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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双水村

父母死后,谁来抚养章晓茵成了一个棘手的问题。爷爷奶奶外公外婆都已过世,有一个大伯在郊县农村种田。母亲原是外省知青,因为会讲普通话,破格招进厂里做播音员。母亲家族的亲戚七零八落,唯一有联系的是一个远在浙江宁波的姨妈。然而,平素也不大往来。章晓茵还有一个舅舅也是东风化工厂的职工,却不是亲舅舅,只是母亲的同乡。父母的丧事就是这位舅舅一手操办的,家里的东西也都交给舅舅处理。房子是公房,因章晓茵年幼,厂里收回了房子。厂里承诺,在章晓茵未成年之前,每个月都会给她一笔抚养费。不久,章晓茵带着父母的骨灰,被舅舅以及父母单位的负责人开车送回乡下的大伯家。依照当地风俗,家族亲人埋葬了父母的骨灰。

老家是一个名叫双水村的村子,交通还算便利,从东方化工厂乘车到双水村,需要两个多小时的车程。村庄的名字虽然叫双水村,然而却缺水,整座村庄干巴巴的,挑水要走两里山路。

章晓茵对双水村并不陌生,以往,逢年过节,爸爸都会带着她回村里走亲访友。那时候,她是来自城里的尊贵客人。现在,她成了这座村庄的主人,成了一个乡下妞。两个多小时的路程阻挡了她的视线,也把她与从前的生活完全隔断了。

大伯家有两个孩子,一儿一女,他们全都年长于章晓茵。堂姐已经到了出嫁的年纪,肤色被日头晒得黑黝黝的,常常锁紧眉头看人,好像别人都欠她钱似的。堂兄倒是个不多吱声的小伙子,在二十里外的乡镇煤矿下井,逢轮休才回家。章晓茵以前来大伯家的时候,大伯一家对她非常热情。现在,她成了这个家庭的一员了,他们对她的态度就有些微妙了,逐渐粗声粗气,露出了不耐烦。伯母身体欠佳,说话有气无力,说她有什么大病吧,其实也没有。说她没病吧,看上去总是病恹恹的。在这个家里,章晓茵没有坐享其成的资格,堂姐经常指派她洗碗刷锅,割草喂牛。双水村的同龄女孩子会做的家务,她都要学着去做。她与堂姐时常发生冲突,她对这个一生气就瞪着眼睛,凶巴巴教训她的姐姐颇有怨言。听说堂姐有了婆家,她便盼望她早点出嫁,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最好永远不要回来。

放了学,章晓茵要挎着柳条筐,拿着镰刀去坡上割草。各种各样的野草混合在一起,甜菊、野蒿、毛油油……她弯着腰,笨拙地把它们拾掇进筐里。它们散发出湿润的,甜丝丝的草腥味,这味道让她感到新鲜、陌生,又有些莫名其妙的心酸。她把割来的青草拌上谷秸,倒进牛槽,她对自己饲养的那头皮毛发亮的小牛犊充满感情,她喜欢它铜铃般硕大的眼睛,它的眼神,是那么的温顺,那么的楚楚可怜。她喜欢看它咂吧咂吧吃草的憨态,每次看到它迫不及待进食,她就轻轻敲打它的脊背,亲昵地嗔怪它贪吃。它仿佛能听懂她的话,“哞”一声,甩甩尾巴,像个撒娇的孩子。她早就听过牛郎织女的故事,便幻想这头牛也能开口说话。寂静的夜晚,她悄悄从炕席上爬起来,走到牛槽边。她深情地看着它,希望它忽然开口,带着她飞到天空,飞到九霄云外,飞到能够看到爸爸妈妈的地方。可是,它真是无情无义,从来不懂她的心思,从来也不开口说话。

双水村学校不大,从一年级到五年级只有两个班,老师也只有两个,课程安排得马虎潦草。不过,在这里,章晓茵依然是个充满优越感的学生,她是城市户口,用乡下人的说法,她是吃供应的。此外,她还有固定的抚养费,东风化工厂提供给她的生活费数目可观。她随时能够感受到班里同学看她时,满怀羡慕的目光。表面看上去,她与他们并无区别,一样的鼻涕邋遢,一样的衣装蓬乱。可是,在他们眼里,她到底不是彻头彻尾的农村人,她是早晚会飞走的城里人。大伯一家对她有些苛刻,但这不能怨他们,他们对自己也是苛刻的。生活不富裕,还要挖空心思攒钱盖房子,给儿子娶媳妇。章晓茵的个头蹿得快,原先的衣服很快不能穿了,那些出自母亲之手的漂亮衣衫再也上不了她的身,她只好穿堂姐替下来的旧衣服。这些衣服打了补丁,松垮肥大,套在她身上,像戏里的女人甩着水袖。她想要一个铅笔盒的心愿也成了无法达成的奢望,旧铅笔盒的盖子掉下来了,总也盖不严。好事的村民挑唆她,喂,晓茵,你大伯一家把你的抚养费都占了,一个子儿也舍不得花在你身上。而伯母呢,却还长吁短叹在她面前抱屈,你那个舅舅霸占了你家的财产,却不管你,像扔包袱一样把你扔到我们家,世道真是太不公平了。她听到这些话,咬着嘴唇,沉默无语。有时候,看到村里与她同龄的女孩牵着父母的手,她就会想起自己的爸爸妈妈,想起他们的时候,她的心酸酸的,凉凉的。别人的生活都是饱满的,丰盛的,只有她的生活是残缺的,像一块硬邦邦的石头,没有温度的,冰冷的石头。她揣着这样一块石头,日复一日,月复一月。

秋天,收割过庄稼的田野空旷、安宁,在那些阒寂无声的午后,她独自坐在山坡上,托着下巴仰望湛蓝的天空。她的心空荡荡的,孤单,哀伤涌上心头。若干年后,她听到一首歌,里面有一句:“天空越蔚蓝,越怕抬头看。”她蓦然想起双水村,想起双水村的秋天,想起双水村辽阔湛蓝的天空。

秋天过后,堂姐的婚期到了。出嫁那天,堂姐身穿大红的绸缎衣裤,在喜庆的唢呐声中,一步三回头离开了娘家。她是由一辆挂着红花的自行车接走的。家里人千叮咛万嘱咐,按照乡俗,三天内不能扫院子,否则嫁出去的女儿就永远回不了娘家。章晓茵在堂姐出嫁的当天晚上,拎起笤帚把院子扫了个干干净净。伯母发现后,气得大呼小叫。章晓茵辩解:“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一时忘记了。”气极败坏的伯母戳着她的额头骂道:“你是一只喂不熟的小白眼狼。”

夜里,“小白眼狼”翻来覆去睡不着,她后悔了,她为自己荒唐的行为忐忑不安,担心这可怕的预言应验。若是堂姐果真回不了娘家,那可怎么办?她开始焦急地盼望嫁出去的堂姐快点回来,度日如年,望眼欲穿。九天后,出嫁的堂姐被娘家兄弟接了回来,重新看到堂姐那张粗黑的,眉头紧锁的面孔,她悬着的一颗心,总算落了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