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办公室的门被推开了,我一个人在办公室的时候安然好像就不怎么有敲门的习惯,总是喜欢直接就把门给推开,手握在门把上,探出半个身子对我说话:“朱医生,刘小姐来了。”
刘小姐叫刘梦月,她便是张医生转给我的那个病人,演艺界一个三线的小明星。
我没看过她演的片子,按理说在接手她的案子之后我应该去找一些来看的,那样也可以对她多一些了解,可是我却抽不出时间来。
但这并不影响我对她的初诊,因为我和她的第一次接触,更多是对她有个直观的了解,争取让她建立对我的信任。
张医生转来的她的病案我已经看了两遍,从资料上看来她是一个有着严重的强迫症以及偏执型人格障碍的患者。
张医生特别注明了这个女人有着异于常人的思维模式,但他并没有具体说,他说他暂时先把这部分的病历给留着,他希望我自己去寻找最适合的沟通方式和做出最正确的判断。
我想或许他留下的那部分病历才是他说的这个女人差点让他疯狂与崩溃的真正原因。
我来到了治疗室,刘梦月已经坐在会客区的沙发上了。
她今天穿的是一套灰色的职业套装,小翻领的西装上衣,里面是一件黑色带荷叶边的衬衫、短裙、肉色丝袜、黑皮鞋,脸上戴着一副大框的墨镜。
她此刻就像是一个职场丽人而不是一个演艺人员。
我想或许这是她的伪装吧,很多艺人都不愿意让人知道他们来看心理医生,这很容易让他们在粉丝面前失分的。
不过有一说一,她很漂亮,就容貌而言她甚至不输给许多一线明星,她的皮肤很白,也很光滑,就像古人形容的那样,仿佛吹弹可破。
我径直走到了她的面前,微笑着说道:“刘小姐,我是朱俊。”
我伸出手去,她却并没有和我握手的打算,只是点了点头:“我们不用再自我介绍,张医生已经把你的情况和我说过了。”
这是一个很强势的女人,根本就没有一个求医者的觉悟,她正试图着控制我们之间的谈话。
我给她倒了杯水放在她面前的茶几上。
“我知道你想让我到那儿去躺下说话,但我还是习惯就这样坐在这儿谈。”她瞟了一眼不远处的那张用于患者治疗的躺椅。
“那好吧,我们就这样坐着谈。”
我习惯性地拿来了笔、本子还有录音笔。
她皱了下眉头:“张医生没有告诉你呢?我们的谈话不能录音。”
我这才想起来,张医生确实和我说过这一点。
我收起了录音笔,歉意地笑笑:“对不起,习惯了。”
她淡淡地说道:“你是我见过最不走心的心理医生。”
第一次见面就给她落下这么一个印象,看来我们之间要建立信任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刘小姐,我……”
我的话还没有说完她便打断了我:“不要叫我小姐,我很反感这个词,你就叫我的名字吧,刘梦月。”
她一面说,一面把目光移向了面前的茶几上,茶几上是几支彩色水笔,知道她今天要来,我事先有意把它们随意地扔在了茶几上。
她的双手紧紧地互相握着,右手的大拇指轻轻掐着左手的手背。
我发现她脸上的表情有些怪异,仿佛那几支杂乱摆放的彩色水笔让她很是不适。
从我们刚才的几句对话来看,她对我是有着戒备的。
她让我直呼她的名字,也是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意思,假如她真的只是不喜欢小姐这个称呼,至少她应该会说让我叫她梦月。
虽然听起来可能亲昵了些,但一来我是她的医生,我们之间的关系不能用普通的人际关系来界定,二来她是个艺人,很多粉丝不也都叫她梦月的吗?
“我在想,张医生是怎么称呼你的?”我轻声问道。
她咬了咬嘴唇,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而是站起身,弓起了腰,把那几支彩色水笔给拿了起来,一支支地放进了旁边装水笔的那个盒子里。
然后她如释重负地出了口气。
她的这个举动是在我意料之中的,这是典型的强迫症的表现。
见我正望着她,她的脸微微一红:“我们刚才说到哪了?”
我说道:“能告诉我张医生是怎么称呼你的吗?”
她犹豫了一下说道:“他最初叫我刘小姐,我让他直接叫我的名字,不过后来他干脆就不叫我了,而是有什么就说什么,最后他用得最多的是‘你’。”
“那你的粉丝是怎么叫你的呢?”
“你好像很介意怎么称呼我,是吗?”她的目光如匕首般地盯住了我的眼睛。
我没有否认:“确实有些介意,我在试图找一个能够让我们彼此都能够接受,却又尽可能不让我们之间显得太生分的称呼。你也知道,如果不能够拉近我们之间的距离,我们就无法建立一种良好的信任,那样的话我们的治疗不会起到太好的效果。”
因为是她主动看的心理医生,那么她对自己的问题是有自知力的,况且她在张医生那儿就诊的时间也不短了,应该也知道一些常识,信任是心理治疗的基础,如果病患根本就不相信自己的医生,那么治疗的成功率几乎就等于零。
“好吧,可是你确定你能够帮到我吗?”她问道。
我一脸的严肃:“那得看你是不是真的愿意接受我的帮助。”
“如果不愿意那我又为什么要来呢?”
她的思维正常,逻辑也很清楚。
这让我的心里轻松了不少,看来她的问题应该并不严重。
不过如果真是这样,那么为什么会在张医生那就诊了这么长的时间,张医生又为什么要把她转介给我?
“好吧,你如果非要叫我,就叫我梦月吧。”她终于妥协了。
“我是个艺人,虽说没有大红大紫,但也算是小有成就。”她的声音很甜,说话字正腔圆。
只不过她说话的时候声音很小,甚至还低着头。说明她对自己并不很自信,这与刚才她的强势形成了一个鲜明的对比。
“你好像并不满意你的事业。”我插话道。
她抬起头来看了我一眼:“那你满意你的职业吗?”
我笑了:“还好吧,至少在现阶段我对自己的现状很满足。”
她摇了摇头:“你说谎,其实没有一个人是真正安于现状的,说这样的话的人大多都在自欺欺人。我就不满足我的现状,其实凭我的实力我应该能够在这个圈子里混得更好,能够跻身到二线甚至一线艺人的行列。”
我没有回应她的这句话,我有些惭愧,因为我是一个很少看电视的人,更不喜欢那些没有营养的泡沫剧,在我看来,那些片子很脑残,会拉低人的智商。
可不管怎么样,她的片子我应该要看看的,那样对她也能够有一个全面的了解。
就拿她的相貌来说吧,在我看来确实有如她所说的那种成为一线明星的潜质。
“看得出来,你没有看过我演的电视剧,对吧?”她问我。
我说道:“之前是想找来看的,只是最近这一段时间太忙,稍后我会去看的。”
“不看也罢,其实那些片子我自己看着都恶心。”
她的话让我有些不明白了:“为什么呢?”
她说道:“原因很简单,剧本太烂,现在的编剧水平有限。还有那些演员,我说的是除了我之外的,他们根本就不懂得演戏,你知道他们大多是靠什么得到这个角色的吗?潜规则,潜规则你应该懂吧?”
潜规则我当然知道,我不由得又望向她。
“为什么要用这样的眼光看我?我不是那样的人,不然我早就不是今天这个样子了。”
我没有打断她的话,虽然她已经把话题扯远了,但只要她愿意说就是好事。
我说道:“我看着你并不意味着我有别的什么想法,只是表示我在倾听,是对你的一种尊重。”
“是吗?那是我多心了,对不起。我们刚才说到哪儿了?”
我这次没有再让她继续刚才的话题:“你是主动看心理医生的,那么对于自己的问题你应该知道一些吧?”
她突然显得有些局促不安:“我知道我的问题很严重,我总是忍不住去想一些根本就无关紧要的事情,也经常为这样的小事而感到不安甚至恐惧。”
我微微点了点头,她这是强迫症的基本症状。
强迫思维与强迫情绪。
“其实从一进来我就发现了你故意扔在桌子上的那些水笔,我知道你那是有意用来测试我的,我一直强忍着不去看它们,可是最终我还是没能够忍住,特别是当我感觉到紧张的时候,对于那些杂乱无章的现象就更加的敏感。”
“张医生应该给你做过针对性的治疗吧?他是一个优秀的心理医生。”我说。
她犹豫了一下:“是的,他是个好医生,其实我的情况已经比以前要好得多了,真的,至少我现在不会像以前那样,一天要洗两次澡,几乎一空闲下来就会想着要洗手。”
“现在确实看不出你有洁癖。”
她纠正道:“那不是洁癖,我没有洁癖,我只是觉得那样才安全,要知道我们生活的环境到处都是细菌,想想就觉得恶心。”
我留意到她第二次用恶心这个词,第一次出现这个词是在她说起自己出演的那些电视时。
这个词是她的口头禅么?又或是有别的什么原因。
“既然你的情况都缓解了,那应该是好事啊。”我没有说完,我的潜台词则是既然她的情况都已经好转了,为什么张医生会把她转给我。
她的身子向后靠了靠:“我个人觉得我应该好了很多,可是张医生让我最好还是来见见你,具体为什么我也不清楚。”
我的心里有些埋怨起张医生来,我不知道他到底对我隐瞒了什么,如果他多给我撂一些底的话,面对她的时候我也不会这样的被动了。
“难道你们之间没有沟通过吗?”刘梦月用一种惊讶的眼神望着我。
我感觉很是尴尬,不过脸上却很是平静:“我们当然有沟通,不过他并没有说太多关于你的事情,因为他怕影响我对你病情的正常判断。”
“这样啊!”她像是能够理解。
我问道:“最近一段时间你是不是遇到过什么特别的事情?”
我之所以这么问是因为我隐隐感觉到她的问题应该不在于她的强迫症。或许在她的身上还有着其他的什么问题出现了。
果然,她的反应很快就让我的猜测得到了印证。
“他真没和你说过吗?那你又是怎么知道的?”她一脸的惊愕。
接着她便告诉我,最初她发现自己有强迫症的倾向便主动去看医生,经一个密友地介绍,她找到了张医生。
张医生也证实她确实是患上了强迫症。
之后便是常规的对症治疗。
2
张医生不愧是这方面的专家,他的治疗是很有效果的,慢慢地她已经能够控制住自己的思想与行为。
可是就在她以为自己快要彻底治愈的时候,一天晚上,她在卫生间里洗漱完准备上床休息的时候突然发生了一件可怕的事情。
卫生间的盥洗台上有一面镜子,平时洗漱的时候都会对着这面镜子。
那晚上她洗漱好便准备离开卫生间,可就在这个时候她发现她的人在动,镜子里的那个影像却没有动,依然保持着前几秒的样子。
“是不是你的眼睛花了?”
她肯定地说道:“怎么可能?我反复又看了几眼,我确定自己没有看错。当时就把我给吓坏了,我忙叫我男朋友过来,可是等他来了以后一切又都正常了,他也怀疑是我看错了,可我保证,当时我的的确确是看到了这诡异的一幕。”
“好吧,这样的情况后来有没有再发生过?”我并不相信她真看到了那一幕,我相信科学。
“是的,后来又出现了两次,只是每次都只有我能够看到,我只是把这事情告诉了张医生和我男朋友,不敢对其他人说,我怕他们会怀疑我的脑子真得坏掉了。”
我记得有一些影视作品就有过类似的情节,大多是无聊的鬼故事。
“你平时喜欢看恐怖片吧?”我问她。
她微微一怔:“你不相信我说的话吗?”
我皱起了眉头,我确实不相信,可是我却不能明着说,如果我表现出对她的话的怀疑便会影响我们之间信任的建立。
我微微一笑:“你误会了,我并没有说不相信你说的话,只是这样的情形我曾经在某个恐怖电影里看到过,所以我觉得有没有这样的可能,你是个演员,平日很可能为了提高自己的演技去看一些其他演员的片子,碰巧就有类似情节的恐怖片,给你留下了比较深刻的印象。”
她的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不,我不看恐怖片。朱医生,我想你对我们这个行当还是不太了解,其实我们根本就没有多少时间去看别人的片子,除了工作,我们很少有属于自己的时间。”
她望着我:“虽说我只是一个三线的演员,但是我的档期也是很满的,就算是偶尔没有档期,也希望能够到处走走,散散心,而不是关在屋子里看片子,再说了,我并不觉得别人的演技就比我好多少。”
她一直在强调她并不比那些一二线的女明星差,而她欠缺的仿佛就是一个机遇,她之所以没有等到好的机会是因为她不向潜规则低头。
“那你的男朋友在知道这件事情以后是什么反应?”我问她。
她苦笑了一下:“他不相信我说的,他拉着我去镜子面前要我证明给他看,可是却没有出现那样的情况。他说或许是我太累了,该好好休息一下。”
我点点头:“演员的生活很不规律,确实很辛苦。”
她认真地看着我:“那么你相信我说的吗?”
我回答道:“我相信。”
她的目光紧紧地盯在我的脸上,像是想要分辨出我是在敷衍她还是真的相信了她的话。
我说道:“不过要找到答案的话,我希望我们能够朴素坦诚,彼此配合,好吗?”
她听了我这话,长长地出了口气:“那是当然,不过接下来的半个多月我得到外地去拍片,所以……”
“没事的,你去吧,等你回来我们再一起解决你的问题。”
她给我留了私人的电话,还加了我的微信:“如果,我是说如果我有什么事情可以随时给你电话或者发微信么?”
我说当然可以,我的电话二十四小时开机。
“对了,能把你男朋友的情况和我说说吗?”
她犹豫了一下:“可以,不过你得替我保密,其实我也不想搞这样的地下恋情,只是公司有规定。你应该知道,有时候我们很是身不由己。”
我点头表示理解。
她便把男朋友的情况和我说了一下,我告诉她,有可能我会和他接触一下,毕竟他是她最亲近的人,要解决她的问题最好能够让他也参与进来。
刘梦月没有表示拒绝:“好吧,不过他这个人不怎么会说话,很老实本分的。”
送走了刘梦月,我给张医生去了电话。
“见到她了?”我还没开口,张医生便笑着问我。
我说道:“老实说,到现在我都没想明白你为什么要把她给推到我这儿来。”
张医生收起了笑声:“你就没发现她有什么异常吗?”
我愣了一下:“她是有些强迫症的倾向,不过并不严重,之前你对她的治疗很有效果的。至于她说的那个关于镜子里看到另一个自己,我觉得那或许是她看了某部影片后臆想出来的画面。”
张医生说道:“还有呢?你就没有其他的发现吗?”
让他这么一问,我还真糊涂了,回想着之前和她交谈时的情形,确实再没有看出什么问题来:“没发现,你就别卖关子了,直说吧,她到底还有什么问题?”
张医生说道:“她的身上存在着两种人格,而且……算了,我还是不说了,你自己慢慢观察吧,我相信你会对她感兴趣的,之前你不是让我替你留心一下这样的病例吗?这就是我把她转给你的原因。”
我突然想起来了,之前我确实请他帮忙留心一下人格分裂症的患者,特别是可能有犯罪愧疚的,我正在做一个课题,关于人格分裂的病源研究,特别是偏向于犯罪心理这一块的。
“你是说她的人格分裂可能与犯罪的经历有关系?”我大吃一惊。
张医生在电话那头咳了两声:“还是你自己去判断吧,我只是一种感觉。”
我相信他的感觉,他是个资深的心理医生,他说的感觉并不是真正的感觉,而是基于他专业知识的判断。
“她的另一个人格我只见过一次,应该是个女人,不过我无法判定副人格的身份特征,在这方面你也远比我要在行一些。朱俊,对她这样的病人一定要耐心一些,而且更要谨慎,我想这点你心里应该有底才对。”
挂了电话我不由得陷入了沉思。
我怎么也没有想到刘梦月会有人格分裂症。
人格分裂症指一个人同时会出现两种或是两种以上的非常不同的人格。每个人格都有自己的姓名、记忆、特质和行为方式。通常他们原来的人格并不知道新人格的存在,而新人格则对原人格有相当的了解。
在西方,多重人格异常、解离性失忆症、解离性梦游症以及自我感消失症等统称为解离症。
每个人应该都存在过这样的经验,常常会分不清梦境和现实,自己和自己对话,又或是某个时候觉得自己控制不住自己的言行,这种经验我们称之为解离经验,在精神分析学派看来普通人与解离症患者的区别只是这种经验的多寡以及其严重的程度。
有心理学家提出人格分裂症的病因是因为极大的压力或是极深的创伤,但我却发现了第三个主要的原因,那就是极度的愧疚。
这些年来我一直在收集类似的相关案例来佐证我的论点。
我认为,当一个人做了一件与自己的道德观念不相符,严重违背了自己良心的错事或者坏事,那么他一定是心存愧疚的,这种愧疚的情绪如果长时间得不到舒缓,那么很可能他的人格会产生分裂,分裂出一个或是多个,要么原谅他,要么审判他的新人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