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拿破仑(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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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皇帝的同伴们都记日记。对此他很清楚,甚至翻看过其中的一本,但并不发表意见。作为一个务实的人,他估算着这些日记的金钱价值,预计在他死后这些日记一发表作者能挣多少,惟一的错误是他低估了这笔钱的数额。他把口授给各个秘书的作品留给他们。他正确地估计到,这些日记对后世研究自己具有不可估量的价值。

由于习惯了口授,有时甚至在交谈时也很小心地表达句子,以便听者能更有效地记下他的话。提高了对后世的价值,这样总结自己的想法也让他摆脱了目前乏味的生活,对历史事件的热情驱使他这样表达自己,这与后来者的考虑同等重要。

他一连五天谁都不见,既不读也不写。未来不再提供给他引人深思的问题。在这与世隔绝的时候,他回顾自己的一生。这时他的心灵在颤动,那闪电般的目光连续多个小时在自己身上四处搜寻。在他之前,没有人受到这样仔细的打量。这时,身心的紧张程度要超过他在奥斯特利茨战役,比在国务委员会上还要强烈:他像个被束缚的普罗米修斯,一个想使人类更幸福的人,被锁在岩石上呻吟着。然而,他只是个身穿旧绿上衣的小个子!二十年来,能够并且愿意魔术般地将幻想和梦想变成现实,现在却将它们分解成概念。到头来他成为对自己人生经历的最为苛刻的评论者。

书到了。那是关于他的宣言和敕令的文集。开始读。然后他把书扔到一边,踱来踱去,对拉卡塞说:

“以后每一位历史学家都会给我应有的地位……事实明摆着。我封闭了政治混乱的裂口,结束了无政府状态。为大革命清除了污垢,巩固了王位,使国民更受尊敬。我鼓励一切有才能的人,奖励每一项功绩,历史学家们也不能保护我免遭很多猛烈的攻击吗?……有人指控我实行暴政,他们可以说在当时的情况下独裁是必要的。攻击了自由吗?他们可以回答说,无政府状态仍在门口威胁着我们。好战吗?我从来都不是挑衅者。争夺世界霸权?这是因为当时的形势偶然出现的。志向太大?是的,的确如此。但我的志向是最崇高的:建立理性王国,让人们充分地发挥和无限制地享有所有的才能。历史学家会哀叹,这样的志向不能完全实现。”沉默片刻之后,他说道:“老伙伴,就这几句话,就知道了我的全部经历。”

在这里他是采取守势。但不论他是处在何种精神状态,我们从来都没有听到过他盛赞自己的战役。在六年的监禁期间,好像一次也没有颂扬过波拿巴将军。如果是在总结自己取得的成绩,他这样说:

“我出名并不是因为打了四十场胜仗,也不是因为我使各国君主顺从我。滑铁卢战役会抹掉对所有的回忆,最后做的一件事使人忘掉最初做的。永远不会消失的是我的法典,是国务委员会的会议记录,是我和各位大臣的通信……我的法典简明易懂,比之前任何一部民法的作用都大。我所创建的学校,教育方法正在造就一代新人。在我统治期间,犯罪减少了,而在英格兰,现象越来越普遍……我曾想建立整个欧洲民族。”

在一家英国报纸上读到拿破仑隐藏了大批的珍品。他跳了起来,对当时正好在一起的人们口授了下面的话:

“你们想知道拿破仑的珍品吗?有但没有藏起来。安特卫普港和弗拉兴港,可以容纳世界上最大的舰队,冬天都不封冻;敦刻尔克、勒阿弗尔、尼斯的供水系统;瑟堡的大码头;威尼斯港;从安特卫普到阿姆斯特丹、美因兹到梅斯、波尔多到巴荣讷的公路;辛普朗、塞尼山、科尔尼什山和蒙热内夫尔山从四个方向开通了阿尔卑斯山,超过了罗马人建造的全部工程。还有比利牛斯山脉到阿尔卑斯山脉、帕尔马到斯培西亚、萨沃纳到皮德蒙特的道路;塞纳河上的桥;图尔和里昂的桥……莱茵河到罗讷河的运河,蓬蒂内沼泽的排水系统……重建那些被大革命摧毁的教会;新的工业建筑;新卢浮宫;货栈、街道、巴黎的供水、塞纳河沿岸的码头……恢复里昂的纺织厂;四百多家糖厂;花费五千万法郎装饰王宫,拿破仑出资六千万法郎为它们添置新家具;赎回惟一的王冠钻石‘摄政王’,它曾以三百万法郎的价钱当给了柏林犹太人;拿破仑博物馆,那里的艺术品都是通过购买或和平条约得到的;投入数百万用以扶持农业和畜牧业……这就是拿破仑的珍品,相当于数十亿的费用,能保存很多个世纪!这些是经得住诽谤的不朽作品……另外,历史会这样记载:它们都是在战乱中建成,并且没有为它们贷款!”

他在那座狭小的房子里,大海之中的这块岩石上,给他的劳动成果辩护,以威严的手势将所有的东西一股脑儿地归拢起来——主要的道路、糖厂、王冠钻石、还有天主教会!他感觉到历史的批判,完全知道自己的真相,哪怕直到一个世纪之后,人们才开始发现他不仅是个军事统帅,而且这位统帅的声誉(照他所说)还由于滑铁卢战役的失败而蒙受了损失。

一天晚上吃过饭,有人向他提出了个人方面的问题。一个爱打听闲事的人问他什么时候最幸福,在场的人都给予回答。拿破仑告诉他们,婚姻和儿子的出生使他感到满意,“我不能说是幸福,只能说满意”。

“当首席执政官的时候呢?”

“那时我的自信心还不够。”

“加冕的时候呢?”

“我认为是在蒂尔西特的时候。那时我认识到命运的变化无常。普鲁士一艾劳对我是个警告,不过我还是在那里打了胜仗;我口授了和约的条款;沙皇和普鲁士国王向我示好。不,我错了,那不是我最好的时候。我最幸福的时刻是在意大利打过胜仗之后,群众高喊:‘解放者万岁!’当时我只有二十六岁,但我预见到了将来会成为什么。我仿佛站到空中,世界正在消失!”

他突然,哼着一首意大利歌曲,站了起来,说:“十点了。该睡觉了。”

和他那丰功伟绩中充满激情的狂想曲相比,这些幸福时刻显得那么苍白!他只欣赏最终的结局,他一生的幸福就是他的劳动成果。他回首往事,怀疑所有的提示,说这只不过是“满意”,最后又听到开始时的欢呼声。他在想像中又变成了那个青云直上的年轻人。在他晚年,在这热带的流放地,名誉的幻影又一次浮现在他眼前。这正是这个英雄的崇拜者试图得到的东西——名誉!

在他出生的那座岛上,第一次感到了名誉的诱惑;在被流放的那座岛上,名誉仍然诱惑着他。而且他还知道,正是勇于作战的声誉和魅力使他广为人知。他打听巴黎是否有人听说过拿破仑。实际上他指的并不是巴黎,而是全世界。拉卡塞告诉他,在威尔士最偏僻的山谷,牧羊人曾打探首席执政官的消息,并且中国的黄种人把他和铁木儿相提并论,这时拿破仑便忘掉在这块岩石上所蒙受的羞辱和对生活的厌倦,去体验那最幸福的时刻。如果他流露出这种情绪,即使报纸上一条不起眼的消息都会引发一阵心血来潮:

“对,反动势力注定要灭亡!谁也消灭不了伟大的原则,因为我们的丰功伟绩,这些原则将永存!当初的污点在荣誉的水中被洗刷掉,现在的原则将流芳百世……这些原则戴着桂冠,受到各国民众的称赞,与列强签订的条约被认可,人人有口皆碑,洗耳恭听……它们会支配全世界,成为各国人民的信条和道德规范。不管怎么说,新时代都是和我的名字联系在一起的。我点燃了火炬,朋友和敌人都说我是最出类拔萃、新原则最重要的代表人物。我死以后,对各个民族来说,依然是他们权利的太阳,我的名字将成为战斗的呐喊、希望的口号!”

尽管这样,这些炫耀自己的英雄辞令依然缺乏正确的结论。在政治方面,他过高地估计了自己殉难的价值,没有能够挽救他的皇朝,他没有预见到戏剧的最后一幕对人们心灵产生的影响。一名军人的死亡景象浮现在眼前;最后几场战斗中,他曾试图在炮火中捐躯;他一遍又一遍地回忆自己的经历,寻找有浪漫色彩的时刻作为最合适的结尾。在谈话中他经常说到这一问题,像个剧作家那样寻找合适的高潮:“应该死在莫斯科了。那时我的声誉还没有减少……上天要是在克里姆林宫送我一颗子弹该有多好!我的皇朝会建立起来,历史会把我比作亚历山大和恺撒。而照目前这个结局,我只是个微不足道的人物。”还有一次,他甚至认为在即将达到目标之前死亡对后世的影响会更大:“要是在波罗底诺阵亡,我的死就会像亚历山大一样。滑铁卢也不错。也许德累斯顿会更好。不,不,死在滑铁卢最好。民众的爱戴,还有他们的哀悼!”

有一次,他这样概括:

“总之,我的一生像一首叙事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