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鲁光文集(1—7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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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投她一票吧

她生性倔强,不爱掉泪。可此刻,在美国洛杉矶长滩体育馆里,她却哭得如此厉害。她一只手搭扶着她的队友郎平,一只手不住地抹着眼泪。出声地哭,哭得像个泪人儿似的。

“毛毛,我们赢球了,别哭了!”人们在劝慰她。她不但没有停止哭泣,相反,哭得更凶了。干吗不哭,偏哭!偏哭!她哭得那么动情,那么伤心。

前几天,在分组预赛中,当我国女排以一比三输给美国队后,姑娘们懊丧地掉过泪。那次,张蓉芳倒没有哭。她对队友们说:“现在有什么好哭的,等决赛打败美国队,拿到‘三连冠’,我才哭,痛痛快快地哭它一场。”

赢了,真赢了!最后一个球,就是她自己高高跳起,使出浑身的气力,又狠又刁地把球扣过去的。打手出界,球飞出老远老远。电子显示牌上跳出了耀人眼目的数字:“15”。没有错,我们确确实实打满十五分了。梦寐以求的“三连冠”,已经实现了!泪水,晶莹的泪水,从她的眼眶里奔流而出,像两道湍急的山溪,顺着脸颊往下流淌,抹不掉,止不住……

此刻的泪水,是什么滋味呢?她品尝出来了,有甜味。多少年的汗没有白流,多少年的苦没有白吃,她可以坦坦然然地向祖国人民交代了。但又不尽是甜味,酸甜苦辣,什么滋味都有呀!

这一年多来,她仿佛变了一个人似的,动不动就掉泪。十多年球场生涯中所流的泪水加到一块儿,恐怕也顶不上她在这一年半时间里流的眼泪多。难怪在回首往事时,她总爱感叹:“这一年半,是我当运动员以来最艰难的岁月。难呀,真是太难了。说真的,就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这段日子是怎么熬过来的……”

自己跟自己打架

再过几天就是一九八三年的元旦了。过完新年,她就要启程回北京,随球队到福建漳州冬训。真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十二月二十五日下午,她突然得了急性胰腺炎,住进了成都市第三人民医院。一住就是二十多天。起先,她住在四人一间的病房。后来,刘海泉副省长来看望她,把她搬到一人一间的高级病房里去了。

病房里真安静。长年累月在球场上奔跑惯了,初来乍到,她还真有些不适应。但是,有什么办法呢?有十来天,她不能吃喝,靠静脉点滴在维持生命。朝朝暮暮,她只能与床边那个铁架和吊在铁架上那个输液瓶厮守相伴……

寂寞啊,太寂寞了!她思念远在北京的球友们!她思念回响着叫喊声和球声的训练房!她思念那洁白的圆圆的排球……

每当想起这些,她又不免有些伤心。自己已经二十五六岁了,一身病,一身伤,这副模样还能重返球场吗?五位朝夕相处的老队友曹慧英、杨希、陈招娣、孙晋芳、陈亚琼都已经光荣引退了。奋战了六年,拿了两次世界冠军,也算尽到一个运动员应尽的义务了。而且,对她个人来说,一个优秀的运动员能得到的一切,工资待遇、名誉地位,她也都得到了,还有什么可求的呢?周围有些朋友也好心地劝她:“见好就收吧!”是啊,此时不退还待何时?万一以后输了球再离队,就可能落个“身败名裂”的下场。

一个张蓉芳在固执地说:“下吧,该下了!”

可是,另一个张蓉芳又在大声地说:“不,我不下!当了一辈子运动员,还没有参加一次奥运会呢!‘三连冠’的理想还没有实现,怎么能一走了之呢?不,我不下!我要与全队同志共勉,挑起这副担子。”

张蓉芳自己在跟自己打架,有时这个架打得还真激烈呢!看来,这间寂静的高级病房,一点儿也不平静。

出院以后,她感到轻飘飘的,浑身无力。不要说到球场上奔跑,就连走路都迈不动腿。家里人不放心,想留她在成都家里多养些日子,但她才住了七八天,就心急火燎地回北京了。

她又看见坐落在龙潭湖畔的那座米黄色的六层大楼了。天天见它,倒也不觉得怎么,一个多月不见,就显得分外亲切。她的宿舍在五楼,可她上到二楼,就喘不过气来了。双脚仿佛灌进了铅水,抬也抬不起来。她扶着木栏杆,硬撑着往上走,一个阶梯、一个阶梯地往上走。在平日里,一天也不知上下多少趟,可今天每上一个阶梯都这么吃力……她真有些伤心,伤心得想痛哭一场。

大半个楼都空荡荡的,队友们去漳州冬训还没有回来。往日的叫喊声、歌唱声、盥洗室里的哗哗流水声,都消失了。她感觉到空前的孤单和寂寞。啊,一个人远离自己的集体,这个滋味可真难受呀!

她只能喝一点鸡汤,别的食品暂且还不能吃。但她每天都得煮药。药味,真像这寂寞的生活一样苦味无穷。

顾名思义,运动员就得运动。她一个人慢慢地向北京体育馆走去。那座五十年代中期兴建起来的灰色建筑物,依然那么沉稳结实。可她,一下子就变得如此消瘦,如此单薄,如此憔悴!体重掉了十多斤,明显地瘦下去一大圈。难怪有些熟人见了她,都差点认不出来了。

啊,镶嵌着酱黄色打蜡地板的球场,多日不见了!一走进球场,她的手就痒痒起来。她抓起一只排球,在地板上拍打了两下。才拍打两下,她就喘气了。发个球过过瘾吧!她感到击球的动作是那么无力,难怪击出去的球,也像断了翅膀似的,没有飞过网就掉落下来了。张蓉芳哪能服这口气呀,她又发了一个球。球平飞出去,一头撞到网上……她噘起嘴,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她拿着一只球,走到网前,将球高高抛起。她想扣一个球试试。球从高空中急速下落,她奋力跳起,挥臂扣杀。谁知,球没有扣着,她倒双腿一软,跌坐在地板上。

她呆呆地在地板上坐了好一阵儿。她望着高高悬挂在头顶上的球网,心急如焚。这样的身体,怎么归队呀!为了归队,她每天都咬牙坚持训练。练完后,浑身疼痛。她没有地方可以诉说苦处,常常写日记倾诉自己的感情。她在一则日记中写道:“恢复训练真是太痛苦了!但这个痛苦是无法避免的。十几年的经验,使我深深懂得,痛苦深处就是幸福的乐园。只要坚持一下,痛苦就会过去的。”

旧历年夜,窗外爆竹声声,她却一个人独自坐在那张小巧的书桌前,翻看着队友们的来信。从郎平的来信中,她已感到新的队伍跟老队伍情况大不相同。眼下,郎平是队长,但在队长两个字之前,还有“代理”两个字。郎平在来信中说,过些天回到北京,她就可以“交差”了。交差是什么意思呀?向谁交差呀?想到这里,张蓉芳的心不禁跳得有些发慌。看来,得摊到她当队长了。论年龄,她属老大。论球龄,她最长。队长的重任不落到她身上,还会落到谁的身上呢?不行呀,这可不行!她是一个自觉性很强的人,不用别人管,也会严格要求自己。但她不愿管别人,也不善于去管别人。等袁指导回北京,得赶紧跟他说说。这个队长,她不敢当。

逼上梁山之后

张蓉芳是头一次参加“大换血”之后的全队会议。领队、教练、队员,十四五个人,挤在一间十多平方米的屋子里,人挨人,面对面,互相之间倒也看得清清楚楚,熟悉的面孔,陌生的面孔,一支更新之后的队伍!老中青都有,各有各的想法,各有各的打算,各有各的特点。谁知道,这支队伍的思想状况有多复杂!不过,不管有多复杂,有一点,张蓉芳已经拿定主意:当好一个老队员!

袁伟民正在讲话。他以不容改变的语气,向全队宣布了一项任命:“队长由张蓉芳担任!”

来不及诉说,历史的重任已落到这位病后刚刚归队的四川姑娘肩上了。张蓉芳倒是一个爽快的人,既然该摊到自己当队长了,推也无益,当就当吧!这个好强的姑娘,既然当了队长,她就要当出个样子来。

谁知,她上任不久,中国女排在亚洲锦标赛中,就以○比三输给了日本女排。四年前,是她和队友们亲手从日本队手里夺来奖杯,四年后的今天,她又是亲手把杯子送还给日本队!她难过得失声痛哭。袁伟民一再叮嘱她,别哭,别哭,要笑着去领奖,但她忍受不住,站在领奖台上,仍然泪流不止,她看见日本队员在笑,笑得那么欢。这种心情,她倒是很能理解的。当年,当她们自己夺得金杯时,也是这么笑的,笑得连嘴也合不拢。但一想到自己输了球,眼泪还是不停地流,回到休息室也没有止住。

上任之后,就遭受这么一次严重的挫折,败得如此之惨,她的好胜心受到了严重刺伤。在与日本队决冠军的过程中,她一直满怀着必胜的信念。第一局输掉后,她心想:“输一局不算什么。”第二局输掉之后,她还相信能赢回来。第三局打到对方以十领先时,她才感到大势已去,要挽回败局已经困难了。她想:“我和郎平再拼命,也赢不回来了。”尽管结局是○比三,但这位争强好胜的队长仍然不服输。她真想马上与日本队再打一场,不赢才怪呢!不过,这只是张蓉芳的信念,而事实已经摆在那儿了,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事后,她在一篇日记中写道:“一个运动员最大的幸福,莫过于为祖国争得荣誉。但一个运动员最大的痛苦,也莫过于需要你为国争得荣誉而争不到。”○比三输给日本,难受的程度是难以用语言来形容的。自己年龄大了,想要再去夺回这个亚洲冠军,已经没有希望了,只好依靠下一茬运动员去努力了。

用袁伟民的话来说,这次失利是中国女排“大换血”所付出的一笔代价。而在张蓉芳看来,则是新旧更替后球队弱点的一次暴露。“光我们几个老的拼命有什么用呢?”她心里暗暗地责怪起自己来。

应该承认,这个○比三和它所带来的巨大影响,使张蓉芳的情绪出现了一个低潮——她当运动员以来的最低潮,甚至连实现“三连冠”的信念都发生了动摇。

说真的,训练上的苦和累,甚至伤和病,她都可以忍受,她极少因为这些困难而掉眼泪。在郴州冬训的日子里,她的腰伤常常发作,严重时,只能躺在床上,动弹不得。平日里,她最盼望礼拜天,虽然上午还得训练半天,但下午放半天假,中午可以美美地睡上一个懒觉。那时,她甚至认为,世界上最美的事,就是每天的午睡。如今真的让她这么躺着,心里倒很难受,总想起身到训练房去练球。即使练不了球,就是站在一旁看队友们训练,也比这么死气沉沉地躺在床上强。虽然,她是全队技术最全面的老队员,可袁伟民一丝一毫也不放松对她的要求,总是不断要求她向上、向上……她常常累得脸色苍白、腰疼得直不起来,最困难时,也没有退却过。即使把她练得倒下,她也不会感到委屈,不会喊叫一声的。

作为一个老队员,她是没有毛病可以挑剔的了。但她是一队之长呀,这段时间,队员思想情绪波动大,练得又苦,矛盾真是层出不穷。只要场上一发生矛盾,下场后,袁伟民就要找张蓉芳,批评她对队伍管得不严,指派她去给闹矛盾的队员做工作。工作,她不是不做呀,做得还真不少。新队员们虽然敬重她,不跟她这位老大姐顶嘴,但也少不了给她一点脸色看。此时无声胜有声,那滋味可不好受。她耐着性子,对年轻的队友们说:“你们一进队,就享受了世界冠军的荣誉,到处给你们开绿灯,你们真是得天独厚。但你们应该珍惜这些条件,用自己的努力去争取新的荣誉……”也许是经历不同,遭遇不一,她想的往往与年轻队员想的不一样。她有时也恼火,恨铁不成钢……但她一次火也没有发过。在训练日记的扉页上,她用粗重的笔触写下了林则徐的格言“制怒”两个字。几乎每天都要看看这两个字,把一切火气都强忍了下来。

但有一天,她的火气终于爆发了。那天,袁伟民把张蓉芳找到屋里,问她:“你自己树立起奥运会冠军非我们拿不可的思想没有?”

说实在的,她只觉得,这个奥运会冠军,我们是“有希望但没有把握”,她照实说了。

“自己都没有树立起必胜信念,怎么去要求新队员,怎么去带动新队员呢?一个人最重要的是心中有个目标,为这个目标去拼搏……”袁伟民一点也不留情面地说了她一顿。

张蓉芳受不了,顿时,酸楚的泪水夺眶而出,她呜呜地哭开了。她感到莫大的委屈。自己一身伤病顶着练,撑着练,已经够不容易了。信心,又不是我一个人就能树立起来的,干吗老不放过我,老剋我呢?是不是就我好说话,老拿我开刀?她越想越伤心,越想越委屈。她大声地哭,不顾一切地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到后来都哭得抽筋了。也不知哭了多久,她站起身,对袁伟民说一声:“我再试试吧!”一边哭,一边走出门去。

回到屋里,她痴愣愣地坐在床上,眼泪还像断线的珍珠,不住地往下滴落。怎么这么多的困难都让我碰上了呢?真倒霉,这个队长,我当不了,不当还不行吗?她的思绪乱极了。她想起两年前在这里冬训时的同屋孙晋芳。两年前,这位前任队长也闹过脾气,不想当队长。袁指导为这件事,可没少整她、剋她。孙晋芳也哭过鼻子,可后来还是当了,而且成了一名称职的队长。可那时,老队员多呀,彼此了解,什么都好说,而且,大伙儿都憋着一股劲,非拿世界杯冠军不可,眼下……唉,眼下情况可不一样……

十点,该熄灯了,郎平走过来,推开门,见张蓉芳还坐在那儿默默地掉泪。

“毛毛,到外面走走吧!”郎平也是刚刚与袁伟民谈完话回来。她也挨了剋,心里憋着一肚子气,有好多话想诉说诉说。

外面太冷了,她们都穿上了羽绒衣。白天阴沉沉的,飘了一天的绵绵细雨。入夜之后,虽然雨不下了,却刮着刺骨的寒风。她们——队长和副队长,两个同病相怜的人,沿着庭院的高坎,默默地走着走着,走了好一阵子也没有说话。宿舍楼的灯光,一盏一盏熄灭了,只有袁伟民屋里的灯光还亮着。在寒风中摇曳的路灯的灯光,把她们的身影拉得老长老长。练了一天,按理说,她们该躺到热被窝里甜睡了。可今晚,她俩却一点睡意也没有。

她们并肩而行,倾吐着彼此的心里话。该诉的苦,她们都诉了,该吐的苦水,她们也都吐出来了,该发的牢骚,她们也都发了,可是,她们没有忘记自己是队里的队长,一种责任感驱使她们回味着袁伟民三番五次对她们的批评。

“场上的老队员,就剩下我们俩了。他不抓我们抓谁呀!”张蓉芳设身处地地为袁伟民着想了,“让我们当教练,也只能这样。我们感到难,他肯定比我们还难……”

“是呀,我们有气还可以朝他发一通,有苦也可以互相诉一诉,他有气朝谁发呀?有苦朝谁诉说呀?还不是自己一个人默默地忍受着。”郎平感叹道。

张蓉芳悄声地对她的老伙伴说:“我们分分工,找年轻队员聊聊,能为他分担多少忧愁,就分担多少吧!”

郎平赞同地点点头。

她们的气消下去了。可当她俩朝那幢黑乎乎的宿舍楼走去时,已经是深夜一点多钟了。心事,重重的心事,真是连着浩瀚的天宇呀!

虽然躺进了热被窝,但脑子一时还是安静不下来。张蓉芳海阔天空地想,苦苦地思索,想了那么多,那么多。后来,她把她的这些想法,都写进了自己的日记:“一个人的生活道路,并不都是铺满鲜花的,总会有曲折、坎坷。在这种情况下,弱者会抱怨自己生不逢时,没有交上一个好运气,会怨天尤人,精神不振,虚度自己的青春,甚至自己的一生。但对强者来说,困难、挫折、逆境,这一切都算不了什么。他们会从中得到锻炼,坚强自己的意志,锤炼自己的毅力,坚定自己的信念,去战胜生活中的各种各样的冲击,勇敢地去领略生活中的无限风光。”“心中一定要有一个坚定的目标,为这个目标去拼搏、去奋斗。只要自己看准的路,就应该坚定地走下去。哪怕前面是荆棘、峡谷、深渊,都要奋勇向前。”

在极端困难的境地里,张蓉芳就是以这种强者的精神,去战胜自己,只有战胜自己,在往后的日子里,她和她的队友们才能去战胜别人。

中国女排的镇静剂

从长滩体育馆的记者招待会回到奥运村,已经是深夜了。但中国女排姑娘们下榻的每个房间,都亮着灯,每个人心里都充满着懊丧情绪。与美国女排第一次相遇,四局球都领先,到头来却输掉了三局。尽管袁伟民在午夜召开的全队会上一再讲,输掉了,就认了,不要懊丧,不要后悔。但姑娘们心中的这种懊丧、悔恨的阴影,并不是瞬息之间就能驱赶跑的,它仍然纷扰着她们,使她们不得安宁。

张蓉芳与福建姑娘郑美珠住在一个屋,虽然已经熄灯了,但张蓉芳从小郑辗转反侧的声响中,意识到这位年轻队员还为这场球赛懊恼着。

“小郑,别想它了,睡吧!只要打好与日本队的比赛,照样可以与美国队争冠军的。”张蓉芳这样安慰年轻队友。

在分组赛中打美国队这场球,张蓉芳是上场队员中发挥最正常的老队员。虽然她使出了浑身解数,但最终由于大家求胜心切,还是输球了。要在以往,她可能早就责怪起年轻队友们来了,可这次,她一点也没有发火,不但不说一句埋怨、责怪的话,相反,总是如此细心地关心队友,鼓励队友。她明白,一个球队,如果只有一二个队员发挥正常是赢不了球的,只有上场的每一个队员都打出水平,才能取胜。

第二天,全队总结这场比赛时,张蓉芳侃侃而谈,做了一个很有水平的发言。

她说:“输了球,谁心里也好受不了。领先的球输了,是可惜,是遗憾,但已经输掉了,我们也就不要吃后悔药了。我们要面对现实。反正,我是没有丧失信心。这场球,美国女排赢我们,不是因为她们打得好,而是我们打得不好。但我们打不好,还老是领先四五分,这说明我们是有水平、有实力打赢她们的。反正,我们拿奥运会冠军,总少不了与日本和美国这两个强队交手的。”

在打日本队前夕,虽然她心里也紧张,怕出意料之外的万一,但对打赢日本队,她始终充满着自信。

“日本队在近几年的世界大赛中没有赢过我们。在苏联,我和郎平没有上场,不照样赢她们了吗?从实力看,她们不如我们。从心理看,她们怕我们。不过,我们千万不能急于求成,要抓住时机一个一个地打,我们是能打赢这场球的。”在对日本队一场球的准备会上,她冷静地做了这个鼓舞人心的中肯的分析。

队长的话,分量是格外重的。她在赛前的这些乐观、自信而又冷静的分析,对全队来说,无疑是一种强效的镇静剂。

到了赛场上,她那落落大方的镇定自如的神态,对队友们又是一种鼓舞,对对方当然是一种威慑。与日本女排交战前,郎平走到张蓉芳的跟前,悄声耳语:“杨子说,她有点过分紧张,心发慌。”她望望郎平,眼神里充满了对这位老伙伴的谢意,感谢她如此及时地提醒她。她不动声色地走到杨锡兰身边,恳切地说:“杨子,你别紧张,不好处理的球,你就传给我。”说完,轻轻地拍了拍杨锡兰的后背。队长的三言两语和轻轻一拍,使杨锡兰绷紧的心弦顿时松了下来。有张蓉芳这样的老将做后盾,她还紧张什么呢?

她身高只有一米七四,在高大如林的女排队伍中,她是属于矮个子。但她有两句格言。一句是,“先天不足,后天弥补”。还有一句是,“不怕别人看不起你,就怕你自己看不起自己”。靠着后天的努力,凭着自己的勤奋好学,她练出了一身令人羡慕的娴熟的高超球艺。她攻守全能。她跳起之后,在腾空的瞬间,能眼观六路,随机应变,靠着灵巧的手腕,可以打出千变万化的球路,使对手防不胜防。美国的高个海曼、克罗克特,就最怵张蓉芳那变化莫测的扣杀……

应该承认,在第二十三届夏季奥运会女排比赛中,她不仅是位智勇双全的战将,而且又是一位非常成熟、称职的队长。她用自己的全部精力和才智,为中国女排站好了最后一班岗!

难怪在决赛中中国女排击败美国队之后,美国教练塞林格对记者说:“张蓉芳的经验和清醒头脑,是中国队的镇定剂,她也是全队进攻的指挥员……”

张蓉芳是值得称赞的。“三连冠”的功臣,谁不钦佩呀!但是,在荣誉面前,张蓉芳就像在球场上一样,是一个头脑非常冷静的人,她不喜欢言过其词的夸赞。她说:“我们能获得‘三连冠’,不能归功于我,虽然我也拼了老命,但我只是女排中的一员。正如袁指导说的,我们全队都拴在一条结组绳上,只要有一个人滑坠,就不可能成功。我们球队,没有老队员不行,但没有新队员更不行。如果一九八二年,球队不进行‘大换血’,那么这支队伍就不可能像眼下这样充满朝气和战斗力。年轻的队友们,才是我们中国女排的希望。”

有人写信给她,称她为“当代的拿破仑”。她摇摇头,说:“我是普普通通的一个中国女青年。”有人为她写文章,说她临出国前,曾经给妈妈说:“不拿‘三连冠’,不结婚”。她直摇头,笑道:“哪有的事?哪有的事?”她讨厌这种无中生有的杜撰。

她依然故我,喜欢读者们看到的是她的本色。不错,她是“三连冠”球队的队长,但日子过得并不舒坦。在她走向“三连冠”领奖台的路途上,充满着各种矛盾,洒满了汗水和泪水,也畏难过,委屈过,动摇过,但最终她从困境中挣扎出来了,成为胜利者……

她就是她,一个闻名而又普通的中国女子。

真没有想到,本文竟然成为欢送张蓉芳告别球坛之作。十二月四日下午,中国女排为她举行了欢送会。领队、教练和队友们都说了许多动情的话,但张蓉芳一直沉默不语。她是有满腹的话语想说的,但不敢开口,因为一开口,她就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袁伟民很诚挚地说:“毛毛,你应该说几句呀,不说,以后可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说了……”张蓉芳终于开口了,她说:“今天,我嗓子哑了,只说两点。我来国家队八年……”她哭了,双手紧紧捂着脸哭了,哭了几分钟仍然停息不下来。欢送会只好就此结束。毛毛,其实你什么也不用说了。你走了,但你是无愧的!眼下,正是全国观众评选今年“十佳”的热闹之际。从一九七九年以来,“十佳”已经评过五次。但我们的这位巾帼英雄却一直榜上无名。应该说,在我国女排夺得“三连冠”的艰苦历程中,她是战功赫赫的大将。她应该当一次“十佳”!这次,笔者不揣冒昧,也来凑个热闹,公开投她一票。当然,这一票只有写到首都新闻单位印发的选票上才有效。公开投票,是无效的。尽管无效,笔者仍然要投这一票!

而且,笔者还要向亲爱的观众朋友们大声疾呼:“投她一票吧!”

1984年11月29日夜草就

1984年12月4日夜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