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三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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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我和母亲进了屋,三舅的尸体就停在厨房靠北门的位置。母亲扔下我的手,一下子跪到三舅的灵前,说哭不哭,说叫不叫地边喊边哈哈地叫了三声哥。然后又扯过我,让我给三舅磕头。我跪在地上,糊里糊涂地磕了三个头。我觉着好玩儿,磕完头就和母亲进东屋见姥姥。母亲见了她的母亲才真正地哭了起来。她喊了一声妈,母女两个人就抱在了一起。母亲哭的时候,我没有哭,就在一边看着。我就是觉得奇怪,这么多人在,哭啥?!也不怕让人笑话。这时姥姥拉我上炕,我就坐到了姥姥的怀里。

三舅和姥姥住在一起。当时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如果按乡下的规矩,姥姥是应该和老舅或大舅住在一起的,可我姥姥偏跟三舅住在了一起。后来我大了,听妈说,还不是因为你三舅是党员。我当时还小,不知道党员是干什么的。

我坐在姥姥的怀里。姥姥问我累不累,冷不冷。我看见一屋子的人,不敢说话,觉着挺好奇,挺兴奋。

姥姥家是五间草房,一明两暗的门,东面两间,西面两间。姥姥住东屋,三舅住西屋,中间隔着一个厨房。三舅的尸体就停在厨房的位置。

乡下每家的炕都很大,有些像大车店。每次来都能让我联想到我们小学校的篮球场。姥姥家的炕上坐了很多人,有大姨二姨和老姨,还有三舅妈和四舅妈,以及一些我不认识的邻居老头儿老太太,挤挤插插一炕。地上就是侄男和女在给死者裁黄表纸,打着纸钱。有蹲着的,也有跪着的,来来往往的人就从他们的身前身后走来走去。

三舅是躺在用条凳架着的一块门板上的。尸体上盖着拖地巾,是用黄色的缎子做成的,很鲜艳,上面绣着两个小人儿。三舅的身上放着一杯酒和一根葱,葱剥得很净,白白绿绿的,葱心部分朝着死者胸前左上角儿,既表现死者是个男的,也预意着死者晚辈们日后的多福。

母亲将我放到炕上,又回到厨房,在三舅的脚下开始烧纸。这时给三舅烧纸的不仅是三姨和五姨,还有一个哑巴。哑巴我认识,在她家还吃过大红枣儿。哑巴那年三十多岁了,始终没有嫁人。哑巴不是本村人,是三舅前些年在村里山上树林里的一棵树上救下来的,也不知是哪儿的人。不会说话,还不会写字,想说话就那么“呀呀”的,有些像猫叫。更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三舅把她送到了公社,公社也没法处理,又是大活人,怕出其他意外,就让三舅暂时给安排到了他们大队的一个小型抽丝场干活儿。三舅见她怪可怜的,没住的地方,在大队部的附近给她盖了间小小的茅草房,就算安顿下来。两年以后,有知情的人,说哑巴是山西何家沟的人,父母都没了,闹饥荒,跑到这里来了。她实在活不下去了,想自杀,这才遇见了三舅。三舅让她回老家山西,她说什么也不回,比划着说,如果撵她走,她还去死。三舅怕出事儿,也就让她安居了下来,还给她取了个名字叫何兰香。

四个人烧纸,母亲和两个姨说话,也不背着哑巴,听着什么也无所谓。

母亲边烧着纸边问:“怎么样,三哥的棺材解决了?”

五姨说:“没有,上午研究了大半天,妈要把她的棺材让出来,这些人都没同意。”

姥姥有口棺材,是姥爷走后这几个舅凑钱给买的,准备着姥姥百年后用的。可万万没想到,三舅走到了姥姥的前面,又没有发送的棺材,姥姥就想让出来,几个舅和舅妈都不同意。

母亲问五姨说:“老五,你啥意见?”

五姨说:“咱们当闺女的说话也不算。人家儿子给妈买的棺材,一旦给了三哥,将来母亲有那天怎么办?”

母亲又问:“他三舅妈是啥意思?”

三姨说:“就是一个哭。家穷得叮当乱响,别说棺材了,连领多余的席子都拿不出来。一口一个嫁错了人,还埋怨三哥大队长当得不值。”

母亲又问:“大哥呢?”

五姨说:“你还不知道三哥和大哥的关系?大哥赌博被抓,三哥什么时候救过?不过表面上还说得过去。”

母亲说:“人都没了,就别那么较真儿了。”

五姨说:“大哥毕竟是场面上的人。不像二哥,一点面儿都不给。”

母亲又问:“二哥怎么?”

五姨说:“他跟老三的劲儿比大哥还大,恨不得三哥早些死呢!”

母亲说:“不就是为了孩子当兵的事儿吗,都过去多少年了。”

三姨说:“你在城里,你不知道,在乡下孩子当兵比什么都重要,一旦当了兵,孩子就有出路了。你说三哥是不是糊涂,怎么能把那一年的当兵名额给了外姓人呢。这官儿当的,亲情都不讲了?”

母亲问:“后来谁去了?”

五姨说:“给那个孙洪章的老婆孙寡妇了,说孙寡妇太困难了。”

母亲问:“三哥是不是跟孙寡妇——”

五姨小声说:“开始怀疑他俩有事儿,后来又说没有,怀疑大哥有。谁知道?说不清。”五姨又说,“也是,那个孙寡妇家也确实挺困难。你想啊,一个寡妇领四个孩子,怎么过?后来大的当兵了,还有三个。”

三姨说:“怎么不能过,我不是一个人啊?!谁家比她家富多少啊?我也是带着三个孩子,我怎么没有那些烂事儿?天生就是个臊货!”

母亲说:“要我说你也该找一个了。”

三姨守寡已经多少年了。她的丈夫,也就是我的三姨父,在大炼钢铁的年代,被倒下来的钢炉砸死了。

三姨说:“算了,我命硬,不找了。再找指不定还出什么事儿。”三姨又说,“要说孙寡妇也难,真要是没人照顾,她家那几个孩子还不知道怎么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