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丽提前几分钟来到了玛丽位于乔治城一家殡仪馆的葬礼。她最讨厌参加葬礼了。对她来说,这比来到尸首未寒的犯罪现场更加可怕。它们总是让她心里深处感到深深的不快。可是瑞丽觉得她还欠着玛丽什么东西,虽然她也不知道那是什么。
殡仪馆的门廊里有预制的砖墙版和白色圆柱。她走进了一间铺着地毯,开着空调的大厅。墙上铺了柔和的暗色系的纸,显得既不压抑也不喜庆。瑞丽痛恨这种装饰风格。为什么殡仪馆不直接布置得难看扫兴一点呢?就像停尸房和火葬场那样,一点也不装模作样。
她走过了几间殡仪室,其中几间里面有着棺材和前来吊唁的宾客,还有几间是空荡荡的。玛丽的那间在走廊尽头,里面的棺材是打开的,用的是打磨抛光的木材,两边还有长长的黄铜把手。来的人大概有二三十个,大多数已就坐,少数在走动着悄声说话。单调的管风琴声从房间里响起,棺材前面排起了一小队瞻仰遗容的人。
她排到了队尾,不久就来到了玛丽的棺材旁边。尽管她早已做好思想准备,此时看见她的脸还是让她的心头一惊。玛丽的脸安详而平和,而不是像她吊在灯管上时候那样痛苦地扭曲着。与上次她们谈话时的样子不同,这张脸上没有一丝恐惧和憔悴。这看上去令瑞丽有些不舒服。事实上,这看上去别扭极了。
她快速从棺材边经过。她注意到了前排坐着的一对有些年长的男女。她猜那是玛丽的父母。有一对年龄与瑞丽相仿的男女正搀扶着他们。她猜是玛丽的哥哥和妹妹吧。她记得以前听玛丽说过的,他们的名字分别是特雷弗和香楠。不过她对玛丽父母的名字没有印象了。
瑞丽本想去上前安慰他们几句的。可她该怎样做自我介绍呢?那个把玛丽救出来,却又在不久之后发现她的尸体的人?不行,她肯定是他们现在最不愿意见到的人。还是让他们好好地节哀吧。
瑞丽穿过人群,来到大厅的最后排。她意识到,这里的人她一个也不认识。这让她感到奇怪又伤心。她们在网上视频聊天了那么多次,见过了那么多次,却一个共同的朋友都没有。
但她们有一个共同的敌人——那个抓走她们的心理变态。他今天在场吗?瑞丽知道,杀人犯们往往喜欢去拜访受害者的葬礼和坟墓。瑞丽清楚,虽然今天来这里一部分是因为自己欠玛丽很多,她此行的真正原因是为了寻找彼得森。这也是她为什么在衣服里藏了一把手枪的原因——那是她平时放在车后备箱里的私人格洛克手枪。
她一边走,一边扫视着一位位来宾的脸。她在那一闪而过的火光里曾经看到过他的脸,照片也见过。可她从来没有面对面好好观察过他的脸。她能认出他吗?
她疑心重重地打量着所有人,恨不得每个人的脸上都找出杀人犯的特征来。而这些悲伤的脸好像又化成模糊的一大片,疑惑地回看着她。
瑞丽没有什么特别大的发现。她坐在后排,离谁都远远的,这样好观察任何进出的人。
一位年轻的牧师走上了讲台。瑞丽知道玛丽没有信过宗教,所以这牧师一定是她的家人请来的。刚才站着聊天的人现在全都坐下了,场内一片寂静。
牧师开始用职业化的语气讲一些葬礼上常见的哀悼语。
“‘尽管我正在穿越死亡的山谷,但我不害怕邪恶的力量,因为有你与我同在。你的权杖给予我慰藉。’”
牧师顿了顿。与此同时,他刚刚说过的一句话在瑞丽耳边挥之不去……
“我不害怕邪恶的力量。”
不知为何,瑞丽觉得这是一句非常不合时宜的话。什么叫“不害怕邪恶的力量”?真是荒唐。几个月以前,如果玛丽再提高一点警惕,也许她根本就不会被彼得森劫持。
现在正是需要害怕邪恶的时候。外面的恶势力还不够猖狂吗?
牧师继续讲着。
“朋友们,我们今天聚集在这里,来哀悼和歌颂玛丽·赛尔斯的一生。她曾经是你们的女儿,姐姐,朋友,或是同事……”
然后牧师就开始用亢长无味的陈词滥调描述失去,友情,以及家庭。尽管他用了“英年早逝”这样的词汇来描述玛丽的“过世”,他对玛丽生命最后几个星期遭受过的暴力和恐吓只字不提。
瑞丽很快就从他的长篇布道里出了神。她想起了玛丽遗书里的话。
“这是唯一的出路。”
瑞丽是如此内疚,她的肚子里一阵绞痛,痛到她快无法呼吸了。她想要冲到大厅前,把牧师推开,然后告诉所有人,这一切都是她的错。她辜负了玛丽。她辜负了所有爱玛丽的人。她辜负了自己。
瑞丽克制着冲上去忏悔的冲动,但她强烈的不安感已经有些不受控制了。先是那大厅里荒诞的砖墙贴纸、白柱子、和柔色的壁纸;然后又加上玛丽躺在棺材里,涂满蜡的不自然的脸;而现在牧师站在前面,像个上了发条的玩具一样的讲话,还有下面那机械地点着头的人群。
“就像个玩偶小屋,”瑞丽意识到。
而玛丽是被摆在那棺材里的——并不是真的尸体,而是个仿制的,身处在过家家似的葬礼。
恐惧淹没了瑞丽。这两个杀人犯——彼得森和杀了辛迪·麦金农以及其他人的人——在她脑海中逐渐模糊了起来。尽管这个想法荒诞不经,她却没办法把他们区分开来。他们合二为一了。
这个精心准备的葬礼就好像是那个魔鬼的点睛之笔一般。它是在向大家宣告,以后还会有更多的受害者和更多的葬礼。
她用余光看到,有个人从门口溜了进来,坐在了最后排的另外一头。她稍稍偏了偏头,想看看是谁半途来参加葬礼。那是个穿着随便的男人,戴着一顶帽檐压到很低的棒球帽,眼睛都遮住了。她的心跳加快了。他看上去又高又壮,如果瑞丽只身上前估计很难制服他。他的脸色阴冷,紧咬着牙关,看上去十分可疑。这会不会就是她要找的凶手?
瑞丽意识到自己几乎都有些呼吸不畅了。她缓过气来,让头脑清醒了一下。她必须克制住想冲上去抓那个来迟的人的冲动。葬礼明显很快就要结束了,她不能毫无礼貌地干扰玛丽的仪式。她必须再等等。如果不是他呢?
可就在此时,让瑞丽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他忽然站了起来,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大厅。他是不是发现她了?
瑞丽跳了起来,跟了上去。她的突然动作让周围不少人朝她注目,但她现在顾不了那么多了。
她大步流星地穿过殡仪馆的走廊,来到入口处。她使劲甩开大门,看见那个男人正快步行走在人行道上。她掏出了手枪,冲了上去。
“联邦调查局!”她大喊。“不许跑!”
那男人来了个急转身,看着她。
“联邦调查局!”她重复道,没了警章的她还真是不习惯。“把双手放到我能看见的地方。”
男人莫名其妙地看着她。
“证件!”她命令道。
他的双手在颤抖,不知是由于害怕还是愤怒。他掏出钱包里的驾驶照,上面写着他是华盛顿当地的居民。
“这是我的证件,”他说。“你的在哪?”
瑞丽有些动摇了。她以前见过这个男人吗?她不大确定。
“我是名律师,”那男人仍然有些哆哆嗦嗦地说。“我可熟知《人权法案》。你在光天化日之下,在大街上毫无理由地冲我掏枪,你又是在干什么?”
“我是探员瑞丽·佩吉,”她说。“我要知道你为什么去参加了那场葬礼。”
男人开始细细打量她。
“瑞丽·佩吉?”他问。“那个救她出来的探员?”
瑞丽点了点头。男人的表情一下子变得万分沮丧。
“玛丽原来是我的朋友,”他说。“几个月之前,我们关系还挺好的。然后发生了这可怕的事,然后她就……”
男人的嗓音带着哭腔。
“我与她失去联系了。是我的错。她是个很好的朋友,我却没有与她保持联系。而现在我再也没有机会了……”
男人摇了摇头。
“我多想回到从前,重新再来。我觉得好难过。我在葬礼上都待不下去了。我必须要离开。”
那个男人心里又内疚又痛苦,就像瑞丽一样。
“对不起,”瑞丽柔声说,气馁地把枪放了回去。“我真的很抱歉。我会找到害死她的那个混蛋的。”
她刚转身准备走,却听见男人在身后用困惑的语气叫住了她。
“我以为他早就死了?”
瑞丽没有回答,留下那伤心的男人一个人站在路边。
她走着走着,想到了一个地方。那是个除了她和玛丽以外,全世界人都不了解的地方。而她现在必须去一趟。
*
乔治城曾经是个蓬勃发展的工业城市,可那些曾经高贵典雅的居民区现在都变得摇摇欲坠。很多建筑物和店铺都被抛弃了,当地的居民也很穷。瑞丽越是往城里开,情况越严重。
她把车停到了一排破败不堪的房子边。她下了车,很快就找到了目的地。
这两栋空房子之间有一大片贫瘠的空地。就在不久前,这里还有三栋房子,彼得森还把中间的房子占为己有,作为他的秘密藏身处。这个地点真是再完美不过了,与世隔绝,谁也听不到房子下面的尖叫声。
可现在那栋房子已经被夷为平地了,房子原来的地上已经长了杂草。瑞丽试着回想以前那幢房子的样子,可这并不容易。她只来过一次,而那次还是晚上。
她走上那片空地,回忆浮上心头……
瑞丽已经跟踪了他一整天了。比尔被临时的紧急任务调走了,而瑞丽轻率地决定要独自跟踪这个男人。
她看着他走进了那被封住了窗户的破房子里。然后,过了几分钟,他又离开了。这次他是在步行,不知道要去哪里。
她本来打算打电话找人来支援,想了想还是算了。那男人已经走了,如果受害者真的被藏在里面的话,她不能让她再遭受多一刻的折磨。她走向门廊,从两块没有完全钉好的板子之间穿了过去。
她打开了手电筒。就着光,她看见地上满是天然气罐。她和比尔都知道,此犯罪嫌疑人对火光十分痴迷。
随后,她听到了地板下的抓挠声,还有伴随着一丝微弱的哭泣……
瑞丽不再回忆。她看了看四周,十分肯定这就是她曾经焦急寻找,却又万分恐惧的地方。她和玛丽就是被囚禁在这个黑暗的地下室里的剩下的事情她还记忆犹新。瑞丽把玛丽放出来后,被彼得森发现并关了起来。玛丽慌乱蹒跚地跑了几里路。等到她被人发现的时候,她却记不清原来被关的地方在哪里,只剩下瑞丽一个人,孤零零地寻找出路。
瑞丽就像做了一个没完没了的噩梦一样,梦里彼得森不停地用火炬折磨她。但她逃出来了,而且她逃出来后把彼得森打了个半死。每打一下,她都觉得心里出了一口恶气,痛快极了。也许这也是后来瑞丽恢复得比玛丽快的原因。
然后,被恐惧和疲惫逼迫到疯狂边缘的瑞丽把所有的天然气罐打开了。她从房子里逃出来后,往里面扔了一根燃烧的火柴。巨大的爆炸力把她的整个人都震飞了。人们在街对面发现她的时候,都为她的幸存而惊讶。
而现在,爆炸发生的两个月以后,瑞丽站着爆炸发生的地方,环顾着她的杰作——一片荒无人烟的空地,以后说不定很久都不会有人在这里住了。她觉得她的人生也和这荒地差不多了,现在已经到了绝地。
她感到一阵恶心的眩晕。她的两脚站在草地上,身体却好像在做自由落体。她径直掉落到了那个一直等候她的深渊里。尽管现在是白天,周围的一切却好像变得无比黑暗,比那地下室还要黑暗好多倍。那深渊好像是个无底洞,她也在无限地下坠。
瑞丽又想起贝蒂·里克特对彼得森死亡率的判断。
“我觉得有百分之九十九。”
但是那阴魂不散的百分之一好像让那百分之九十九变得毫无意义。而且,就算彼得森真的死了,情况又能有什么不同呢?瑞丽想起了玛丽自杀那天说过的渗人的话。
“也许他和鬼一样,瑞丽。也许你把他炸死以后他就变成鬼了。你杀死了他的肉体却没能除掉他的邪恶。”
没错,就是这样。她一辈子都在与命运进行一场没有胜利的斗争。恶势力在这世界上无所不在。她早应该记住这个教训。从她儿时亲眼看着她妈妈被杀死却无能为力时,就应该记住了。而玛丽的自杀更是让她坚信这一点。试着去救她是没有用的。拯救自己也没有用。邪恶终将获胜。正如玛丽在电话里说的那样。
“你打不过鬼魂的。算了吧,瑞丽。”
而玛丽比瑞丽想象的勇敢得多,却选择了自我了结。她只用了短短的几个字来解释她的选择。
这是唯一的出路。
那并不是勇气。放弃自己的生命,是懦弱的表现。
一个声音把瑞丽从梦魇中惊醒。
“你没事吧,姑娘?”
瑞丽抬起了头。
“什么?”
然后,她渐渐意识到,自己现在双膝跪地,身处一片空旷的。眼泪浸满了她的衣衫。
“你需不需要我帮你打个电话什么的?”那个声音问道。只见一位年长女人在路边停了下来。虽然她衣衫凌乱,却满脸关切。
瑞丽停止了哭泣,站了起来。那女人拖着脚步走开了。
瑞丽呆若木鸡。如果瑞丽没法让遏制自己的恐惧,她只能用麻木自己的方法了。她知道这是懦夫的做法,并不光彩。可她实在是忍受不住了。她钻进汽车,直奔自己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