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丽不情愿地开车前往儿时的居住地。她不知道等待她的会是什么。但她知道,这是极其关键的一项任务。一项个人的任务。想到要见父亲,她就有些发憷。可她必须要面对他。
这里她前一阵子考察过的地方还要往南。阿帕拉齐亚山脉环绕着公路。窗外的美景倒让她觉得轻松了不少,这趟旅程就像气氛调节剂一般。她都忘了谢楠多山谷有多么美丽了。汽车行驶在崎岖的石路上,旁边就是潺潺的小溪。
她经过了一座典型的山下小镇——几栋建筑物,一家加油站,一个杂货铺,一座教堂,几幢房子,和一个饭馆。她想起自己的童年就是在这种小镇里度过的。
她还想起,当时他们全家搬到朗通时她有多伤心。母亲说那是因为朗通是个大学城,那里有更多的机遇。那次变动颠覆了瑞丽的一生。要是她能够一直住在这种单纯、简单的地方,她过得会不会至少比现在要好一些?这种她妈妈走在街上不会被人枪击而亡的地方?
拐了几个弯后,小镇消失在了她的身后。瑞丽又开了几里路,然后驶入一条风吹雨打过的土路。
没过多久,她就来到了她的父亲退伍以后买的小木屋前。木屋旁停放着一辆老旧的公用车辆。她已经有两年没来过了,但她对这里还是轻车熟路。
她停好车子,向小木屋走去。今天天气好极了,这个海拔的空气尤其清新凉爽。四周除了鸟儿的歌声和微风拂过树叶的沙沙声,安静极了。她沉浸在这难得的宁静里。被森林环绕的感觉很好。
她走过她父亲用来劈柴的一个大树桩子,来到了木屋门前。门边上有一堆柴火,那是他冬天用来取暖的唯一资源。他的房子也不通电,但是接通了管道以供山泉水流入。
瑞丽知道,这种简单的生活方式是他自选的,而不是因为贫穷。他丰厚的退休金足以够他随便在哪里买一套房子。可他却选择了这里。瑞丽不怪他。也许有一天,她也会这样做。当然,现在她失去了工作,那笔丰厚的退休金怕是得不到了。
她推了推门,房门一下子打开了。在这些地方是不用担心入侵者的。她走进去,打量着四周。这空旷却舒适的单人间里有些阴暗,房里的几盏油灯都未点燃。松木筑成的墙让屋子里有一股好闻的味道。
小木屋自从她上次来这里以后一点都没变。房子里没有挂鹿头之类的打猎战利品。她的父亲虽然经常猎杀动物,但都是为了充饥和制作衣物。
一声枪响打破了这里的宁静。她知道现在还没到猎鹿的季节。他可能是在打小一点的猎物——松鼠,乌鸦,或土拨鼠之类的。她离开了小木屋,往山上爬。她经过了他用来储存猎物的熏肉室,然后顺着树林里的一段脚印走着。
她走过了给他家供水的小溪,来到了一片废弃的苹果园边。枝头上还挂着些小而难看的苹果。
“爸爸!”她喊道。
没有回复。她迈进杂草丛生的果园,不一会就看见了站在不远处的父亲。他是个高大瘦削的男人,穿着红背心,戴着打猎帽,手持一把来复枪。他的脚下躺着三只死松鼠。
他转过身来,饱经风霜的脸起了沧桑的皱纹。他见到她来了,丝毫不惊讶,也丝毫不高兴。
“你不该不穿红背心就来这里,丫头。”他低声吼道。“我没把你一枪打死就不错了。”
瑞丽没有回答。
“不过,现在这里也没东西可打了。你过来一喊,又折断了好多树枝,把它们都吓走了。至少我晚餐还有些松鼠。”
他开始朝小木屋的方向下山走去。瑞丽紧跟在他身后,虽然他的长腿和步伐让她走得有些吃力。退伍好几年了,他还是像军人那样走路,整个身体就像个紧绷的铁弹簧一样。
走到木屋那里以后,他并没有邀请她进来,她也没指望他会这么做。他把松鼠扔进门边的一个篮子里,然后走到柴火堆旁边的树状前坐下了。他摘下了帽子,露出灰白的、依旧是海军风格的短发。他没有看瑞丽。
瑞丽没有别的地方可坐,就一屁股坐在了门槛上。
“你的小木屋里看上去不错,”她说着,寻找着话题。“我发现你还是没有往墙上挂战利品。”
“是啊,”他得意地笑了。“我在越南的时候就没有拿走战利品的习惯,现在也不会改过来。”
瑞丽点了点头。她经常听他说这句话,带着他的黑色幽默。
“那么,你来这里做什么?”她父亲问。
瑞丽开始怀疑自己了。她来这里是想从这个不知人情冷暖的父亲身上得到什么?
“我遇到了些麻烦,爸爸,”她说。
“什么麻烦?”
瑞丽摇了摇头,苦笑着说:“我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
他在地上啐了一口。
“你做的那件事真他妈傻。让那个神经病给抓住了。”
瑞丽有些惊讶。他怎么会知道?她已经有整整一年没联系他了。
“我以为你完全与世隔绝了,”她说。
“我偶尔会进镇子里一趟,”她父亲说。“我听说过一些事。”
她本来想反驳,她做得那件“真他妈傻”的事情救了一个女人的命。可她很快又想起,这并不是真的。她并没有维持多久。
不过,瑞丽对他知道这件事还是感到很好奇。他竟然特地去打听了关于她的事。他还知道些什么?
“估计没什么了,”瑞丽想。“至少没有什么在他眼里做得正确的事。”
“所以你在经历了与那个杀手的事之后就一蹶不振了?”
瑞丽不太喜欢他的口气。
“如果你是在问,我是不是得了创伤后应激障碍症,没错。”
“创伤后应激障碍,”他重复道,不屑地大笑着。“我都不记得这几个字什么意思了。不就是给懦弱的人加上个好听的名字吗?我就从来没有得过这个什么病。在越南遭了那么多罪,回来以后都没什么事。我就是不明白为什么人们要给脆弱找个借口。”
他不再作声,盯着远方什么地方看着,好像瑞丽不存在一样。瑞丽觉得这次拜访估计不会有什么好结局。她还不如谈谈生活上的琐事。虽然他不会有什么鼓励的话送给她,但至少这是个保险的话题。
“我办案遇到麻烦了,爸爸,”她说。“又是一个连环杀人犯。他喜欢折磨女人,把她们勒死,然后把她们的尸体摆在户外。”
“嗯,我也听说那起案子了。裸体摆放尸体。很恶心。”他又吐了一口痰。“让我猜猜,你跟调查局有分歧了。上级不知道该怎么办,却又不听你的。”
瑞丽惊诧极了。他是怎么猜到的?
“我在越南的时候也遇到了同样的情况。”他说。“那混蛋都没意识到他们是在打仗。哎,如果他们让我来当总指挥,我们就打赢了。我想起来都觉得恶心。”
瑞丽在他的声音里听到了一些以前从未注意到的情绪。她听到了他的后悔之情。他真的对没有打赢战争感到遗憾。虽然说不能怪他,他却觉得应该为此负责。
瑞丽端详着她的脸,意识到了什么。比起她的母亲,瑞丽长得更像她的父亲。而且不仅仅是长得像,性格也像。不只是在他们都处理不好人际关系这一方面,还有他们的倔强,和泛滥的责任心。
而这并不是什么坏事。这难得的亲情一刻,让瑞丽觉得,他可能会对她的案子提供一些有用的忠告。
“爸爸,他做的事情——实在是太可怕了,让尸体光着,摆成那样的姿势,可是——”
她停了下来,想着该怎样措辞。
“他摆放尸体的地方总是很美丽——森林,小溪这样的自然景区。你觉得他为什么会选这样的地方,来做这么邪恶龌龊的事呢?”
她父亲两眼向上翻着,像是在记忆力搜索,又像是在说着自己。
“他想从头开始,”他说。“他想回到最初的起点,从头再来。你不也是这样吗?你不是也想回到一切开始的地方,然后重新开始吗?回到童年待过的地方?找到一切的根源,然后做出改变?”
他顿了顿。瑞丽想起了她开车来这里时有过的想法——她儿时离开这山区时有多么悲伤。她父亲说的话的确有些道理。
“这就是我住在这里的原因,”他说着,陷入了更深的回忆。
瑞丽安静地坐在那,琢磨着他的话。父亲的话让她想起了什么。她一直认为,凶手是在他儿时的家中折磨那些女人的。可她没有想过,他这么做的理由——回到他的过去,然后改变一切。
她父亲还是没有看着她,又问道:“你的直觉怎么说?”
“和玩具娃娃有关,”瑞丽说。“这是调查局一直没能理解的。他们的方向完全错了。他对娃娃异常着迷。这一点非常关键。”
他咕哝着,两脚在地面上蹭来蹭去。
“那你就要相信直觉,”他说。“别让那帮混蛋告诉你该干什么。”
瑞丽惊呆了。他并没有表扬她。他并没有表现的特别友善。他还是以往那个脾气暴躁的怪人。可是,不知为何,他说出了她现在最需要听到的话。
“我是不会放弃的。”她说。
“你他妈最好别放弃。”他低声恶狠狠地说。
别的也没什么好说的了。瑞丽站了起来。
“见到你挺好的,爸爸,”她说着,这次还是由衷的。他没有回答,只是依然盯着地上看。她上了车,离开了。
离开的路上,她感觉比来之前大有不同,而且心情要好了很多。她觉得,他们之间的坚冰正在融化。
她还认识到了她以前没有想到的一点。那个凶手并不住在什么破旧的租赁房,或者树林里的破败临时屋里。
他住的地方很美——那是一个可以让恐怖和美丽并存的地方。
*
过了没多久,瑞丽来到了附近镇上的一家小咖啡馆。她父亲什么也没招待给她吃,虽然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可她现在饿了,需要补充一些能量,才好开车回家。
侍者刚把她点的培根生菜西红柿三明治放在桌上,瑞丽的手机就响了。她看了看屏幕,上面却没有来电显示。她有些警惕地接了电话。
“是瑞丽·佩吉吗?”一个女人很有效率地问。
“是,”瑞丽说。
“参议员米奇·纽布鲁要和你说话。可以请你在电话边稍等吗?”
瑞丽倍感警觉。纽布鲁现在估计是她最不想理会的人了。她有一种现在就掐掉电话的冲动,可是理智不允许她这么做。纽布鲁本来就是个强势的敌人。让他更加讨厌自己不是什么明智的选择。
“我等着,”瑞丽说。
几秒种后,她听到了参议员的声音。
“我是参议员纽布鲁。我猜你是瑞丽·佩吉吧。”
瑞丽不知道是该害怕还是该气氛。他说的好像是瑞丽先给他打的电话一样。
“你是怎么得到我的号码的?”她问。
“我想要什么就能得到什么。”他用熟悉的冰冷口气说道。“我想要和你谈谈。亲自谈。”
瑞丽觉得心惊胆战。他要见她做什么?这绝对不是什么好事,可她要是拒绝的话,会不会让情况恶化?
“我可以到你家里去,”他说。“我知道你住哪。”
瑞丽刚想问他,是怎么知道自己的地址的。可她想起他刚刚回答过这个问题。
“我觉得还是现在就在电话里谈清楚吧,”瑞丽说。
“我恐怕这不可能,”纽布鲁说。“我在电话里说不清楚。你最快什么时候能见我?”
瑞丽觉得自己的命运在纽布鲁手里轻如鸿毛。她想要拒绝,可不知为何,她说不出口来。
“我现在在外地呢,”她说。“得很晚了以后才能赶回家。明早我要送我女儿上学。我们可以在弗莱德里克堡见面,找个咖啡馆什么的。”
“不,不能在公共场合,”纽布鲁说。“必须找一个不那么引人注目的地方。记者总是跟着我,一有机会就来采访。我还是保密的好。在关地哥联邦调查局总部怎么样?”
瑞丽隐藏不住她声音里的苦涩。
“我已经不在那里工作了,记得吗?”她说。“你应该比任何人都清楚吧。”
然后是一阵短暂的沉默。
“你知道玉兰花园乡村俱乐部在哪吗?”纽布鲁问。
瑞丽被这个荒谬的问题逗笑了。她当然不会在这种地方出没。
“我不能说我知道,”她说。
“挺好找的,在我的农场和关地哥之间。十点半到那里。”
瑞丽越来越不喜欢这段对话。他没有问她,而是在直接给予命令。把她的职业生涯毁掉以后,他还想从她那里得到什么?
“是不是太早了?”没听到瑞丽的回音,纽布鲁问道。
“不,”瑞丽说。“只是——”
纽布鲁打断了她。“那就到时候见。俱乐部只限贵宾进入,但是我会让他们放你进去的。你会想见到我的。你会看到事情的重要性。相信我。”
纽布鲁没有道别就挂了电话,留下瑞丽呆若木鸡。
“相信我,”他说。
瑞丽如果像不是这么焦躁,还会觉得他很幽默。除了彼得森和她正在追踪的杀手以外,纽布鲁可能是她在世上最不信任的人了。比起纽布鲁,她甚至更信任卡尔·沃尔德,那个表里不一的伪君子。
但她似乎没有选择。她能感觉到,他有什么事情需要告诉她。而那件事情,很可能与杀手密切相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