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丽从厨房的壁柜里拿出那瓶她发过誓永远不碰的伏特加时,双手还在颤抖着。她拧开瓶盖,悄悄地把酒倒进一个玻璃杯,以防艾普尔听到她喝酒的动静。伏特加外观看上去和白水并没有什么两样,所以她侥幸希望这次可以明目张胆地在艾普尔面前喝而不露馅。她不想撒谎。可是倒酒的时候,酒瓶还是发出了一些咕噜声。
“你干什么呢,妈妈?”艾普尔站在她身后的餐桌边上问。
“没干什么。”她答道。
她听见艾普尔在发着牢骚。她知道自己的勾当被女儿发现了。但她又不能把伏特加倒回酒瓶里。瑞丽想把它扔掉。她真的很想这么做,她现在最不应该做的事就是酗酒了,尤其是当着艾普尔的面。可是她从来没有这么消沉过,就好像全世界都在与她对着干。只喝一杯就好。
瑞丽把酒瓶放回柜子里,然后回到餐桌边上,坐下来喝酒。她喝了一大口,酒精燃烧着她的喉咙,痒痒的,挺舒服。艾普尔盯着她看了一会。
“妈妈,这是伏特加,是不是?她说。”
瑞丽什么也没说,却开始感到愧疚。艾普尔不应该看到这些。瑞丽一整天都把她丢在家里不管,仅仅是偶尔打个电话问个好,而她却表现得很好,一点麻烦也没惹。而瑞丽却鬼鬼祟祟的,做着不负责任的事情。
“你还为了我吸大麻的事情而大发脾气呢,”艾普尔说。
瑞丽还是什么也没说。
“现在是你告诉我,‘这次不一样’的时候了。”
“这次的确不一样。”瑞丽不耐烦地说。
艾普尔瞪着她。
“怎么不一样?”
瑞丽叹了口气,愈发觉得愧疚。她女儿说的没错。
“大麻是违法的,”她说。“这个不是。而且——”
“而且你是大人,我是小孩,对吧?”
瑞丽没有回答。没错,这的确是她刚才想说的话。而这话的确也是虚伪而错误的。
“我不想和你争,”瑞丽说。
“我还要向你问多少次?”艾普尔说。“你上次经历了那些遭遇以后,喝了那么多的酒——可你却连发生了什么都没告诉我。”
瑞丽咬紧了牙关。她为什么会生气呢?在这个节骨眼上,为什么她还想对艾普尔发脾气?
“有些事情,我就是不能告诉你。”瑞丽说。
艾普尔翻了翻白眼。
“天啊。为什么不行,妈妈?你是不是觉得我现在还是太小,不该知道你做的事情有多么黑暗?请你相信,绝不会比我想象的还要糟糕的。而我的想象力可是非常丰富的。”
艾普尔站了起来,气哼哼地走到壁柜前。她把伏特加瓶拿下来,开始给自己倒酒。
“请别这样做,艾普尔,”瑞丽虚弱地说道。
“你又能怎么制止我呢?”
瑞丽也站了起来,轻轻拿走艾普尔手中的酒瓶。然后她又坐下,把艾普尔杯中的酒倒进了自己的杯子里。
“把你盘子里的东西吃完吧,好吗?”瑞丽说。
艾普尔眼中噙着泪。
“妈妈,我多希望你能看看自己现在的样子,”她说。“也许那样,你就会明白我看见你这个样子有多伤心了。还有你从来都什么事情都不告诉我,令我有多难过。你这样真的很伤我的心!”
瑞丽想说些什么,却无言以对。
“找个人倾诉一下吧,妈妈,”艾普尔说着,抽泣了起来。“就算不跟我说,也得和别人谈谈啊。这世界上总有你信任的人吧。”
艾普尔几乎是逃回了她的房间,顺便重重地摔了房门。
瑞丽用两手捂着脸。为什么她对艾普尔总是如此失败?为什么她就不能把她生活中丑恶的部分藏在艾普尔看不到的地方?
她哭得全身都颤抖了。她的整个世界都完全失去了控制,而她好像已经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她呆坐在那里,直到脸上的眼泪干涸。
她走到客厅里,在沙发上坐下,手里还提着那瓶酒。她打开了电视,漫不经心地看着,也不知道是什么节目,什么频道。她只是坐在那儿,让电视机的声音和画面给她一片空白的大脑增添一点背景音乐。
但她却无法阻止脑子闪过的一幅幅可怕的画面。那些遇害的女人的脸,彼得森火炬发出的晃眼的光,已经死去的玛丽的脸——她能看见她在绳索上狰狞的脸,和在棺材里安详的脸。
一种陌生的情绪从她心中油然而生。那是她最憎恨的感觉——恐惧。
她惧怕彼得森,可此时他的“冤魂”却无时不刻不在找时机复仇。他是否还活着已经不重要了。他已经带走了玛丽的生命,而瑞丽坚信自己就是他的下一个目标。
她更惧怕的是她现在身处的绝望深渊。这与彼得森有关系吗?她的痛苦不都是彼得森带来的吗?这不是她熟悉的那个瑞丽。她的创伤后心里障碍到底什么时候才会好起来?
瑞丽已经不知道现在几点了。多方面的恐惧让她的全身都在哆嗦着,伴随着阵阵的酸痛。她大口地喝着伏特加,可是酒精的力量已不足以麻木她了。
最后,她来到卫生间,翻找着药柜,寻找着什么。终于,她双手颤抖着找到了她最想要的那样东西。那是医生开给她的镇静剂。医生只允许她每天睡前吃一颗,而且不能与酒精同时服用。
她哆嗦着,吞下了两颗。
瑞丽回到客厅,继续盯着电视屏幕,等着药力开始发挥作用。但她却一点反应也没有。
她忽然感到一阵慌乱。
整个房间都好像在旋转,让她头晕眼花。她闭上眼睛,在沙发上躺下。眩晕的症状减轻了一些,可她眼皮后的黑暗却坚不可摧。
“这一切还能糟糕到什么地步?”她问自己。
她立刻意识到这是个愚蠢的问题。她的确感觉更糟糕了,而且每时每刻都在加剧。情况永远不会有好转。那个深渊是个无底洞,而她能做的仅仅是投降不再与引力抗争,任由身体进行自由落体。
酒精和药力让她眼前一黑。她完全失去了意识,陷入了梦境之中。
又一次,那丙烷火炬发出的刺眼白光刺破了黑暗。她听到了什么人的声音。“过来,跟着我。”
那不是彼得森的声音,却是个熟悉的声音。异常熟悉。是不是有人来救她了?她站了起来,开始跟着拿着火炬的人走。
可让她心惊肉跳的是,那火炬的光照向了走廊里的那些尸体。先是玛格瑞特·杰拉提的,然后是艾琳·罗杰斯的,然后是丽巴·弗莱,然后是辛迪·麦金农。所有的尸体都赤裸着,肢体可怖地四仰八叉着。最后,火光落到了玛丽吊在半空中的尸体上,她的脸狰狞可怖。
瑞丽又听到了那个声音。
“丫头,你这次可把事情搞砸了。”
瑞丽转过身,朝那个人看去。在扑朔的火光下,她看清了手持火炬的人。
那不是彼得森。是她的亲生父亲。他穿着一整套海军上校的制服,这让她很奇怪。他已经退伍好几年了,而她也有两年多没有跟他说过话了。
“我在越南可什么都见过,”他摇着头说。“但这个,真的令我恶心。你这次可真的搞砸了。不过,我早已想到这种事情会发生的。很早以前我就知道,对你的期望不能太高。”
他晃了晃火炬,让火光照向最后一句尸体。那是她的母亲。她早就没有了气息,子弹击中的伤口还在汩汩地流着血。
“你给她带来了这么多苦难,这和你开枪打死了她有什么区别?”她的父亲说。
“我那时还只是个小女孩,爸爸。”瑞丽抽泣道。
“我不想再听到任何借口了,”她的父亲咆哮道。“你来到这个世上以后,没有给任何人来欢乐。你知道吗?你对谁都没有一点用处,就连对你自己也没有!”
他拨动了火炬的开关。火灭了。瑞丽又身处黑暗之中。
瑞丽睁开了眼睛。夜已深,客厅唯一的光源来自从刚才就一直开着的电视。她的梦境还历历在目。她父亲的话仍余音绕耳。
“你来到这个世上后,没有给任何人带来欢乐。”
这是真的吗?她真的辜负了所有人?包括她最爱的人在内?
“你对谁都没有一点用处,就连对你自己也没有!”
她的脑子里雾蒙蒙的,让她没法清楚地思考。也许她真的没有给任何人带来欢乐。也许她的心里根本就没有爱。也许她不具备爱的能力吧。
身处绝望边缘的瑞丽,急切地寻找着倚靠。她想起了艾普尔的话。
“找个人倾诉一下吧。你能够信任的人。”
瑞丽仍然昏昏沉沉,却好像不由自主的一样,在手机上按了几个号码。不一会,她听到了比尔的声音。
“瑞丽?”他问道,声音听上去半睡半醒。“你知道现在几点了吗?”
“不知道,”瑞丽大着舌头说着。
瑞丽听见一个旁边女人惺忪地问道:“谁啊,比尔?”
比尔对他的妻子说:“对不起,我必须得接这个电话。”
她听见比尔的脚步声,和门关上的声音。她猜他是在找个地方好单独接电话。
“到底是什么事?”比尔问。
“我不知道,比尔,不过——”
她顿了顿。她知道,自己一不小心就会说出什么会让她后悔,而且可能是永远后悔的话。但她却不知道如何克制住。
“比尔,你能出来一会吗?”
比尔困惑地嘟哝了一声。
“你到底在说什么呢?”
瑞丽深呼了一口气。她到底在说什么呢?她感到她的表达能力退步了。但她知道,她现在就想见比尔。那是种原始的直觉,一种她无法控制的冲动。
她残留的理智告诉她,此时应该说声“对不起”,然后挂掉电话。可是恐惧,寂寞,和绝望把她冲昏了头,令她飞蛾扑火般做出了决定。
“我是说……”她口齿依然含混着,继续说了下去,想着该说些什么。“只是我们两人一起。我们可以共度一些时光。”
电话那边一片寂静。
“瑞丽,现在都半夜了,‘共度一些时光’是什么意思?”他质问道,语气里明显有着不耐烦。
“我是说……”她开了口,想着如何措辞,同时又想停下来,却做不到。“我是说……我有时候会想到你,比尔。并不只是关于工作上的事。你难道不会想我吗?”
瑞丽此话刚说出口,就觉得胸口好像压下来一块大石头。她不该这么说的,可现在话也收不回来了。
比尔苦涩地叹了口气。
“你喝醉了,瑞丽,”他说。“我是不会出来的。你也别开车去什么地方。我正在努力挽救我的婚姻,而你……你也有你自己的烦恼。振作一点,快去睡吧。”
比尔一下子挂断了电话。有那么一阵,瑞丽觉得恍恍惚惚,好像还在做梦一般。然后,事实的残酷给她破了一盆凉水。
“我都干了些什么好事?”她大声啜泣着。
短短几分钟内,她就把一段长达十年的职业关系毁掉了。那可是她最好的朋友,她唯一的搭档。也是她这辈子经营的最成功的一段人际关系了吧。
她以为那深渊是个无底洞。可她错了。她现在掉进了谷底,而且摔得支离破碎。可她还在继续往下陷,可能永远都爬不起来了。
她挣扎着去拿茶几上的伏特加瓶。是该把瓶里剩下的酒喝光,还是该倒掉呢?可她忽然失去了手眼协调力,连瓶子都握不住了。
瑞丽只觉一片天旋地转。一声脆响之后,一切陷入了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