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白话聊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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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公孙九娘

在于七造反一案中,因受牵连而被杀害的人,以栖霞、莱阳两县为最多。那时节清兵每天都要捉拿好几百人,全处死在演武场上。血流满地,白骨成山。上面的官员大发慈悲,捐给棺材,济南城棺材铺里的棺材很快被征用一空。因此,栖霞、莱阳两县中被处死在济南府城的冤鬼,大都埋在南郊。

康熙十三年,有个莱阳县的书生来到济南,因有几个亲友也在被害之列,便买了些纸钱和酒菜,在草木丛生的荒丘野坟中祭奠了一番。晚上,他就租住在一个大寺院的分院中。第二天,他进城去办事,天黑了还没有回来。他不在的时候,有个少年忽然来访,见他不在,便脱帽上床,穿着鞋子仰卧在那里。仆人间他是谁,他却闭着眼睛不答话。过了一会儿,书生回来了,因为天色已晚,屋内朦朦胧胧,不大能看得清东西,书生亲自到床边去问候那位少年客人。少年瞪着眼睛回答说:“我在这里等候你的主人,你这样唠唠叨叨地追问我,难道我是强盗吗?”书生笑着说:“主人就在这里。”少年慌忙下床,戴上帽子,和书生互相行礼,然后对坐在一起,热情地寒喧了一番。书生听少年的口音很熟,好像是一位认识的人,就急忙拿灯过来仔细照看,原来是同县一位姓朱的书生,也是在于七一案中被杀害的。书生大吃一惊,急忙往后退却。姓朱的书生一把拉住书生的胳膊说:“我与你是同窗好友,你为什么这样不讲情谊?我虽然是鬼,但对老朋友的思念却耿耿于怀。今天有一事相求,希望不要因为我是鬼而怀疑、嫌弃。”书生才坐了下来,问朱生有什么吩咐。朱生说:“您的外甥女现在孤身一人还没有婚配,我想娶她为妻。我多次请媒人去提亲,她都以没有尊长之命给推辞丁。希望你能替我去美言几句。”原来书生有个外甥女,从小就死了母亲,由书生抚养,到十五岁时才回到自己家,后因于七一案被抓到济南,听说父亲被处死,她也惊吓悲痛而死。书生说:“我那外甥女自有父亲为她作主,你来求我做什么?”朱生说:“她父亲的遗骸已被他侄儿迁走了,现在不在这里。”书生问:“那么,我的外甥女这一向又依靠谁呢?”朱生说:“跟邻居的一位老太太住在一起。”书生担心活人无法为鬼作媒,朱生便说:“如蒙应允,还得委屈你走一趟。”说完,站起身握着书生的手。书生坚决推辞,说:“往哪儿去?”朱生回答道:“只管跟着我走就是了。”书生勉强跟着他去了。

出了门,往北走了有一里多路,就见到一个大村庄。村里住有百十来户人家。来到一座宅院前,朱生便去敲门,就有老太太出来,打开门问朱生:“什么事?”朱生说:“麻烦您转告小姐一声,她舅舅来了。”老太太很快就进去了,随即又出来,邀请书生进去。她对朱生说:“我这两间茅草屋太窄了,劳驾公子在门外坐等一会儿。”书生跟着老太太进去,见半亩地大小的荒凉庭院里,并排立着两间小屋。书生的外甥女站在屋门口迎接书生,眼睛含着泪。见到她,书生也伤心地哭了。

室内的光线不很明亮。书生仔细观察,发现外甥女的相貌仍和她生前一样清秀白皙。她眼含热泪,注视着书生,逐个询问舅妈、姑母的情况。书生回答道:“她们都很好,只是你舅妈已经死了。”外甥女又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说:“孩儿我从小受舅舅、舅妈的抚养,还没来得及报答,没料到先已埋尸荒野,确实使我遗憾不已。去年,伯父家的大哥迁走了父亲的遗骸,而置我于不顾,使得我离家数百里,孤苦伶仃,像一只离群的燕子。舅舅没有抛弃我这个流离失所的孤魂,又赐给我金银,这礼物孩儿已经收到了。”书生把朱生求婚的意思告诉她,她低着头一语不发。老太太接过话头说:“朱公子先前托杨家老太太三番五次地来提亲,我认为是件大好事,但小姐不愿就这样马马虎虎地把婚事办了。今天能有舅舅来作主,她一定会满意的。”谈话间,忽见一位十七、八岁的姑娘带着一个丫鬟闯了进来,猛然看到房间里的书生,转身要跑。书生的外甥女拉着她的袖子说:“你不用回避,他是我舅舅,不是外人。”书生向姑娘行了礼。姑娘也整饬衣襟还了礼。外甥女向书生介绍道:“这是栖霞县的公孙九娘。她父亲以前也曾是官宦人家的贵公子,现在家道破落了,日子也过得不顺心。她早晚只和我往来。”书生偷偷看了九娘一眼,发现她微笑时,一对眉毛弯曲得就如同秋天夜里的月亮,害羞时,脸上的红晕又像是清晨的彩霞,简直就是一个仙女。便说:“能看出是个大家闺秀,小户人家的姑娘哪能有这样美丽!”外甥女笑着道:“而且还是一位女秀才,作诗填词都很高妙。我以前常得到她的指点。”九娘假装生气地说:“这小丫头无缘无故地遭踏人,倒要让舅舅听笑话了!”外甥女又笑着说:“舅舅断了弦还未续,像这样的小娘子,舅舅应该能中意吧?”九娘笑着跑了出去,说:“这丫头疯病发作了。”话虽然近于玩笑,但书生却真的喜欢上了九娘。外甥女觉察到舅舅的心思,说道:“九娘才貌无双,舅舅如果不因为她已身在黄泉而有所猜疑,我就去替您向她母亲求婚。”书生十分高兴,但担心人和鬼终难成为眷属。外甥女说:“没关系,她和您有缘分。”书生这才告别出来。外甥将他送到外面,说:“五天以后,当月明人静的时候,我会派人去迎接。”

书生出了门,却不见了朱生。抬头西望,只见半圆的月亮高挂在天空之上。在昏黄的月光下,依稀还能认出来时的路途。看见南边有一所宅院,朱生坐在院外的石头上。见了书生,他站起来迎接道:“我等您好久了,就请到我的寒舍里坐坐吧!”于是拉着的书生手进了屋子,并一再向书生表示谢意。拿出金杯一只,和山西产的明珠一百颗,说:“没有别的好东西,这点东西就作为聘礼吧!”随后又说:“家里还有一些薄酒,但那是阴间的东西,不能用来款待贵客,怎么办!”书生谦逊地表示感谢,然后退出。朱生把他送到半路上,才告别回去。

书生回到住处,寺院里的和尚和仆人都来询问。书生隐瞒了真情,说:“说遇上鬼,那是骗骗你们。刚才我是到一个朋友家里喝酒去了。”

五天过后,朱生果然又来了。他穿着新鞋,摇着扇子,看样子很是高兴。刚一进院子,就向书生下拜。两人寒喧了一会儿后,他笑着对书生说:“您的婚事也说妥了,婚礼就在今晚举行,就请您跟我走。”书生说:“因没有得到回音,所以聘礼还没有送,怎么能突然就举行婚礼?”朱生说:“我已代您送过聘礼了。”书生深表谢意,跟着他一道去了。

两人直接到了朱生的住处。书生的外甥女穿着华丽的服装,站在门口笑着迎候舅舅。书生问:“你是什么时候过门的?”外甥女回答:“已经三天了。”书生便拿出朱生赠送的明珠,送给她作嫁妆。外甥女再三推辞后才接受了。她对书生说:“我把舅舅的意思告诉了公孙老夫人,老夫人很乐意。不过又说她的身边没有别的亲骨肉,不愿让九娘远嫁,希望舅舅今晚到她家入赘。她家没有男子,就让朱郎伴你一道去。”朱生领命,领了书生就走。走到村子的尽头,一家住宅的大门敞开着,二人进去到厅堂上。不一会,就听得有人说:“老夫人来了。”话音刚落,已有两个丫鬟搀扶着老夫人登上了台阶。书生刚要行礼,老夫人说:“我已经老态龙钟,不便回礼,就不要拘泥礼节了。”便指令仆人丫鬟摆上酒席,举行盛大的宴会。朱生叫家人另外摆了一桌酒席,放在书生的面前;也另外预备一壶酒,替客人斟酒。宴席上的菜,和人世间的没有什么两样,但主人只管自己,绝不向客人敬酒。

不久,宴席散了,朱生也回去了。丫鬟领着书生来到九娘的住处。九娘点着花烛,正凝神等待。因是意外相逢,情浓意深,两人十分恩爱亲昵。原来,九娘母女同样受到于七一案的牵连,本来要押解到京城。走到济南府,母亲因忍受不了折磨而死去,九娘也自杀了。如今,躺在枕上追忆着这不幸的往事,九娘呜呜咽咽地睡不着觉。于是顺口吟成了两首诗:

往日的罗裳早已化作灰尘,

前生的罪孽枉自为它悲伤怨恨。

在寒露秃秃的枫林里度过了十年岁月,

直到今夜才初次享受闺阁中的人间春风!

飒飒白杨环绕着凄风苦雨中的孤坟,

谁料想这里竟还能夫妻恩爱暮雨朝云,

忽然打开缕金镶玉的衣箱,

不忍再看那染满碧血的旧罗裙。

天快要亮了,九娘催促书生说:“你应该暂时离开了,不要惊动了仆人。”从此以后,书生就白天回去晚上来,对九娘十分眷恋。

一天晚上,书生问九娘:“这村子叫什么名字?”九娘回答道:“叫莱霞里。因为这里埋葬的大都是莱阳、栖霞两县的新鬼,所以叫这个名字。”书生听了,欷嘘不已。九娘悲伤地说:“我这远离家乡千里的孤魂,像蓬草一样飘游在外,到如今还没有一个归宿。我们母女二人如此孤苦伶仃,说起来让人悲伤。如果你能念我们一夕的夫妻情义,把我的尸骨带回去,安葬在祖先的墓旁,让我永远有个依靠,那我就死而无憾丁。”书生答应了。九娘又说道:“人和鬼毕竟分属两个世界,你不宜在此久留。”于是取出罗袜一双赠给书生,抹着眼泪催他赶快离开。书生悲伤地走了出来,心中惆怅万分,不忍回去。于是敲响了朱生的门。朱生光着脚出来迎接他;外甥女也起来了,头发不整地惊问出了什么事。书生惆怅了好长时间,才把九娘的话告诉他们。外甥女说:“就是舅母不说,孩儿我也在考虑这件事了。这里不是人间,长期居住确实不合适。”说完便陪着书生流起泪来。书生也就流着泪告别走了。

书生叩开了寓所的门,就躺下睡觉,可是翻来覆去地直到天亮。他想去寻找九娘的坟墓,可是忘记了询问坟上的标志。到了晚上,他又去寻觅九娘,只见千座荒坟,密密麻麻,竟迷失了通往村子的道路,他只得遗憾而悔恨地返回。拿出九娘赠送的罗袜展看,罗袜随风化作断锦残丝,朽烂得如同灰烬一般。于是,书生收拾行装,向东回老家去了。

半年时间过去了,书生还是忘不了九娘。他又一次来到济南,期望能再见九娘一面。等到了南郊,天色已晚。书生把马拴在庭院的树上,走到墓葬丛中。只见乱坟一个接着一个,荆棘荒草扑面遮目,还不时地看到荧荧的鬼火,听到时断时续的狐鸣。此情此景,使人心惊目眩。书生又惊恐又悲伤地回到了住处。这一次旧地重游,很令他失望,只得掉转马头,向东踏上返家的路程。走了一里多路,远远看见一位女郎独自徘徊于坟岗之中,神情姿态,很像是九娘。等书生赶紧打马快跑,到跟前一看,果然是九娘。书生跳下马来,想和九娘说话,九娘掉头就走,好像从来就不认识他一样。再逼近她,她的脸上竟有了怒色,并用袖子遮住了面孔。等书生突然叫了声“九娘”,她就像烟消一样地不见了。

异史氏说:“屈原自沉泪罗江,一腔热血充塞胸膛;申生与知交决裂,两行热泪浸透泥沙:自古以来就有忠臣孝子,直至死了也得不到君王和父亲的谅解。难道公孙九娘因为书生辜负了她迁葬遗骨的重托,而心中的怨恨不能消解?人心隔着肚皮,无法掏出来给人看,实在是冤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