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非议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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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乱世恩仇从头说(1)

一说,自古战乱是非多;又说,乱世恩仇难化解。虽为同门却视彼此为敌人的庞涓、孙膑,为父兄背弃国家的伍子胥……,他们的恩怨情仇该如何看待,是自家门前的私利还是于国于民的公利?

同室操戈的隐情——非议鬼谷子门生

同学关系,在人际关系体系当中,可以说是很重要很亲近的一种关系,与此同时,同学关系,自同学时代起又存在一种自然的竞争关系,同学关系在成年后走到哪一步,也是很有趣的一个现象。

传说中的很多事情总是超凡脱俗的,比如说有关鬼谷子的记载:“其母食鬼示稻谷而有孕,三年后生子,形容古怪,眼放青光,故称鬼谷子。”

有意思的是,鬼谷先生的四个徒弟孙膑和庞涓、苏秦和张仪恰恰是两对冤家,于是人们觉得,鬼谷子的徒弟太厉害,只有他们才有资格互为对手。鬼谷先生确实很厉害,这位“无乡、里、族、姓、名、字”的大师“在云梦山与宋人墨翟一同采药修道”,“其人通天彻地,有几家学问,人不能及”。“日星象纬,在其掌中,占往察来,言无不验”;“六韬三略,变化无穷,布阵行兵,鬼神不测”;“广记多闻,明理审势,出词吐辩,万口莫当”;“修真养性,服食导引,祛病延年,冲举可俟”。

名利引发的手足之争

先说说孙膑和庞涓。孙膑是“孙武之后世子孙”,幼年时父母双亡,叔父孙乔抚养其成人。大概是家学渊源,孙膑有志于行军布阵,拜隐居的鬼谷子为师,“尝与庞涓俱学兵法”。据说师兄弟感情融洽,还曾结为“八拜之交”。庞涓的性格比较浮躁,还没有学成兵法便辞师出山,鬼谷子警告他:“不要欺人,如若做下欺人之事,到头还被人欺。”庞涓对来送别的好兄弟孙膑说:“我与兄有八拜之交,誓同富贵。此行我倘有进身之阶,一定举荐师兄,同立功业。若有食言,当令我死于万箭之下。”这个誓言的水分实在太大了。

庞涓出山不久,即取得魏王的信任,成为魏国的大将军,他想到了请孙膑出山,与他一同建功立业。战国历史舞台上的一出精彩的大戏即将拉开帷幕。司马迁记载得很清楚:“庞涓既事魏,而自以为能不及孙膑,乃阴使召孙膑。膑至,庞涓恐其贤于己,嫉之,则以法刑断其两足而黥之,欲隐勿见。”孙膑到此时,已经成为了一个残疾人。庞涓是小人毫无疑问,那么在这个问题上,孙膑自己,有没有失误之处呢?当然是有的。孙膑如果认真地盘算一下形势,他是不会去魏国的。孙膑和庞涓是同类型人才,这就决定了他们有一定的竞争关系,而孙膑的实力又强过庞涓,如果庞涓是鲍叔牙之类的人物倒也罢了,但偏偏他却是嫉贤妒能、心狠手辣之辈。

孙膑和庞涓同学多年,对他的性格应该有一定的了解才对,庞涓能够容忍位居孙膑之下?所以说,孙膑吃的这一次苦头,有他识人不明,咎由自取的因素。

庞涓的目的,并不在于孙膑的两个膝盖骨,而在于《孙子兵法》。孙膑在初期浑然不知,庞涓还让他在自己家中养伤,对这种“悉心照料”,孙膑一定是非常感动。庞涓要他录《孙子兵法》,他也是当即应允。庞涓打算得到兵法后,即绝孙膑饮食,谁知这个机密泄露了,孙膑这才恍然大悟。其实这个泄露是有疑问的,庞涓要的东西还没到手,他不太可能事先吩咐手下:“等他抄完了,就饿死他。”这不可能,也不合情理,只可能是等东西到手了以后,再下令绝其饮食。真相应该是孙膑在听到庞涓要求他抄出《孙子兵法》之后,就已经明白过来。他的做法是装疯,痰涎满面,忽哭忽笑。庞涓将其置于猪圈中,孙膑抓起猪粪便吃,庞涓见状不再警惕。后遇齐国使者淳于髡,偷偷将孙膑藏在车中,与之回到齐国以求有所作为。孙膑从此脱出樊笼,雪恨有期。这是庞涓的一大失策,心肠毒辣,却毒辣得不够彻底,已经给老同学吃过猪粪了,何必吝惜挥一下刀呢?

孙膑赶上了好时候,多年不鸣的齐威王一鸣惊人,整顿吏治,奖优罚劣,肃立纲纪。孙膑让齐威王有所重视大概始于为田忌赛马制定的策略——“上马对中马,中马对下马,下马对上马”。齐威王拜忍辱含垢的孙膑为师,孙膑伺机得报大仇。对于他来说,杀庞涓只是时间问题,因为当时齐国的国力与魏相当,而孙膑的才能却高出庞涓很多。

这时的庞涓咄咄逼人,孙膑“居辎车中,坐为计谋”以“围魏救赵”。庞涓的所有打算都被孙膑料中,结局在未开战的时候大概就已经确定了。庞涓终于明白,孙膑才真正是大智若愚。孙膑虽然获胜,却并没有解心头之恨,因为庞涓的结局还不够悲惨。孙膑选中“涧谷深峻,可以置伏”的马陵教训昔日的好兄弟。庞涓骄傲轻敌,轻率作出判断,终于进入孙膑的伏击圈。孙膑派万名弓弩手埋伏于马陵两旁的山上,在大树上刻“庞涓死于树下”几个字,约定待有火光,即万箭齐发。庞涓果然用火把照亮了这几个字,结局可想而知。据说庞涓拔剑自刎的时候很不服气:“怎么成就了孙膑这家伙的名声!”但是为时已晚。此时距孙膑稀里糊涂地成为残疾人已经13年,在这13年里,孙膑的气度、计谋、用心令人击节!

马陵之战是“秦国与中原之转折点”,“对秦之东方关隘已破”,“历史乃转为另一时代”。当时的孙膑大概还想不到他的复仇会有如此深刻的客观结果,总之他名声大震,一跃成为当时最卓越的军事家。庞涓却没有名垂青史,其尸体上的脑袋还被孙膑挥剑砍落,挂在旗杆上示众三日。赵韩两国都曾受到庞涓攻击,皆派人到齐国索要庞涓尸体,要戮尸以泄愤。齐威王对此表示理解,命人将尸体分为两份以赠之,又将庞涓的脑袋送给了魏国。他毕竟是个叱咤风云的人物,魏人将埋葬他头颅的村子命名为“将军头村”,历两千多年沿用至今。

孙膑完成了自己的复仇目的,不愿意再获得别的复仇理由,又遭人嫉妒的他走上了归隐之路。他对齐国的政局和将领之间的矛盾洞若观火,为报答田忌的知遇之恩,他建议田忌举兵“清君侧”,田忌言听计从。因身残而自卑的孙膑对功名利禄已心灰意冷,遂“功成辞赏,遁迹藏名”。隐居时,他曾收了几个弟子,其中包括脱颖而出的毛遂。

同途异路的外交战略之争

孙膑的倒霉在于同庞涓结交,以至于终身残疾;而他的幸运在于遇到齐威王,终于得报大仇。而鬼谷子的另两个徒弟,张仪结交苏秦,则是他的幸运。他们的争斗,虽然没有你死我活,可是他们的棋盘,却更大更宽。如果说孙庞斗智的影响只是地区性的,那么苏张斗法的影响力却是全局性的。

能够在乱世身佩六国相印而游刃有余,不可能缺少卓越的交际能力;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肯定有说服力,这是苏秦成功的逻辑起点。但他的成功也并非一蹴而就,当他在秦国碰壁,资财耗尽,狼狈回家后,妻子见他落魄的样子,连织布机都没有暂停,嫂子也不肯给他做饭。饱经世态炎凉,他便“头悬梁,锥刺股”,深入地研究了当时的整体社会发展态势,作出南北合纵的构思,终于取得了巨大的成功。

正如司马迁在《史记》中所说的:“当此乱世之秋”,苏秦“慨然出山,以三寸不烂之舌游说列国,取功名直如探囊取物,一时显赫莫比”,亦战国时期一景观也。“三晋多权变之士,夫言从衡强秦者大抵皆三晋之人也”。他和张仪“以纵横之术试其所学,你方唱罢我登场,玩诸侯于股掌之上,颇似一场大游戏”。“一怒而诸侯惧,安居而天下熄”,“而称之为‘大丈夫’”,难道真是大丈夫?孟子曰:“是恶足为大丈夫哉?君子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正道,得志则与民由之,不得志则独行其道,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是之谓大丈夫!”

苏秦绝不是这样的人,他不具备主体独立人格的强大支撑,他的出场总是以洞察他人的利益关联为前提的。比如说他帮助燕国,是看好了它的地理环境和土地广袤、军队强大、粮食丰厚的实际,期待“天府之国”能够更加强大。而当时的时局情况是,秦国和赵国发生了几次战争,双方都很疲惫,燕国却保护了大后方。秦国暂时是难以侵害燕国的,赵国攻打燕国却很方便。不忧虑百里内的祸患,却重视千里外的邦交,实乃不智之举。秦国远交近攻,那是因为秦国足够强大,而燕国相对弱小,需要的必须是睦邻友好。苏秦游说燕王,以周围合力对付强秦。之后对赵国的游说也大抵如此:“圣明的君主能够判断敌国的强弱,能估量自己将士的多少和才能,岂能被众人胡言乱语所蒙蔽?”怎样能够不被蒙蔽呢?听他苏秦的话,这个目的最终也在赵国国君的认可下成为现实。

苏秦的做法非常明确,听我的话就说你是个圣明的人,不听话的则说你周围的人不好。国君从来没有犯错误,错误都是别人造成的,而目前还来得及扭转。如此这般的政治游说,是很能让畏惧秦国进攻的弱国国君动心的,他也便有了求功名如同探囊取物的大好时机。活人可以说死,死人可以说活,这就是纵横家迷魂阵的厉害,这种语言艺术的社会功能极其强大。所谓“长袖善舞”,舞者似乎总是追求忘我的境界,纵横家正是战国舞台上不知疲倦的舞者。

政治并不是板结之物,置身其中也能够体验到游刃有余的快乐,不乏情趣、意味和魅力。苏秦对齐王的劝说便有很多谎话的点缀,他精明地指出三晋和秦国的关联,以此说明燕国和齐国的关联。齐王没有听出他说话的基本出发点,其思考定位总是围绕齐国进行的,这样就忽略了苏秦在帮助齐国背后的深沉机敏的政治动机。苏秦还是了解各国国君情况的,总有办法把他们带进言语的迷魂阵,很少有国君能够从这种迷魂阵中走出来。苏秦实际上控制着时局的基本动态,战争与非战争、和平与非和平都在他铁齿钢牙之中,这实在是极其难得的。

但是历史如同东流水,没有哪个人物哪个事件可以长久占据历史舞台,苏秦的合纵很快就被老同学张仪的连横取代了。所谓世事无常,此一时彼一时也。如果说当年庞涓谋害孙膑反映了人性之恶,那么苏秦资助张仪则反映出人性之善。

随着争雄战争在战国时代的日益残酷,诸侯间展开了波诡云谲的外交斗争,斗争主线大致为合纵和连横。前者指山东诸弱国联合起来对付强秦;后者指秦国拉拢山东部分诸侯进攻别的弱国。在合纵连横运动之中,张仪是连横运动的代表。这个鬼谷子的弟子在楚国出师不利,楚相丢了一块宝玉,怀疑是他偷的,把他打了一顿,满嘴的牙都被打掉了。这件事情确实没面子,可贵的是他在这个时候还能够幽默,他叫夫人看看他嘴里的舌头还在不在,夫人说还在,他说那就不要紧了。

张仪的同学苏秦当时混得不错,在赵国邯郸当了大官,赶去投奔的他被安排在“招待所”,条件还是很上档次的,但是不让他见面。逗留了数日之后,苏秦才请他吃饭。当他到达苏秦的官邸时,看到酒席排场大得很,苏秦坐在正当中高处,特地邀请了各国使节,张仪却被安排在角落,吃的是仆人用的饭食。苏秦在大庭广众之间羞辱他:“凭借你的才能,竟混到如此穷困潦倒的地步。我不是不能上言赵王使你得到荣华富贵,只是你太不进取了。”这顿饭吃得非常窝囊,张仪觉得比当时在楚国挨打还遭罪。回到“招待所”之后,“招待所”负责人见状不禁问他:“张先生脸色不大痛快,有什么生气的事吧?”张仪说自己当然有气!就把当年自己和苏秦的多年同窗情谊说了一番。总之,苏秦这个人无情无义,是个王八蛋。张仪称谢告辞而去。他本来以为可以通过老同学得些好处,谁知竟然反取其辱。既然没有趣味,不如到秦国发展。苏秦适时告诉“招待所”负责人:“我恐怕比不上张仪,大概只有张仪能掌握秦国大权,可是他太穷了,没有办法跻身于其中。我害怕他不思进取,因此来激发他的斗志。”“招待所”负责人暗中侍奉张仪,给了他很多金银财宝,陪他走到秦国,一路上的花费十分巨大。

凭着苏秦暗中的资助,张仪走走门路,行些贿赂,又花了大约四五十万人民币,顺利地见到秦惠文王。惠文王遂和他谋划讨伐诸侯,双方都感到彼此很好。“说人主者,必与之言奇”。张仪没有忘记师父鬼谷子的这句话。秦王愿意听奇,自然流露出某种赏识,张仪终于开始得志了,他便准备报答“招待所”负责人。

“招待所”负责人这时准备辞去,张仪苦苦挽留,大抵说自己能够有今天多亏了先生的大力帮助啊,我当时投奔苏秦,苏秦又算什么玩意儿。提起这件事情的时候,他还有几分咬牙切齿。这时的他已经当上秦国宰相了,有了控制军队的能力,他说过两年一定要出兵攻打赵国。赵国倒了大霉,苏秦注定会跟着遭罪,他便有机会让苏秦体验体验自己曾经品尝过的滋味。这时的他也完全知道自己三寸不烂之舌的能量,让苏秦倒霉,似乎已经成为他发愤图强的真实动力。

“招待所”负责人见他执意这样说,就告诉他苏秦是好人,当时之所以要气他,完全是故意的,怕他在赵国长期安居,贪图安乐而不再上进,反而做不了大事。而策划张仪到秦国来和给他一切路费花销,都是苏秦亲自指使的。当然这个赵国的宰相也有自己的目的:“苏秦只希望你当了秦国宰相,15年内不要出兵攻打赵国。”张仪确实感到很惊讶,他终于知道多年的同窗为自己的考虑是多么的深远啊!继而他明确表示:“只要苏秦活着,我就决不出兵攻打赵国。”

他十分感慨地说:“你替我谢谢苏秦,苏秦在世,我张仪敢说什么!苏秦在世,我张仪还敢施展才能吗?”张仪的这种成功实际上蕴涵着苏秦的成功,其纵横的能量不仅在于可以看见的实力,也或多或少地深深扎根于长远的目光中。批评意味着某种鼓励,批评和表扬也意味着纵横的两端,至于说苏秦对张仪的态度,还是好意甚多而恶意甚少。毛泽东曾引用苏秦和张仪的故事说:“我们(同志)之间,进行批评帮助都是好意。就是明明知道某些批评是恶意也要听下去,不要紧嘛!人就是要压的,像榨油一样,你不压,是出不了油的。人没有压力是不会进步的。”

张仪在发迹之前遭遇到很多压力,其间仅仅有段不长的时间厚着脸皮,此后便因为这种磨难而发愤图强,终于成为名震诸侯的连横领导。张仪的毛病是通过苏秦的引导和自己的努力克服的。张仪的弱点在于贪财,苏秦因而“恐其乐小利而不遂”,因而“召辱之以激其意”。苏秦的目光非常敏锐,张仪改正的意志也很坚定。在这个意义上,即使对于恶意的批评,也完全可以“有则改之,无则加勉”。正是由于这样的努力,在风云变幻的时代,张仪能够以看似微薄的力量左右时局,把战国的棋子玩弄于股掌之上,这大概也算是文明史上的奇迹。

正如苏秦只是乱世中的难得的焦点,张仪的成功也是历史长河中短暂的一段。重要的是时代盼望着早日统一,“六国自坏”让秦国把握住了时机,从而有了君临天下的始皇帝。对于纵横家来说,任何时候的成功都不可能寄托于偶然,玩弄政治就犹如玩火。还是司马迁说得有理:“他们终不得其死,亦可悲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