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古人是始终并没懂得中国政治的。——而且可以算始终并没懂得政治。他看了中国,只是他的殖民地。只想剥削中国之人以自利。他始终并没脱离“部族思想”;其初是朘削他部族,以自利其部族;到后来,做了中国的皇帝,他的政策,就变做剥削百姓,以奉皇室和特殊阶级了。罗马人的治国,就是如此。始终是朘削殖民地,以庄严他的罗马,像中国历代一视同仁的思想,专以宣传文化为己任,要想教夷狄都“进于中国”,是根本上没有的。可见中国人这种“超国家”的精神,养成也非容易。可参看南海康氏《欧洲十一国游记》。当蒙古太宗灭金之后,近臣别迭说:汉人无益于国,不如空其人,以其地为牧地。这种野蛮思想,真是中国人梦也做不到的。给耶律楚材力谏而止。后来又要分裂州县,以赐亲王功臣。也因楚材力谏止。都见《楚材本传》。然而到底把降人当作“驱丁”,虽儒者亦不免。他这时候的思想,非把中国人全数作为奴隶不可,后来虽因“增进自己的利益,事实上就不得不兼顾汉人的利益”,把这种制度除掉;然而平等的思想,毕竟是他所没有的。于是把人民分为四等:第一等是蒙古人,第二等是诸部族人,谓之色目,第三等是汉人,灭金所得。第四等是南人。灭宋所得。权利义务,一切都不平等。参看第五章第一节和第二节。他所喜欢的是工匠,所以攻打西域诸国时,敌人一拒战,城破之后,就要屠洗的,工匠却不在内。速不台攻汴时,也想城破之后,把全城屠洗。耶律楚材说:“奇巧之工,厚藏之家”,都在于此,才算住手。所看重的是商人(和王室贵戚大臣等交往的商人),所注意的,是聚敛的政策。太宗时,商贾卖货给皇室的,都得驰驿,太宗死后,后乃蛮真氏称制。定宗未立以前。信任西域商人奥鲁剌合蛮。叫他专掌财赋。至于把“御宝”“宫纸”付给他,听凭他随意填发。又下令:奥鲁剌合蛮要行的事情,令史不肯书写的,就断他的手。这种行为,说到久经进化的民族耳朵里,简直是笑话。世祖要算略懂点政治的,所行的还是这种政策。先用一个阿合马特,次用一个卢世荣,最后又用一个桑哥,都是言利之臣。后来虽然把这些人除掉,然而在蒙古人眼光里,只是说他聚敛的法子不好,并不晓得这种聚敛的政策,在政治上是不行。其中卢世荣所行的政策,却又颇合理。总而言之,蒙古人除掉聚敛之外,始终并没晓得什么叫做政治。
好大喜功之念,又是蒙古帝国所特有的。这是由于他脑筋里,完全没有“不尚武功”的思想。他虽入中国,脑筋里还是充塞了部族时代的“掠夺思想”。所以世祖灭宋之后,还要用兵于日本、南洋和后印度半岛;成宗时,又用兵于缅甸和八百媳妇。这一次,兵士和运饷的人,死掉好几十万。其余诸帝的时候,没有什么兵事;不过因他们都运祚短促,继承之际,则纷争不绝,没有这余暇罢了。
对于宗教上的事情,就弄得更糟。喇嘛教的入蒙古,《元史》不载。据《蒙古源流考》,则其事还在世祖以前。《元史》的帝师八思巴,《源流考》作帕克巴。《源流考》说:库裕克汗死后,他的兄弟库腾,继为大汗。因患“龙魔侵祟”,延请帕克巴施治。遂于蒙古地方,大兴佛教。案库裕克汗,就是定宗。库腾是定宗之弟阔端。阔端并无继为大汗之事。《源流考》记蒙古的事情,很为疏舛。记喇嘛教的事情,自然也不能密合。但毕竟是他教中人自己说的话,总不得尽是子虚。但是大尊崇他,总是起于世祖时候的。《元史》说:这是世祖统治吐蕃的政策,这句话,且勿论其真伪;就是真的,也是想利用人,反给人利用了去。参看第五章第一节。元朝历代帝王,没一个不崇信喇嘛的。喇嘛教的僧侣,都佩“金字圆符”,往来中国和西蕃。所过之处,都要地方官办差。驿舍不够住,就到民间去借住。驱迫男子,奸淫妇女,无所不为。在中原的,就豪夺民田,侵占财物。百姓不输租税的,就投靠他,仗他包庇。内廷年年做佛事,所费很多。延祐四年所定的额:《元史》说:“以斤计者”,是面四三七五○○,油七九○○○,酥二一八七○,蜜二七三○○。他种东西,也就可推想而得了。又因此奏释囚徒,谓之祈福;大奸巨猾,自然不免有和他通声气的。其中最骄横的如杨琏真加,至于发掘绍兴、钱唐的宋朝陵寝,和大臣塚墓,共计一百○一所;杀害平民四人;受人献美女宝物无算;而且攘夺盗取财物:计金一七○○两,银六八○○两,玉带九条,玉器一一一件,杂宝一五二件,大珠五○两,钞一一六二○○锭,田二三○○○亩,包庇不输赋的人民,二三○○○户;真是中国历史上,从来未有的事情。
元朝的政治,混乱如此;它的赋役,本不宽平;中叶以后,再加以钞法的败坏;参看第五章第七节。民困愈甚。顺帝以后,又加以各处的天灾;于是群雄并起,他在中原的宝位,就有些坐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