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新观察着红梅的生活。
他发现红梅的丈夫是一个瘸子(当然也不算太瘸,但走路还是能看出其僵硬和不便来),叫屠宝刚,小楼下面那家理发店就是他开的。理发店门面简单,可以想见男人的发艺一般,也就是给人剪一个普通发式的水平吧。屠宝刚为人非常热情,话多。令吕新感到安慰的是,他们的生活看起来其乐融融,夫妻俩关系不错,可算得上彼此体贴。
对于红梅找了一个瘸腿男人,吕新开始有一点点排斥,但因为是红梅的男人。心里自然也有亲切感。多看几眼也就适应了,屠宝刚走路一摇一摇的样子,还挺憨厚的。他身上有一种乐天的气质把他感染了。
吕新看到红梅出门后,小心地进了理发店。他得理个发,把自己整干净一点。理发店比较简陋,墙壁上有明显的水渍斑痕,墙的角落上放着几只假发套。有一个孩子在靠窗的位置做作业。他知道这就是那个拉提琴的小家伙。他不禁多看了孩子几眼。吕新看着孩子感到很亲切。他从这孩子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那眉毛,那硬硬的发质,都像极了自己。
屠宝刚正在读一张过期的晚报,见有人进来,霍地站了起来,眼中露出喜悦的光芒。大爷,理发?他抖动发围,让吕新坐。吕新沉默着坐下了。屠宝刚迅速地替他围好,像是唯恐他改变主意。好久没人待他这么热情了,吕新有种受宠若惊的感觉。当屠宝刚的推子开始在吕新的头上移动时,他的话匣子也打开了。
“大爷,我好像没见过你。这一片我没不认识的,我记忆力好,看一眼就认得。”
吕新没回答。他也插不上嘴。屠宝刚几乎在自说自话,也不在乎他答不答。吕新通过前面的镜子,观察着这个人。镜子里,屠宝刚上半身还是挺精神的。吕新很想问问他这腿疾是怎么落下的,但他觉得这样贸然问人家不是太合适,所以就憋住了。
屠宝刚却是闲不住嘴。他一边理发一边和吕新话家常。
“大爷是外地来的吧?来游玩吗?”
吕新不知如何作答。他只好点点头。
“听口音,大爷好像是永城人。”
听了这话,吕新的心怦怦地跳起来。好像这句话把他和这一家真切地联系起来了。这句话挑动了他的愿望。他多么想了解红梅的一切。他很想问这个瘸子有关红梅的情况,但他知道这事只能转弯抹角,只能慢慢来。他说:“师傅去过永城吧?”
“我老婆是永城人,我们已有好多年没去了。”
“噢,怎么不去老家看看?”
“我老婆是孤儿,老家已没人了。”
听了这句话,吕新觉得身子发凉,微微颤抖了一下。屠宝刚很敏感,问:“怎么了?大爷身体不舒服吗?”
“没事,没事。”
这时候,进来一个顾客。顾客好像很着急的样子,问屠宝刚,要等吗?吕新见此人似乎想急着离开,说,不用,我快完了,你先理吧。说完站起来,让给他。那人好像有点不好意思,犹豫了一下,还是坐下了。
“不好意思,那我先理了。唉,实在太忙了,连理个发的时间也没有。”那人解释道。
“忙才有钱赚啊。先生做什么生意?”吕新在一旁问。
“噢,炒股。”那人一脸兴奋,“今年牛市,整天泡在营业厅,就像他娘的泡在蜜罐里。”说完,他呵呵地笑了起来。
从镜子上看,吕新未剪完的头发显得有些滑稽。但吕新顾不了那么多,他来到孩子身边,看孩子做作业。他看到孩子的脸白白的,嘴唇紫紫的,皮肤细得像个姑娘,很好看。他真想抱一抱这孩子。不过,他如果这么做,会把孩子吓坏的。他摸了摸孩子的脸。孩子也没回避。吕新觉得孩子的体质不够强壮,需要锻炼。
这时,屠宝刚插话了,说:“这孩子,心肠好,只是身体太弱,学校里面吃亏。”
“现在这世道,心肠不能太好。”那炒股的人说,“老实人吃亏啊。”
“是啊。”屠宝刚附和道。
“只有流氓才活得自在。”炒股人显然对这话题感兴趣,他来劲了,“老子现在是看穿了,他娘的,老子现在五毒俱全,什么都玩,有妞就泡,有酒就醉,有享受不放过。”
这话不但让吕新刺耳,也让屠宝刚感到不适。理发这份活儿,同人打交道,屠宝刚见识过的人不算少,但像眼前这位如此露骨、夸张的人真还少有。屠宝刚觉得孩子听了这些话总归不好。他再没接茬。他对儿子说:“你去外面玩一会儿吧?”
孩子显然很高兴,他合拢课本,溜出了理发店。吕新顾不得他理了半拉子的难看的头发,也跟了出去。孩子没走远,在老街的石阶上坐下来。吕新也坐下来。吕新目不转睛地看着孩子。他觉得挺神奇的,自己不知不觉竟有了外孙。孩子似乎知道他在看着自己,对他笑了笑。
“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你的面挺熟的。”孩子说。
这话从这个稚气的孩子嘴里说出来,特别好玩。他笑了,说:“你叫什么名字?”
“屠小昱。”
吕新摸了一下孩子的头,问:“你会拉肖邦的《马祖卡舞曲》?”
“你也会拉吗?”孩子的眼睛亮了一下。
吕新点点头,问:“学几年了?”
“快三年了。”
吕新问孩子是不是可以把小提琴拿来。孩子高兴地向楼梯奔去。一会儿,孩子捧着提琴下来了。吕新拿过琴来,习惯性地弹了一下琴弦,发出几个简单音阶。吕新已有二十年没拿琴了。他原来细嫩修长的手指因多年劳作已变得粗糙不堪。他把琴夹在脖子下,试着拉了一下,他有些找不着调。但当他拉出《马祖卡舞曲》的第一乐句时,迅速地找到感觉。那乐句穿透了他的胸腔,唤醒了他年轻时代的记忆。他发现他的手指仿佛有着自己的思想和意志,熟练地在琴弦上跳动着。他粗糙的手指变得如此优美,他自己都感到奇怪,就好像一个老人突然回到了青年时代。他闭上眼睛,倾听自己演奏出来的音乐。这曲子虽然古老,但显得热情洋溢,他感到空气中有无数笑脸和无数个金黄色的光斑在移动。在快要结束的时候,他睁开眼看了一下孩子。孩子抬头看着他,他的小脸涨得通红,眼神里流溢着一种崇拜的神色。
“原来你是个音乐家。”
吕新刚拉完,屠宝刚就说话了。吕新在拉琴时,他停下了手中的活儿,在一旁倾听。
吕新笑了笑,有点不好意思。
“小昱,你赶紧跪下拜师啊,让爷爷教教你。”
孩子看了看吕新,似乎真想跪下来了。吕新拉起孩子,开始教他。他告诉孩子他哪个地方拉错了,让孩子练习。孩子是有感觉的,他拉琴的架势非常自信。
这就对了,这才是他吕新的外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