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雪大,两尺之内难以视物,她悄悄地离开了辛美的帐。焰族的女儿若不是为情焚灭,便该是浪迹天涯。
留在雪上的足迹很快便被新落的雪花湮没。雅安逃离得竟异常顺利,想来是因为没人想到,在这样的雪夜还有人不怕死地敢出门吧。
雅安其实不知道自己能走多远。但是她很清楚,就算再等两个月,晚上的雪也不会比现在下得小,天气也不会比现在暖和一点。而每多等一天,对哥战的思念却会多增一分,她害怕到最后她会舍不得走,即便是被扔给哥越,她依然会为了哥战留下来。她不想让自己落到那个地步。
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密林中,雅安不敢停下来,即使浑身都快僵硬,即使双脚已无知觉。只因停下来,代表的只有一个结果,那就是变成雪人倒在这深山老林中。
身体很冷,心却更冷。不知走了多久,雅安甚至不知道自己走到哪里,脚下突然一绊,“砰”的一声,她结结实实地摔倒在地,再也无力爬起来。
恍惚中,她忆起曾经自己也这样倒在过雪地中。那个时候,是依娜救了她,给了她名字……她原来的名字叫什么?
小四……还是焰娘……
雪密密地落在雅安的身上,没多久便将她完全盖住了。
辛美哆嗦着身子跪在哥战的帐内,脸上布满泪痕。她肩上发上还残留着碎雪,裙摆湿透,沾着些泥泞,显然是从外面回来。
哥战正盘膝坐在毡毯上吃早餐,闻言,连顿一下也没有。
帐门被掀开,哥越大步走了进来,“大哥,派人去找了,不过过了这么久,恐怕……”这里面最急的要数他了,毕竟那个逃走的女人已经有半个落到了他的手中,他可是连手指也没碰一下,就这样没了,怎不让他恼火。若不是辛美是哥战的女人,此时恐怕早被他一脚踢出了大帐。
哥战“嗯”了一声,这时才看向不知是因为冷还是因为害怕而浑身颤抖的辛美,“回你的帐篷。她不想要命,谁也看不住。”女人,真是个麻烦。
辛美犹豫了下,并没起来,反而大着胆子道:“头儿,多派些人去找小哑巴吧。说不定……说不定能……”半夜的时候察觉到雅安不在时,她害怕被怪罪,又不敢打扰哥战睡觉,便一个人跑了出去找,直到密林外才回转。又黑又冷的,进到树林里去就只有死路一条,她还不至于那么蠢。
哥战冷冷的目光扫过去,辛美立即将未完的话给咽了回去。
“辛美马上退下。”她撑起身,双手下垂,弯着身子倒退出了哥战的大帐。在哥战面前,她还没有说话的余地。刚才鼓起所有勇气说的那一句话,已经算是对一直相处交好的雅安仁至义尽了。
“大哥,你的女人似乎都不大听话呀。”哥越在一旁笑了起来。对于马贼们来说,女人像马,是要用鞭子驯的,但是显然他的大哥没有这样做,不然他的女人怎会一个比一个不驯?
“你话太多了。”哥战并不生气,用手掌抹了抹嘴,站起身来,“你去牵马,咱们出去蹓蹓。”说着,取了挂在帐上的矛囊。
知道他是打算亲自去找雅安,哥越也不敢再多言,转身大步而去。不消片刻,已牵了两人的马过来,身旁还跟着才起床的哥悍。
“大哥要去雪地跑马,怎么能不叫上兄弟我?”一见站在帐外的哥战,哥悍立即大声嚷嚷起来。
“你这不是来了吗?”哥战懒得理他,纵身跃上马,已率先驰了出去。
两兄弟不敢怠慢,紧跟着而去。
一夜风雪,早没有丝毫人的痕迹。即使马贼追踪之术再厉害,也难在这样的天气下寻找一个已离开了一夜的人。
“大哥,恐怕那小哑巴凶多吉少。”在密林中寻找了一早上仍无所获后,哥越惋惜地道。
哥战没有应声,仍是很仔细地在雪地以及周围的树上搜寻着。那棵树靠近根部的地方,有脚踢上去的雪迹,因为天上落下的雪无法盖住树杆部分,所以残迹还保留着。
哥战可以想象那个哑女人踉跄地走到这里,然后绊到树上狼狈摔倒在雪地中的情景。
“她来过这里。”他说,然后指了指方圆数丈的地方,“给我在方圆三丈以内掘雪寻找。”
哥越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哥悍却立即吩咐了下去。
“大哥,就算找到,恐怕也只是……”安排完手下,哥悍这才看向哥战,说出自己心中的担忧。
“恐怕是一具冻僵的尸体吗?”哥战笑了起来,毫不避讳地接下去,但是眼底却见不到丝毫笑意,“如果死了,那她只能自认倒霉。不过,如果在这种情况下都还能活下来,那么做我哥战的妻子也算够资格了。”
哥越心中一凉,知道无论结果如何,自己都没希望了。
由于掘雪的动静太大,树上不时掉下一团又一团的雪来,砸得人一头一脸。没有人想对着这雪也要靠身手闪避,只是听到雪落时随意往旁边挪动一下,避不开便由得被砸。
“大哥,那个蒙巴郡主你要一起娶吗?”哥悍随口问,顿了顿又感叹道:“那个郡主当真骄傲得像只孔雀一样。”
哥战看向大雪之后变得蔚蓝的天空,阳光从树枝间照下来,晃得人眼花。
“哥越不是想要吗?赏你如何?”
一句话惊了两人。哥越一下子弹离三尺远,背狠狠地撞上一株巨松,还未开口,已哗啦啦落下几团雪来,扑了他满口满鼻的凉。
“不、不……大哥你留着自己享用吧。我、我有央佳就够了。”眉毛上还挂着雪,他的手已经摇得跟打摆架子一样。
看得哥悍哈哈大笑起来。哥战不置可否地叹了口气,目光落在忙碌的手下身上。
哥越真是一点战斗精神也没有。他想。跟那样的女人在一起,要随时保持最佳战斗状态,有什么不好?
小哑巴啊……这个女人真是蠢得厉害。人只有活着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死的话,再好的东西送到你面前,你也要不了。
雅安醒来,是在一栋黑泥混和着牛马血液筑成的土屋中。这样的房子因为低矮和密实,比帐篷还暖和。
有人进来,带着一股浓郁苦涩的药味。
“姑娘,你醒了?”那是一个驼背的老男人,皱在一起的脸像是没洗干净一样又脏又黑。他的手上端着一碗黑乎乎的药,递到雅安面前时,她甚至能看见碗沿上沉积的污垢。
“你被冻坏了,喝点药会好得快一点。”看到雅安疑惧的眼神,老男人好声好气地劝道。
雅安想动,这才发觉手脚痛得厉害,显然是冻伤了。
“我扶你。”那人说,将碗放到一边的桌子上,然后趋前将雅安扶坐起。他一靠近,一股长年没洗澡的闷臭味立时迎面扑来,雅安不自觉地闭住了气。
“我叫阿昌,是采药人……”一边细心地喂雅安把药喝下,男人一边说出雅安会出现在这里的原因。
原来有一种叫雪仙子的珍贵药材是专门在雪季中采收,为了那巨大的利润,不少采药人甘愿冒着生命危险在下大雪的时候出门去寻它,而阿昌便是其中之一。那天黎明刚到那片林子,便看到已被雪完全覆盖住却仍然保留着人形的雅安,见她还有气,便救了回来。
雅安喝完药,张嘴想说谢谢,却赫然想到自己不会说话,只好感激地冲他笑了笑。
阿昌呆了一下,眼中露出惊艳的光芒,但随即转开了头,讷讷地走出了房间。
没多久,雅安感到困得厉害,又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再次醒来,已经是晚上,阿昌拿了粥喂她吃下后,又端来药给她喝。
也许是冻伤太严重,雅安每天都是吃吃睡睡,这样竟然过了大半月。阿昌家没看到其他人,来来去去都是他一个人。他虽然对她总是规规矩矩的,但是雅安偶尔也会捕捉到他偷觑她的眼光,心中总是不太踏实。何况手脚疼痛已经不再明显,却仍然常常犯困,这让她十分不安。
那一天,吃过饭,阿昌又端来药给她喝。她不想再喝,却看到他期待的眼神,不得已只好继续把药往肚子里灌。谁知才喝一口,门外竟然传来叫阿昌的声音。
“你喝完把碗放在桌子上就行了。”阿昌匆匆说完,就走了出去,临了还不放心地回头看了她一眼。
他一离开,那碗药便越发显得难以下咽起来。犹豫了下,怀着满心的歉意,雅安将药倒在了床底。怕自己神色间泄露出什么,等阿昌回来,她已经揽被躺下佯装睡熟。
“姑娘?”脚步声停下,见到雅安睡沉,阿昌却并没有立即拿碗离开,而是安静了片刻,然后试探地轻唤。
雅安心中一跳,暗忖难道他知道自己装睡?
“姑娘。”过了一会儿,阿昌又叫了声,这一声比开始那一声更大。
雅安差点就要睁开眼睛,却听到脚步声往这边靠近,心跳突然加剧,下意识地紧闭了双眼。
一只粗糙的手颤抖着抚上她的脸,刺得肌肤有些生疼。雅安背上冒出冷汗,除了尽力保持脸上的神色不动,心却已跳乱了套。
那只手在她脸上轻轻地摸着,从眉到眼再到鼻……一寸地方也不放过。
“姑娘,再过两天,等我找到雪仙子,卖到钱,就娶你。你再耐心等等。”阿昌一边摸着雅安的脸,一边自言自语,“姑娘,你长得真好看……比花儿还好看……”
急促而灼热的呼吸扑在雅安的面上,带着浓浓口臭的唇兴奋而有些些畏惧地亲着她的脸和唇。
一阵阵的反胃让雅安几乎想立即睁开眼睛推开他,但是求生的理智阻止住了她。她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足够的力气反抗他,更不知道周围是什么样的环境,如果贸然出手,也许会引来更可怕的后果。所以她只能忍,在勉强还能忍的时候。
好在阿昌对她似乎存着某种敬畏,只碰了她的脸,并没再深入,过了一会儿就拿着药碗离开了。
这一天雅安却清醒无比,一点睡意也没有。那个时候她才知道,原来自己一直昏睡的原因不是冻伤,而是那碗药。
因此,下一次在阿昌送药来的时候,她借故将药碗打翻,于是避免了一次被侵犯的经历。但是长期这样下去,总会被察觉。
雅安绞尽脑汁也想不出脱身之策,那个时候突然后悔起自己逃离哥战的行为。直到某一天,阿昌要出去采雪仙子,临走前给她熬了比平日多一倍的药。
太多了。雅安摇头,装出一脸的为难。
阿昌怕逼得她太紧,引起她的疑心,挠了挠头,“我出去后没人给你熬药,所以多熬了点。你喝吧,以前采药的时候有掏到个蜂窝子,里面的蜜我还留着,这就去给你拿点。”
雅安闻言立即笑逐颜开,看得阿昌发了好一会儿怔。等他转身出去的时候,那一碗药便全喂了床下的泥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