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访袁伟民
我的路,曲曲弯弯,曲曲弯弯,
蜿蜒在生我养我的祖国。
无论在平川还是险峰,
无论在绿洲还是荒漠,
串串脚印都这样诉说:
人生之路,在于开拓!
——电视连续剧《中国姑娘》主题歌
从美国洛杉矶回到祖国以后,袁伟民不止一次地感叹说:“这一年半,是我教练生涯中最困难的日子,当然也最难忘。”的确,通向“三连冠”之路,犹如古人惊叹不已的蜀道,曲折、坎坷、艰难。但他、邓若曾和女排姑娘们,却顽强地跋涉着、前进着,终于闯过了具有历史意义的这段险途。
在这段令人难忘的岁月里,笔者有缘几次走访袁伟民,况且,几次走访恰好又在几个不同的时期。如果有人写“三连冠”正史的话,那么,这几个片段的记载倒可以作为补白。
会议开到深夜一点……
淅淅沥沥的春雨,不停地飘洒,笼罩着美丽的厦门。船,绕着鼓浪屿行驶着。憨态可掬的海豚,跃出海面,一条、两条、八条、十条,此起彼落,壮观奇伟极了!女排姑娘们欢叫着,尽情地欣赏这雨中的海景,暂且忘却了冬训中大运动量给她们带来的劳累和苦恼。
笔者与袁伟民伫立在船头的甲板上,没有打伞,也没有穿雨衣,任凭春雨浇洒。
“五位老队员离队之后,队上的情况怎么样?”笔者问道。
袁伟民望望沉浸在欢乐中的姑娘们,说:“补充了五六个新队员,条件都挺不错,但要使她们成为像孙晋芳她们那样的优秀选手,还得费大劲呢!”
“指导,你瞧,海豚!”辽宁姑娘姜英朝袁伟民欢叫着。
袁伟民朝飞身空中的海豚瞧了一眼,径自往下说:“几位年轻选手刚进队,就享受了世界冠军队的荣誉。而她们还没有为夺取世界冠军出过力。荣誉,是个好东西,可以鼓励人前进。但如果不能正确对待,也会变为她们骄傲的资本。我真有些担心,所以,我常常敲打她们,使她们保持清醒的头脑。她们是中国女排的一员,但她们还远远没有达到世界冠军队队员的水平,她们需要发奋,需要磨炼,需要吃大苦……”
从游船上岸,回到下榻的招待所,虽然衣衫湿了,身上也有些发冷,但我的心情却很兴奋。我庆幸遇到了这么一个难得的随意交谈的好机会。当时,我正与剧作家沙叶新、导演蔡晓晴合作,创作一部以女排拼搏史为题材的电视连续剧。一九八三年二月十八日,刚过完春节,我们就登程到漳州追寻袁伟民和中国女排。我们知道,再过四五天,他们就要离开漳州去迎战来访的外国队。短短的几天,行程数千里,合算吗?但以往的经验告诉我们,耳闻不如眼见,我们不顾一切地匆匆追赶来了。昨夜,我们坐了一天汽车,傍黑时分才抵达漳州排球集训基地,刚见面,袁伟民就抱歉地对我们说:“真不凑巧,再过一会儿,我们就要去厦门。厦门政府邀请我们去一天,白天游览一下名胜古迹,晚上打一场表演赛。一个冬训,我们都关在这个基地里,哪里也没有去。既然厦门观众想看看我们打球,我们就去一天吧。怎么样,你们辛苦了一天,就先在基地休息一下吧。”我们一听,不假思索地说:“走,我们也去厦门!”看来,还真不虚此行,不到一天时间,我们就结识了未见过面的几位年轻队员:杨锡兰、姜英、杨晓君、李延军、侯玉珠……更可贵的是有机会跟袁伟民做这番随意的交谈。
在集美打完表演赛,已经是夜里十点来钟了。也许是玩了一天,心有点收不拢;也许太劳累了……表演赛打得不算太理想,但还说得过去。回到漳州集训基地,已经是深夜十二点来钟了。队员们困倦了,心想,回到住屋就躺下休息,美美睡上一觉。谁知,不等她们下车,袁伟民就发话了。他说:“回屋后,分两个组总结一下,然后开全队会。”
有的队员伸了伸舌头,悄声说:“这下可糟糕了,觉睡不成,还得挨一顿剋!”
赢球的一个组在郎平屋里开会。刚落座,二传手杨锡兰就美滋滋地说开了:“咱们打得不错……”
其他几个队员也附和着杨子的话:“是啊,咱们打得还可以。”本来嘛,好输不如赖赢。只有郎平默默地坐在那儿,没有说话。她心里清楚,新队与老队水平差老鼻子呢,打成这个样子,有什么好高兴的。不挨指导一顿剋,就算万幸了。
正在这时,袁伟民出现在房门口。他指着杨锡兰说:“杨锡兰,你开局几个球是怎么打的?就这个水平,还当孙晋芳的接班人呢!”在一般情况下,袁伟民对这位新上任的二传手总是热情鼓励的,但今晚他却存心点她,给她泼冷水。因为,他感到杨子有点沾沾自喜,需要敲打她一下。
杨锡兰脸上得意的笑容顿时烟消云散了,她绷紧脸,耷拉下脑袋,不再吭气。
袁伟民刚转身走开,一位年轻队员对郎平说:“我说咱们多说缺点,上纲越高越好,早点过关,早点睡觉。”
有的年轻队员马上附和:“是呀,太困了!”
郎平摇摇头:“那得实事求是,瞎说一气,对自己有什么好处呀!我可告诉你们,我们女排夜里开会的最高纪录是凌晨三点……”
大伙儿看看表,才凌晨一点。唉!今晚可倒了邪霉了!大伙儿都硬着头皮,等着袁伟民和邓若曾指导的一顿暴风雨般的狠剋。
全队十二位姑娘,分组开完会后,都集中到袁伟民和邓若曾住的屋子里来。由两个小组的组长自己先做总结发言。
袁伟民要讲话了,队员们的心都禁不住扑通扑通跳动着。
“不要忘记,我们是世界冠军队。但眼下,我们并不是世界冠军水平。今晚上这场球,打得太不好了,观众们会想,世界冠军就这么个样子?我们有负众望呀!应该把世界冠军的包袱从身上卸下来,像乒乓球队那样,从零开始。其实,当我们走上领奖台的时候,世界冠军就已经成为历史。奥运会离现在还有一年半的时间,我们只有高标准、严要求,扎扎实实地埋头苦练,才有希望拿‘三连冠’……”
会议一直开到深夜一点半。队员们走出指导的屋子,睡意已经消失了,她们无不在思索着袁指导的这番话语。
“不这么敲打敲打她们不行!”队员们散去之后,袁伟民对笔者一行说。
他可真严,甚至使人感到有些“冷酷无情”。
可是,三天之后,当她们在福州打完表演赛,启程回北京时,笔者在南湖宾馆的门厅里,却见到了一幅与那夜迥然不同的情景。
“蹾他!”几位姑娘一声呼叫,就包抄上去。
袁伟民一边躲闪,一边大声说:“我看谁敢?”
姑娘们不由分说,向他靠拢。有几位胆怯的,未冲到袁伟民跟前,就先后退了。姜英算胆大的,一个人冲了上去,结果被袁伟民逼到了墙角。
“刮!自己刮自己的鼻子!”袁伟民不饶她。
姜英眼看队友们不敢上来救援,只好老老实实刮自己的鼻子,一下,两下……
望着姜英刮鼻子的模样,袁伟民禁不住舒心地笑了起来。
我看到眼前的这一幕,不禁回想起一九八一年春天在郴州集训的那些日子。在场上,他总是铁板着脸,一丝不苟,可到场下,老队员们也是这样跟他闹的。正因为平日里,他跟队员们关系亲密,到了场上就能严得起来。如果一味地严,那矛盾也许就会激化。当然,这种严与亲,都是建立在为一个共同目标而奋斗的基础上的。想到此,我感到欣慰。队伍虽然更替了,但优良的队风依然如故,这支新球队,大有希望!
初到球队生活的导演蔡晓晴,则深有感触地说:“在训练场上,我看到了袁伟民个性的一面。在训练场下,我看到了他个性的另一面。”
烟雾弥漫的小屋
这是国家集训大楼一间不大的屋子。推开门,迎面扑来一股浓重的烟雾。袁伟民坐在那张小巧的书桌前,不停地抽着烟。无疑,他在沉思默想。
这是一九八三年的一个初冬之夜。不久前,中国女排在日本福冈市举行的亚洲女排锦标赛上,以○比三输给了日本队。一位老队员曾经悄悄告诉我,袁伟民在日本哭过一次。这是一个新闻,因为这位刚强的男子汉向来是有泪不轻弹的。
落座之后,他递给我一支烟。我们一边吸烟,一边聊起了这个传闻。
袁伟民一本正经地说:“输球之后,队员们哭了,尤其是毛毛和郎平哭得很伤心,自己亲手夺来的杯子,又亲手丢掉了,心里不是滋味。我对她们说,别哭,把眼泪擦干了去领奖。我告诉她们,来日方长嘛,我们要赢得起,也要输得起。我是没有掉泪。她们说我哭,可能是指在蔡世金老板举行的欢送酒会上。那天,蔡老板说着说着,自己哭了。轮到我讲话时,我确实很激动,才说了几句,就哽咽得说不下去了,我感到眼窝有些发热发潮,我拿话筒的手也在微微发抖,我足足沉默了几分钟,才控制住自己的感情,没有让泪水流出来。这次输球,我们要承认,就是没有打过人家。一家报纸上登一篇文章,说了好多输球的客观理由。其实,输了球没有必要去找客观原因,输了就是输了,认真总结一下,吸取教训就行了。队伍‘大换血’之后,新老配合还不协调,付点学费是难免的。输球,我倒不怕,只要不丧失士气就行……”
我问他:“这次输球,对士气影响大不大?”
他点点头:“大得很呢,老的有些埋怨新队员,而年轻队员又产生了畏难情绪,怕挑不起这副重担。这些天来,我没有抓多少技战术,把大部分精力都花在抓思想上了。人心不能散,只要我们队伍有当年去日本夺世界杯那股劲,我就不发愁了。”
用队员们自己的话来说,实际上那个时候士气已降到了冰点。袁伟民也常常愁眉不展,显得疲倦憔悴。白天训练已经够累了,晚上还得一个一个找队员们谈心。他明显地消瘦下去了,乌黑的头发里也生出了白丝,仿佛一下子变得苍老了许多。每天回家都很晚,妻子总想跟他谈点什么,但他一回到家就感到疲倦不堪,沉默寡言。后来,他干脆对妻子说:“队上的事儿多,我住集训大楼不回家了。”
每天晚上,队员接踵而来找他谈心。
杨锡兰的压力太大了,她收到了不知多少信,尽管鼓励者不乏其人,但骂她的也大有人在。有的观众甚至直截了当地这么写道:“杨锡兰,你是中国女排通往三连冠的绊脚石。”杨锡兰自然是一肚子委屈。自己打二传不久,怎能一下子达到孙晋芳的水平呢?这么要求她,公平吗?她敲响了袁伟民的房门。
“指导,我干不了了。”一进门,这位天津姑娘就直截了当地这么说。
袁伟民望望杨锡兰,一本正经地回答:“干不了,你可以走。回‘八一’队,还是……”
杨锡兰万万没有想到指导会这么对待她。如果骂她一顿,她倒会感到舒服一些。
其实,袁伟民非常熟悉杨子的个性,这是有意在激她。
“可是,我得告诉你,你年龄不大,身上也没有什么大伤病,你走,完全是给人骂下台、赶下台的……”袁伟民不等杨子表态,就不轻不重地说。
果然,杨锡兰急眼了,她说:“我偏不下台,我偏不离队……”
这时,袁伟民才平心静气地问她:“压力很大吧?信很多吧?”
杨子点点头。
“挨骂了吧?”袁伟民又关切地问她。
这个不爱哭的姑娘委屈得淌出泪水来了。
袁伟民点燃一根烟,吸了一口,说:“你知道大庆有个王铁人吗?他说过一句话,井没有压力出不了油,人没有压力轻飘飘。有点压力还是好的,不过,我们不能被压力给压垮了。我也收到了许多信,大多是出谋划策的,当然也有骂的,我觉得有人骂总比没有人理我们强。观众还不是希望我们拿三连冠?”
杨锡兰带着深沉的思索走了。老队员周晓兰又找他来了。
“难吧,你很困难吧?”袁伟民问她。他已听说,下午训练结束后,周晓兰一个人躲到训练馆的门厅里默默地坐了很长时间。她二十六七岁了,身上又有伤病,练起来确实困难重重。
不等周晓兰回答,他很自信地说:“三连冠还没有拿到手,你是不会甘心离队的。不过,你留队,就得干出个样子来。打不了第一线,就像当年曹慧英那样当个好替补也行!”
周晓兰双眼哭得红红的,站起身告辞。她说:“指导,你事情那么多,我真不该分你的心。我自己去想,想上几天就会想通的。”
她走了!他仍然一个人在抽烟沉思。
“这一天,迟早是要来的。没有想到会来得这么快。日子真不好过呀!要做她们的工作,把她们的劲重新鼓起来。我们不能保冠军,而是要有一股去拼、去搏、去夺的劲头。现在外面舆论很大,仿佛我们拿三连冠没有希望似的。其实,有时舆论并不是真理。我看,中国、美国、日本三个队的水平相差不多,关键看这一年多的训练。自古华山一条道,我们没有退路,有路也不能往后退,走到山顶上去拼吧!我认为,只要把工作做好了,冬训中再把技战术好好抓一抓,我们是有希望夺取三连冠的。”
说话中,他老抽烟,屋里的烟雾都有点呛人了。而且,一到冬天,他的气管炎也犯了,时不时地咳嗽。
“你能不能少抽一点烟呀!”我说。
“戒过两次烟了,可最近又抽上了……”看来,眼下要他戒掉是有困难了。
告别袁伟民出来,已是深夜了。宽阔的体育馆路上,寒风呼啸,行人稀少。身上感觉有些冷,但心里却很激奋。我想,只要袁伟民、邓若曾他们的心火不灭,那队员们的心火就会重新燃烧起来,而且会愈燃愈旺。
避暑山庄的秋色
避暑的时间早已经过去,秋天的离宫是宁静的,尤其入夜之后,真是万籁俱寂。在山庄里的一间平房里,我终于又一次得到机会与袁伟民、邓若曾促膝闲聊。
时间是一九八四年九月中旬,他们和女排姑娘们已经走出困境,在美国为祖国赢得了“三连冠”的伟绩。他带领女排姑娘到离宫小住三五天,边休息,边总结。
“讲点报纸上没有的内幕新闻吧!”我们请求道。
他回顾了中、美、日三家教练为夺奥运会冠军而争斗的种种有趣的往事。
他先回顾了美国队的一些往事。他说:“塞林格这个人是很有个性的。赢球时不必说了,就是输球时,他也不认输。但这次在分组预赛中赢了我们之后,却有点一反常态。在记者招待会上,他递给我一支香烟,还亲自为我点火……当时,我想了很多。我觉得,从塞林格的这个行动中,多少反映出他的一些心理活动。因为他最清楚,那场球美国队是怎么赢下来的。四局球,我们都领先,但最后以一比三失败了。主要输在我们自己背包袱,求胜心切上。只要我们把包袱卸掉,情况就会发生变化。塞林格心里也明白,如果决赛时中美再相遇,将会出现什么麻烦……美国队是很想赢的,赛前,塞林格公开讲了,这次拿亚军就算失败。决赛输球之后,美国好几位队员都哭了,哭得很伤心。塞林格带队苦斗了十年呀,这次就在美国打比赛,天时地利人和都在他们一边,没有拿到冠军,遗憾的心情是可以理解的。不过,哭完之后,到休息室里,美国队员们又跳舞了。因为,拿奥运亚军,对美国队来说,也是有史以来第一次。”
“听说,你跟日本队总教练山田重雄斗红了眼,有这么回事吧?”我好奇地打听。
袁伟民点了点头,说:“奥运会冠军只有一个,美国想拿,日本也想拿,我们也想拿。看来,斗是必然的。不斗怎么办呢?出国前,我国研究《孙子兵法》的老将军郭化若同志给我写了一封很长的信,叮嘱我要斗力又斗智。我与山田已经斗了好多年了,他是日本队现任总教练,也是日本队‘三连霸’教练,很有威望。日本队的第一线教练是山田的一位得意门生,但在苏联四强对抗赛中输给我们后,山田公开宣称,为了打败中国队,他将亲临第一线指挥。这次到了洛杉矶,他不跟我说话,见了面也不打招呼,我带队伍到训练场,我们从这个门进,他就带队从那个门走。我想,他可能要给我们造成一种神秘感,不让我们知道他们有什么新技术,同时,也可能还记着苏联的那场输给我们的球……中、日两队比赛时,山田真的到现场指挥,但我们抓住了日本队的弱点,打得比较顺手,直到发奖仪式快开始时,我们还没有说过一句话。我看见他就站在离我不远的地方,我想,场上是对手,场下是朋友,我们该握手言欢了。但我们是胜者,如果主动走过去跟他握手,也许会造成误会。我没有走过去。但最后他终于向我走来了,我们俩握了握手。他说了一句话,‘祝贺你们三连霸’。我也对他说了一句话:‘你也是三连霸的教练嘛!’我们还是握手言欢了。”
“许多观众都说你有大将风度,无论赛场上多么紧张,你都能沉得住气。”我把观众们对他的印象告诉他。
他沉思了一会儿,笑道:“其实,我早先性格也比较急躁。记得我指挥第一场国际比赛时,急得在场外又喊又叫,真是比运动员还运动员。我都恨不得自己上场去打比赛。我是在指挥比赛中锻炼出自己的这种性格的。我这八年来一直跟塞林格、山田他们打交道。他们都是很有个性的教练,有很丰富的经验,我从他们那里也学到了不少东西。说真的,我有什么风度呀,如果非把我的冷静沉着看成什么大将风度的话,那我可以告诉你,在这种风度的背后只有两个字,那就是自信。对自己,对自己的队员,充满信任感。”
“难道在千钧一发之际,你就一点也不紧张,你不怕输了球会挨骂?……”我追问他。
他回答得很实在:“当场不紧张,一紧张,脑子一乱,就无法指挥比赛了。怕是有的,不过不是在现场,而是在事后。这叫后怕。”
即使是在承德半总结半休息时,像这天晚上这样促膝谈心的机会,也是仅此一次而已。找他的人太多了,他太忙了…
没有时间交谈,我们就参加总结会,听他在会上的发言。
杨锡兰发言时,他听得那么入神,生怕漏掉一字一句似的。应该说,杨锡兰的总结发言是很有水平的,条理也非常清楚。袁伟民虽然没有说什么赞扬的话,但看得出,他是满意的。
他说:“杨锡兰这一年多日子过得不容易。拿了‘三连冠’,她哭得那么厉害,我是理解的。现在,你是世界冠军队的二传手,这一点已经铁板钉钉了。但是,你必须保持清醒的头脑,你跟孙晋芳比,跟世界优秀二传手比,还有差距。也就是说,你还应向世界最优秀二传手的目标努力。”
袁伟民的话说得不多,但既肯定了杨锡兰的进步,又指出了她今后努力的方向,真是言简意赅呀!
侯玉珠不太爱说话,可袁伟民老点她的名:“侯玉珠,你说说打美国队时发的那两个球!”
对这两个发球,袁伟民是看得很重的。在比赛现场,当侯玉珠发完这两个球之后,他当即就在记事本上写下了两个字:“立功!”当中国女排在决赛中赢了关键的第一局之后,袁伟民站起身,走到侯玉珠身边,跟她紧紧握手。这可不是一次一般的握手,他带队八年,还从来没有在赛场上跟一个队员握过手。难怪队长张蓉芳事后都很羡慕地说:“我不知打过多少好球,可从来没有享受过这个荣誉!”
当侯玉珠总结发言之后,袁伟民说:“你还可以再想想,这两个球得很好地总结一下。以后,当你侯玉珠往发球点一站,就要使对方感到害怕……”
尽管离宫已是秋风秋雨时节,但女排姑娘们还是痛痛快快游玩了一番。爬山、游湖、骑马……但无论她们走到哪里,都会有围观者,有数不清的各式各样的本子递上来,等待她们签名留念。甚至饭前饭后,都有许多观众等候在饭厅外面请她们签名。从美国回到祖国,已经一个多月了,这种签名几乎没有一天停止过。她们都记不清签写了几百几千个名字了。有的队员开玩笑说:“真比打球还累。”
袁伟民跟姑娘们一样,走到哪儿都得签名。当地的同志生怕累着她们,千方百计劝阻观众。但再劝阻,也不停地有人闯到住处来。
袁伟民对队员们说:“今天上午,你们去骑马玩的时候,我被请去给几十位教授、学部委员讲球去了,讲完之后,他们都让我签名留念。这件事,使我很感动,也使我想了很多很多。这些教授、学部委员们,都是声望很高的有大学问的人,为什么要我这个教练签名留念呢?我想,签名这是他们寄托爱国之情的一种方式。因为我们的名字,与祖国荣誉连在了一起。其实,就我个人来说,只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教练而已。我们女排的胜利,离不开党和人民的关怀和支持。签名,是一种还情,还我们欠广大观众的情。再累,也不能有厌烦情绪。签一次名,就满足了一颗爱国心。我是这么想的,希望大家也这么做。”
无疑,“三连冠”已使他成为一个全国深受敬佩的著名人物。但在承德这层峦叠嶂包围的山庄里,我看到的,仍然是一个像在球场上一样有着清醒头脑的人。
他的“告别词”
这是一次令我终生难忘的送别会。
两年前,在这间会议室里送别过曹慧英、孙晋芳、陈招娣、杨希和陈亚琼五位老将。今天,女排姑娘们又在这里送行,但送别的不仅有队长张蓉芳、队友朱玲,而且还有她们朝夕相处的教练袁伟民。
会场的气氛是沉闷的。过了好一阵,杨锡兰才开口说话。她说:“一个运动员碰上一个好教练可真不容易……”说不上几句,两眼红红的,泪水就流淌出来了。
其实,袁伟民要离队的消息,她们早就有所耳闻。前不久,她们出访香港等地回来,正在海南岛的天涯海角参观,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就在新闻节目里广播了,袁伟民经国务院任命,将担任国家体委副主任。当天,在五指山的腹地通什的一个酒会上,张蓉芳就代表姑娘们向他敬过酒。张蓉芳用幽默的语气说:“袁指导,祝贺你高升,以后可别忘了我们女排……”
想不到,离别的这一天这么快就来临了。从心里来讲,袁伟民去担任更重要的工作,她们也感到高兴,但他不再当教练,又使她们感到惋惜。离别患难与共的教练,心里当然还是难受的,依依之情笼罩着整个会场。
袁伟民说话了。这是一篇充满着情感的“告别词”!
“这一天总会来的,新老交替是一种规律。教练,也总有一天要更换的。”
“就我本意来说,并不想离开球队,但这事也不由自己做主。我打了十八年球,三十五岁才不打球。又当了八年教练。跟排球打了二十六年交道,对排球是有很深的感情的。所以,今天要离队,我也是怀着依依之情的。走上新的工作岗位之后,我会碰到许许多多新的困难。昨天晚上,有一位观众打电话找我,说足球队又输了,你知道吗?你抓排球有办法,能不能也抓一抓足球?位置不一样了,人家对你的要求也就不同了。凭我原有的那一点知识,是远远不够用的,我要重新学习,很好地向老同志学习,向周围的同志学习,边学边干。不过,既然干,我就要把工作干好。”
“我当运动员时就一直在做冠军梦,但我们男排一九六六年参加世界锦标赛时,只拿了一个老九。当了中国女排教练后,我就把拿冠军的希望寄托在你们运动员身上。现在这个愿望终于实现了。当然,功劳属于队员们,归功于全国排球界的支持,归功于党和全国人民的关怀,我只是做了一个教练应该做的事……现在,我走了,队长张蓉芳也走了,但我相信你们能把我们女排的路坚持下去。我们要向二十年长盛不衰的乒乓球队学习,从零开始。当然,这不是说不能失误,不能输球,但在任何情况下,为祖国荣誉拼搏的精神一定要保持下去。”
“我们不能满足于‘三连冠’。胜利是暂时的,眼下的优势也是暂时的,不前进就会后退,因为世界各个强队都在努力,都在进步。这一点,希望大家都保持清醒的头脑。我们走后,工作上可能会碰到一些暂时的困难,但只要大家团结一心,我相信困难是可以克服的,工作会越做越好。而且,我还在体委,以后会经常见面的……”
他离队了!他走进了国家体委办公大楼,他的工作岗位不再是球场,而是办公室,但正如他自己说的:“今后,在工作中,我仍然要发扬女排的拼搏精神。”人们正期待着他在新的岗位上做出新的贡献。
1984年末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