走上来紧紧握着他的双手说道:“亲爱的,您上次让克洛蒂尔德捎给我的话,令我感激不尽。我因购买摩洛哥债券而赚了将近十万法郎。没有您的支持,这钱是赚不到的。您真是一位很重情谊的朋友。”
几位男士时不时地转身来看看这妖娆而俏丽的褐发女人,杜·洛瓦随即说道:
“亲爱的,作为回报,请允许我带走您的妻子,或者说,允许我挽上她的胳膊,去走一走。一对夫妇不应总在一起,您说是吗?”
“完全对,”德·马莱尔先生欠了欠身。“要是我们走散了,便一小时后在此会面。”
“好的。”
两个年轻人说着涌入人群,后面跟着这位丈夫。克洛蒂尔德万分感慨,不停地说道:
“瓦尔特这一家真幸运。不过归根结底,还是因为人家有生意头脑。”
“瞧你说的,”杜·洛瓦反驳道,“一个人只要有本事,便总会成功的。总之是各有各的办法。”
“两个女孩每人将获得两三千万法郎,”克洛蒂尔德又说,“且不说苏珊长得那般漂亮。”
杜·洛瓦沉默无语。见他的心事被人道破,他心里很不高兴。
克洛蒂尔德还没去看《基督凌波图》,杜·洛瓦说他愿为指路。一路上,他们有说有笑,以取笑他人为乐,对陌生人更是品头论足,肆无忌惮。圣波坦这时走了过来,上衣的翻领上挂满各种勋章。他们一见,不禁开怀大笑。走在他后面是的一位前任驻外大使,胸前也挂着勋章,但数目远不如圣波坦多。
“这个社会真是无奇不有,”杜·洛瓦忽然大发感慨。
布瓦勒纳也走来同他握了握手,胸前也挂了那天带过的黄绿两色绶带。
佩尔斯缪子爵夫人虽然体宽肉厚,但也能看出是精心打扮了一番。她此刻正在路易十六时代式样的那间小客厅里,同一位公爵嘀咕着什么。
“一对情人在窃窃私语,”杜·洛瓦调侃道。踏进花房后,他又看到自己的妻子正坐在一簇花丛后面,身旁陪伴着的是拉罗舍—马蒂厄。他们这样做,一定带有这样的意思:“我们就要在这大庭广众之下幽会,别人怎样说,我们从不关心。”
德·马莱尔夫人在看了卡尔·马科维奇所绘基督后,也认为这幅画的确非同一般。此后,他们开始往回走,但她丈夫已不知走哪里去了。
“洛琳娜还在恨我吗?”杜·洛瓦突然问道。
“这还用说?她根本不想见你,别人一谈起你,她便离开。”
杜·洛瓦没再说什么。小家伙突然对他如此反感,真让他不知所措,心里备感沉重。
走到一扇门边,苏珊突然出现在他们面前,大声叫道:“啊!你们在这儿。这样吧,漂亮朋友,你姑且独处一会儿。我要带克洛蒂尔德去我房间参观。”
两个女人兴匆匆离去。人群虽然拥挤,但她们扭动着灵活的身腰,竟然顺利穿过了人群。这是她们在此场合的拿手好戏。
“乔治!”有人这时轻轻喊了一声。杜·洛瓦转身一看,原来是瓦尔特夫人。她用压低嗓音说道:“你这个人心也太狠了,这样折磨我,对你有什么好处?我让小苏珊把你身边的那个女人带走,就为了同你谈一谈。听着,我今晚……无论如何要同你谈谈……否则……否则……我不知道会做出什么傻事来。你马上去花房。那的左边有一扇门,出了门便是花园。你沿着对面的小路一直往前走,很快可看到一个葡萄架。我们十分钟后就在那儿见面。你若失言,我马上就会大闹起来,这绝不是戏言!”
“好吧,”杜·洛瓦高傲地答道,“我十分钟后一定到达你刚才说的那个地方。”
他们随即分道扬镳。不过杜·洛瓦却差点因雅克·里瓦尔的纠缠,而未能准时到达目的地。因为后者忽然走来挽上他的胳膊,神采奕奕地同他说得没完没了。他明显是从餐厅喝了酒出来的。后来,杜·洛瓦在一间客厅里又遇到了德·马莱尔先生,总算把雅克·里瓦尔交给了他,自己才算脱身。他现在需要做的,决不能让妻子或拉罗舍发现自己。所幸这一方面倒还挺顺利。因为他们此刻好像仍在那里亲密地谈着什么。这样,他终于到了花园。
不想外面的凛冽地寒气,冻得他像是掉进了冰窟窿,心中不由地骂道:“他妈的,这样下去非感冒不可。”他于是将一方手帕像领带一样系在脖颈上,沿着小径缓缓地往前走去。由于刚刚走出光线辉煌的客厅,脚下道路一时看不太清。
左右两边的灌木丛,树叶早已脱落,细小的枝条在寒风中抖动。房内射出的光线照在上面,灰蒙蒙一片。他依稀看到前边道路中央仿佛有个白晃晃的东西,原来正是瓦尔特夫人袒胸露背地站在那里。她颓丧地说道:
“啊,你终于来了!你难道要逼我去死?”
“又来了,”杜·洛瓦神情自若地说道,“别这样好吗?你若不听,我马上就走。”
瓦尔特夫人揽住他的脖颈,嘴对着嘴向他说道:
“我哪一点对不起你?为何总这样避而不见?说,我在哪儿得罪了你?”
杜·洛瓦试图将她推开,一边说道:
“上次见面,你将头发缠绕在我上衣的扣子上,弄得我妻子差点同我闹翻。”
瓦尔特夫人听了一怔,但很快便一个劲的摇头:
“胡说!你妻子才不管这些呢,一定是你的哪个情妇同你闹了一场。”
“我哪有情妇啊。”
“住嘴!你为何总不来看我?为何连每周一次来我家吃晚饭也不愿?我受的苦三天三夜也说不完。我是这样地爱着你,无时无刻不想着你,仿佛你的身影总在我眼前晃动,每说一句话,总担心会带出你的名字来。这一切,你懂吗?我感到自己像是被某种东西紧紧地束缚住,像是陷入了罗网,究竟是什么,自己也弄不清白。我任何时候都在想着你,想你想得喉头发紧,胸部像撕裂了似的,两腿瘫软如绵,连路也走不了。直到这样,我整天呆呆地僵坐在椅子上,心里仍旧想的是你。”
杜·洛瓦惊讶地看着她,发现他所熟悉的、身体微胖、一脸调皮孩子气的她,已经是一点影子也见不到了。现在出现在他面前的,是一个烦躁不安、极度绝望,什么都能做得出来的女人。
一个模糊的想法开始在他的脑海中形成,只见他说道:“亲爱的,爱情并不是永恒之物。有聚有散,才是真理。像我们这样坚持下去,必会对双方都非常不利。与其这样耗下去,还不如早日分手。我说的这些,全是实情。不过,你若能表现得理智一点,把我当作你的朋友来接待,对待我,我肯定会像往常一样来看你的。这一点,不知你能否做到?”
瓦尔特夫人将她那雪白的双臂压在他穿着黑色礼服的胸前,说道:
“只要能见到你,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可是说好了,”杜·洛瓦说,“我们只做普通朋友,没有其他任何关系。”
“当然了,”瓦尔特夫人嘟哝道,可是紧接着便将嘴唇向他贴了过来,说道:“吻我一下……最后一次。”
“不行,”杜·洛瓦和蔼地拒绝道,“刚定下的规矩,怎么能马上就推翻?”
她转过身,擦试夺眶而出的泪水,然后从胸衣内抽出一个用粉红色丝带包裹着的纸包,递给杜·洛瓦:
“给,这是购买摩洛哥股票赚的钱中你所应得的一份。能为你弄点外快,我非常高兴。喏,拿去吧……”
“不,”杜·洛瓦不想要,“这钱我不能收。”
“什么?”瓦尔特夫人勃然大怒,“你今天可别给我来这一套。这钱明明是你的,除了你,谁也不能要。你若不要,我就把它扔到阴沟里去。乔治,你这人怎么不知好歹?”
杜·洛瓦无奈接过小纸包,随即塞进了口袋里。
“现在该回去了,”他说,“否则你会得肺炎的。”
“这样岂不更好?我真希望能早日见到上帝。”瓦尔特夫人说,同时一下抓住他的一只手,带着疯狂和绝望,拼命地在上面亲了又亲。随后便依依不舍地跑到楼里去了。
杜·洛瓦便慢条斯理地往回走着,心里打着如意算盘。
接着就昂首挺胸,满面笑容地进到了花房里。
他妻子和拉罗舍已不知去向。人群也逐渐散去,留下来跳舞的人也所剩无几。她见苏珊挽着她姐姐的胳膊,双双向他走来。她们邀请他待会儿和德·拉图尔—伊夫林伯爵一起,同她们跳第一支四人舞。
“你们说的这位伯爵是谁?”杜·洛瓦不解地问。
“我姐姐新交的一个朋友,”苏珊做了个鬼脸。
“你真坏,苏珊”罗莎满脸羞红,“你明明知道,他既不是你的朋友,也不是我的朋友。”
“这我知道。”苏珊笑了笑。
罗莎一赌气,扭头便离去了。
杜·洛瓦亲密地挽起苏珊的胳膊,温柔地说道:
“听我说,亲爱的小苏珊,你真把我当朋友对待吗?”
“当然啦,漂亮朋友。”
“对我绝对信任?”
“绝对信任。”
“你刚才说的话还记得吗?”
“关于哪方面?”
“关于你的婚事,也就是说,你将嫁给怎样的人。”
“记得。”
“那好,你可否答应我一件事?”
“可以。你说?”
“每当有人向你求婚时,你都要同我商量,在征求我的同意之前,决不能答应任何人。”
“好的,我一定按你的意思做。”
“这可是我们两人间的秘密,不可告诉任何人包括你父母。”
“我不会对他们说的。”
“你发誓?”
“我发誓。”
里瓦尔这时匆匆跑来:
“小姐,你父亲叫你去跳舞。”
“走,漂亮朋友,”苏珊说。
杜·洛瓦谢绝了。脑海中忽然浮现出许多新的东西,他想立刻就离去,以便冷静地思考一下。他便去找玛德莱娜,不一会儿,发现她在餐厅里正与两位不相识的男士一起喝可可饮料。她把他介绍给两位男士,但没有透露他这两人是谁。
过了片刻,他说道:
“咱们走吧。”
“随你的便。”
玛德莱娜挽上他的胳膊,穿过各间客厅,往外离去。客厅里已是人烟稀少了。
“老板的夫人在哪儿?我想同她问好。”
“我看不必,她会挽留我们参加舞会,而我对此毫无兴趣。”
“你说的很对。”
归途中,两个人都沉默寡言。直到进入房内,玛德莱娜的面纱还未摘去,便笑嘻嘻地向他说道:
“知道吗?我有一件让你不可思议的东西给你。”
杜·洛瓦气哼哼地嘟哝了一句:
“是什么?”
“你猜。”
“我不想费这个劲儿。”
“你知道,后天可是元旦?”
“是呀。”
“大家又该送新年礼物了。”
“有什么特别吗。”
“这是拉罗舍给你的新年礼物,他刚才托给我的。”
说着,玛德莱娜递给他一个黑色的首饰盒。
杜·洛瓦不屑一顾地打了开来,发现里面放着一枚荣誉团十字勋章。
他的脸色顿时变得有点阴沉。片刻,他笑道:
“我倒希望他能送上一千万。这玩意儿对他根本不值一提。”
玛德莱娜本来以为他会兴奋得跳起来,不料他却如此视而不见,因而恼羞成怒:
“你这个人实在太不像话了,现在已没有一件东西能让你满意了。”
“这家伙只不过是在还债而已,”杜·洛瓦悠然自得地说道,“他欠我的太多。”
玛德莱娜不明白他今日为何如此阴阳怪气,说道:
“你今年才多大?能得到这样的勋章,已经是谢天谢地了。”
“任何东西都是相对而言,”杜·洛瓦说,“我今天得到的,本来不止这些。”
他拿起敞开的盒子放在壁炉上,对着那散着耀眼光芒的勋章看了许久。然后盖上盖,耸了耸肩,便宽衣上床。
元月一日的政府公报果然宣布,新闻记者普罗斯佩—乔治·杜·洛瓦因功勋卓越,而被授予荣誉团骑士勋章一枚。杜·洛瓦见自己的姓在公报上是分开写的,所以比得到勋章还感到高兴。
得知此消息一小时后,他收到老板夫人一封简函,要求他和他妻子一起去她家吃晚饭,大家好好庆贺一番。去还是不去?他拿不定主意。但过了一会儿,就将这措辞暧昧的信投进壁炉,向玛德莱娜说道:
“我们今晚去瓦尔特家吃晚饭。”
“什么?”玛德莱娜惊讶道,“我还以为你再也不会踏进他们家门一步。”
“我已改变主意,”杜·洛瓦淡淡地说了一句。
当他们到达时,老板夫人静静地正一个人呆在那间路易十六时代风格的小客厅里。此客厅已成为她专门接待好友的场所。她通身素黑,头上扑着香粉,样子十分迷人。她远看像个老妇,近看却像是妙龄。即使仔细观看,也让人难以辨别。
“你们是不是有什么人去世了?”玛德莱娜问道。
“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瓦尔特夫人十分凄凉答道,“说不是,是因为我们并没有任何亲人故去。说是,是因为我已到达这样的年龄,距离告别此生的日子已为不多。今天穿上这套丧服,是想为此致哀。不管怎样,从今而后,我的心已死。”
“决心虽然下了,”呆在一旁的杜·洛瓦心想,“但能坚持下去吗?”
晚饭的气氛非常沉闷,只有苏珊说个不停。罗莎似乎心事重重。大家再度为杜·洛瓦举杯祝贺。
饭后,大家离开餐厅,在各个客厅和花房里参观,互相间随便聊着。杜·洛瓦同老板夫人走在最后,老板夫人拉了一下他的胳臂,轻声向他说道:
“听我说……从今往后,我什么也不对您说了……不过乔治,您可要常来探望我。您看,我已不再对您以‘你’相称了。没有您,我是活不下去的,就是这样。因此而造成的痛苦,将是任何人都难以承受的。不论白天还是黑夜,我的心及我身上的每一个细胞,都感到您的存在。总之,您的身影无时无刻不在我眼前浮现。这情景就好像您给我喝了一杯毒汁,这毒汁如今正在我的身体里肆虐。我已经不行了。我现在唯一的希望,就是能在您面前显出一点老态来。我对头上的白发毫无掩饰,为的就是给您看的。不过,您可要以朋友的身份常来探望我。”
她一把抓住杜·洛瓦的手,使劲捏着,揉着,指甲深深地刺进肉里。
“这毫无问题,不用再说了,”杜·洛瓦冷漠地说道,“您看,我今天一接到您的信,不是马上就来看您嘛。”
同两个女儿及玛德莱娜走在前边的瓦尔特,已在《基督凌波图》旁等候了。于是他笑着向杜·洛瓦说道:
“知道吗?我昨天见我妻子跪在这幅画前祷告,那份虔诚同在教堂里一样。样子可真把我乐坏了。”
“那是因为只有基督才能拯救我的灵魂,”瓦尔特夫人解释道,其坚定的语气透露出内心的无比激动。“每次见到他,心里感到勇气倍增,浑身充满力量。”
说着,她走到这立于海面的神明前,不由连声感慨起来:
“他是多么地不同寻常!这些人是多么地怕他,又是那样地爱他!你们看,他的头颅和眼神是多么自然而又富有灵性!”
“他很像你,漂亮朋友,”苏珊突然喊道,“我对此深信不已。你若蓄上络腮胡子,或者他将络腮胡子刮掉,就不会有什么异样了。你俩是如此相像!”
说着,她让杜·洛瓦站到油画旁。众人一看,觉得非常像。
大家都惊讶不已。瓦尔特说他简直不敢相信,玛德莱娜则笑着说,基督的神采要更为雄劲。
瓦尔特夫人一动不动,死死地盯着基督像旁她那情人的面孔。满头白发下,面色顿时一片苍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