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她抬起头来时,只听见陈长生激动地说:”要不是共产党、毛主席救我,我陈长生的骨头早被他地主老财车成扣子卖了。土改后这些年我心里还是那样,对地主老财们总像有个疙瘩,不愿搭理他们,恨透了他们。我一直都认为:只要我们记住了过去的一份苦,就记住了党和毛主席的一份恩。
要给年轻人常摆摆家里过去的那些苦,增加他们对党、毛主席和对新社会的爱,才会保持一股跟人民政府走的劲。我们贫下中农心里时刻都装着苦和甜的两本账,都最坚决地走社会主义道路。过去’四人帮‘只顾自己,不管老百姓的死活,反对我们发展生产,搞得国家一贫如洗。老百姓连饭都没得吃,还天天叫坚持社会主义的高调,他们搞的是哪门子的社会主义?是假社会主义!一想起这些年他们的所作所为,我的肺都要气炸了。不让我们过好日子,不让我们富裕起来,不让我们有口饭吃,重蹈过去受苦挨饿的老路,我豁出这条老命也要和他们干到底。“愤怒使得陈长生又一次停下来,他换了口气接着说:”什么共同富裕,说穿了就是’四人帮‘那伙儿人富裕。他们可以不顾党纪和国法,想整谁就整谁。只要不合他们的心意,不按他们的意思办,就给你戴上搞资本主义的帽子。大家想想,这些年各家各户有多大变化,还不都是’四人帮‘这些人给折腾的。一年四季在生产队的田块上磨蹭,挣几个工分,劳动力少的农户还给队里倒找。这等于是在跟他们’四人帮‘受罪。而宁愿长社会主义的草,也不要长资本主义的苗,宁要大家饿肚子,也不肯要人们吃饱却是现在我们有些干部还抱着不放的思想……“他激昂的语言像炮弹一样在会场上空爆炸,洪亮的声音在整个会场上震响。他的话都说到人们心里去了。会场上又响起了打倒”四人帮“的喊声。
周健却觉得陈长生的发言越说越离谱,越讲越离题远。到最后简直是在控诉他这类型干部的罪行。句句都是针对他来的,他心里的不悦直往脸上冒,气也不是,怒也不是。他几次想制止都没成功。陈长生像没听懂他的意思,把心中要说的话都说了出来。周健只有坐在那里直埋怨杨永国办事不力:”叫他快下来,别再往下说啦。“杨永国也觉得陈长生后面的话有些跑题,周健又让自己立即制止陈长生的发言,他便忙上去把陈长生拉下来。
”干叫唤“对陈长生受的苦一点也不在乎,更没往心里去。她好像没事似的,坐在后边闲着,连口号都懒得跟着别人喊。为了怕被别人看出来,说她和大家不一条心,在大家喊时就做做样子。别人举手,她也举举手,但只举到一半就放了下来,显得有气无力。不举手时,她就专心致志地在那洗干澡,搓着身上的污垢,搓一条甩在地上,又去搓第二条。一会儿,她坐的地上,密密麻麻地落了一地,像一群黑蚂蚁围在她的身边。她叫这是搞副业,不能把开会的时间浪费掉。可以说每次开会她都这样。散会后只要看见地下丢的黑糊糊像群蚂蚁样的东西,就知道那是”干叫唤“坐过的地方。这会儿她搓完身上的污垢条,把手指也互相搓了搓后才抬起头来。见支书把陈长生喊了下去,她以为会议会马上结束。哪知,又有两个人接着诉苦,内容都大同小异,”干叫唤“更不愿意听。还好,两人很快都诉完了。可周健又站在台上讲起来,只听他在上面向大家发问说:”几个忆苦的人地点各不相同,为什么都有着同样的遭遇?“台下没人应。停了会儿,周健才自问自答地说:”是旧社会造成的。因此千颗苦瓜一根藤,天下穷人都是一样的命。哪家没有一部血泪史,哪个没有忧和恨,哪个又不是苦水喝大的。在旧社会,有地主资本家剥削穷人的自由,就没有我们不受剥削的自由。我们千千万万受苦的人,都是一个受压迫的阶级。我们每个人又都是这个阶级中的一分子和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所以我们必须为整个阶级的利益去奋斗,把自己的利益和阶级的利益结合起来,坚定地走社会主义道路。坚持社会主义体制,才会共同富裕。要用我们已有的阶级觉悟狠批各种资本主义倾向,顶住资本主义思想的进攻……“周健一口气说了二十多分钟,”干叫唤“一句都没记着。她心里面像送瘟神一样,盼着他快点结束。好不容易等到杨永国嘴里说出”散会“这两个字,她第一个就从后面跑了。
受过苦的人都有同感,也最容易触动心病。王梅华苦难深重、凄惨的童年离开她并不久远。因此忆苦大会开后,埋藏在她胸中的愤怒,嵌刻在她心底的仇恨,又都在她脑子中翻腾起来。几天来她除上课外,不笑也不说话,闷闷不乐、痴痴地坐着。当课间休息,学生们活蹦乱跳地活跃在院坝里时,王梅华却一个人坐在那儿一动不动,木鸡似的看着教室的墙壁,脸上呈现出一种痛苦的表情。中午放学后,她没去接军军,而是独自跑到屋后的那块大青石上坐着,眼睛静静地望着远方,里面含满了热泪。有时她也会突然低下头来,轻轻地喊一声:”妈妈你在哪儿呀?“记忆中一点妈妈的影子又在她脑海里复活了。她模糊地记得:她原来的家有五口人——爸爸、妈妈、奶奶、小黄毛弟弟和她自己。妈妈中等个儿,瓜子形的脸上有着一对漂亮的大眼睛。从她有记忆起,就没见过妈妈脸上有过笑容。每天晚上妈妈都把她和弟弟搂在怀里,用她身上仅有的一点热度暖着他们冻僵的手脚。至于奶奶和爸爸的模样,她一点都记不起来。只记得和奶奶一起去要饭,总是奶奶背着她。而她一手提着篮子,一手拿着棍子。一次他们刚走到一户高墙大院门前,一条大黄狗就向王梅华扑来,把她扑倒在地。她的腿被狗咬了两口,血像水一样往外流。奶奶忙转过身来把狗打跑,抱起她满是血的身子赶紧回家。至今她大腿上还留着两个伤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