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鲁光文集(1—7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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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敲开世界冠军的大门

多年兼任国家体委主任的贺龙元帅,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发出豪言:“三大球不翻身,死不瞑目。”壮志未酬,他却被囚禁西山,天天忧愤地书写“冤枉”两个大字,但最终仍不幸含冤而死。我想,无论如何,贺龙元帅是死也不会瞑目的。

在贺龙元帅逝世十余年后,一九八一年终于有一群中国姑娘,勇敢地敲开世界冠军的大门,登上了世界冠军的宝座。中国女子排球队,在三大球中率先“翻身”冲出亚洲,走向世界,实现了贺龙元帅的夙愿。

首次夺冠之后,她们又连续夺得四次世界冠军,实现了“五连冠”,创造了世界排球史上的一大奇迹。

谱写和鸣奏这曲曲凯歌,是很艰难的,然而也是激动人心的。

冠军之梦

四年前的深秋,中国女排在日本参加第二届世界杯女子排球赛,获得了第四名。队长曹慧英一人独得大会发给的三个奖:拦网奖、敢斗奖和最佳运动员奖。这是中国女排从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初建队以来所取得的最佳成绩。何况袁伟民带领的这支队伍还是一九七六年六月才重新建立的。应该说,这是一个十分可喜可贺的胜利。发奖时,姑娘们高高兴兴地来到了大阪体育会馆,谁知她们却遭受了一次巨大的刺激。冠军日本女队和第二名、第三名站在高高的领奖台上;中国队却只能站在地板上,获奖者高举着金光闪闪的奖杯,旗杆上徐徐升起日本国旗,场上回响着日本国歌;而中国女排姑娘们的手中,却只有大会发给她们的一方黄手绢。按要求,她们要不停地为胜利者挥动……庄严的国徽在姑娘们胸前燃烧,烧得她们浑身冒汗。“你们是祖国人民的代表……”这样的话,平日里不知听过多少次,但从来没有像此时此刻体会得这样深刻、真切。是的,她们不仅是一群运动员,而是一群中国青年。在这里,她们就是中国!她们从胜利的喜悦跌进了内疚、不安的深渊。她们心中的喧腾压倒了场上的喧腾:中国女排不应该站在地板上,而应该站到领奖台的最高处。场上回响的应该是庄严的《义勇军进行曲》,飘扬的应该是灿烂的五星红旗。曹慧英去领奖时,心里想:“我个人获一百个奖,也不如集体获一个奖呀!”

但是,她们并不灰心丧气。刺激往往会令人发愤。在体育馆的休息室里,她们不约而同地唱起了一首壮烈的歌:“没有眼泪,没有悲伤……”唱得那么深沉,那么催人泪下。虽然这是一首流行的电影插曲,但姑娘们赋予了它新的感情和思想。这是一首发愤之歌,奔向理想之歌。她们已经把自己的奋斗目标定在世界冠军上了!

四年来,她们不停地唱着这首歌。当然,不光是用嗓子,更是用她们的行动。

两年之后,中国姑娘在香港举行的亚洲排球锦标赛中,终于打败了日本队和南朝鲜队,第一次登上了亚洲冠军的宝座。但她们不满足,这只不过是刚刚实现了“冲出亚洲”的最低愿望。周晓兰在当天的日记中写道:“要是在奥运会上该多好啊!我们还要去拼去夺,相信中国人也是可以当世界冠军的。”

在一九八○年的南京国际女子排球邀请赛和随后在上海举行的访问比赛中,中国女排接连三次以三比○战胜日本队。但在上海打完最后一场比赛后,袁伟民把全队留下来补课,一直补到深夜。袁伟民对姑娘们说,虽然这场球我们以三比○赢了,但三局球都是在落后的情况下反败为胜的。虽然这可以说明,中国队在落后时,有能力赶上去,但为什么三局都落后呢?我看是骄傲了!骄兵是必然要失败的。如果是世界比赛,翻了船,那是会后悔一辈子的。世界比赛四年一次,而我们一个运动员的运动生命有几个四年呢?

这次补课,从技术上来说,并无多大实际效益,但却使姑娘们牢牢记住:要警惕阴沟翻船!

是的,几年来,这群姑娘连夜里做梦都常常梦见那个金光闪闪的世界冠军的奖杯。她们盼望得到它,努力把美梦变成现实。这次出征前,她们的口号就是:“拼死拼活夺冠军!”用队长孙晋芳的话来说:“此时不拿还待何时!”

事业在这里

事业,在女排队员们心目中是神圣的。事业,就是她们的生命。

一九七七年秋天,从日本回国后不久,老队长曹慧英在一次国际比赛中受了重伤,半月板撕裂,住院做了手术。伤势未愈,她又得了肺结核,不得不转院疗养。等她出院时,有的医生不同意她继续打球,因为搞不好会造成肺穿孔,后果不堪设想。当时,曹慧英已经二十四五岁了。在别的行业里,正是青春妙龄,但在体育队伍中却已列入老字辈。从荣誉地位来说,她在部队已提了干,入了党,还当选为全国人大代表。一个优秀运动员所能得到的,她都得到了。“见好就收,见台阶就下”,这不是在一部分人中流行的人生哲学吗?但曹慧英却坚决要求归队。她对男朋友说:“一个人的运动生命本来就不长,我一住院一疗养,又耽误了许多宝贵时间。我要尽量延长一点,哪怕再打上两三年也是好的。过了这几年,再想为祖国争光,就没有机会了。吃点苦,流点汗,冒点风险,都是值得的。这样做了,将来回想起来,就不会后悔了。”她归队时,郎平、周晓兰、陈亚琼等一批新手已经成熟起来,曹慧英主攻手的位置已被“铁榔头”郎平顶替了。但是她心甘情愿打替补。她常说:“到关键场次,你们打累了,我哪怕能上去顶一两局也好呀!”今年她虽然已经二十七岁了,但打起球来仍然那么“要球不要命”,训练也一如既往,练得那么认真,那么刻苦。

陈亚琼是一位来自福建侨乡的姑娘。她一家人都居住在香港。她母亲去香港之前,曾经劝她同行:“一起走吧!”但亚琼却扑闪着一双明亮的眼睛,执拗地对说:“妈妈,你走吧!我要留下来打球。我的事业在这里……”

她长得瘦高,翻滚救球时,身体撞在地板上,咚咚作响,姐妹们都称她为“钢铁将军”。她的两边胯部和大腿,多年来磨破了又愈合,愈合了又磨破。她默默地忍受着,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

一九七九年中国队在香港获得亚洲冠军之后,领导给她三天假,让她在香港与亲人团聚。香港体育界的朋友要求她留在香港,亚琼摇摇头,很有礼貌地回答:“谢谢您的好意。我的事业在中国女排,过几天我就得回去。”香港朋友又说:“那等你不打球了,到我们队当教练吧!”

亚琼则幽默地说:“那时我成了拄拐杖的老太婆,你们就不会要我了。”

父母的寓所是舒适的,与亲人的团聚是欢乐的,但是她强烈地想念着女排的姐妹们。她已经和姐妹们一道冲出了亚洲,她还将和姐妹们一道走向世界。她匆匆地辞别了双亲,飞回了祖国,又投入到女排这个紧张而又温暖的集体中来了。

“我们的事业在这里!”这是女排姑娘们的共同心声。年轻的队员们干脆把圆圆的大皮球当作自己热爱的“恋人”,长年累月,朝朝暮暮形影不离。而那些已经有了男朋友的老队员,也仍然以事业为重,几乎没有哪一个不事先跟男朋友说好,一定要支持她打球,不拿世界冠军,是不会退出球场的。有的姑娘把裴多菲的著名诗句做了修改:“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事业故,两者皆可抛。”作为自己献身事业的座右铭。

希望在汗水中

胜利的鲜花,从来都是在汗水中绽放。姑娘们懂得,实现理想没有捷径可走。所以,她们从不吝惜自己的汗水。

“先天不足后天补”,这是四川姑娘张蓉芳的口头禅。她身高一米七四,是全队中的矮个。她练起球来特别犟,不管多么困难,都不认输。有一段时间,传球是她最“犯怵”的。一次跟外国队比赛,她给本队的主攻手传去一个网前球。谁知球传得重了一点,变成了“探头球”,被对方的攻球手一锤砸死了,使她很懊悔。为了练好传球,她常常找教练补课。教练给的球格外难,东一个西一个,前一个后一个,直累得她心里冒火。有一次,她实在忍受不住了,接住球往场外使劲一扔。袁伟民严肃地说:“不想练就下去,想通了再上来练!”她说:“偏不,我不下!”一边哭,一边练,汗水把她全身的衣衫湿透。在这种痛苦的磨炼中,张蓉芳终于成为全队技术最全面的主力队员。她打球眼快、手快、脚快、球路刁,防守垫球强。许多高个的外国强手,在她的扣杀面前,都显得束手无策。

陈招娣跟张蓉芳一般高,也是队里的一个矮个。她风风火火,也生就了一副犟脾气。跟张蓉芳不同的是,她累得忍受不住时,真走,但每次又都含着泪水坚持练完。有一次训练结束后,她主动要求加练十五个垫球。垫球时,她满地滚翻,两次累得躺在地板上起不来。后来,教练存心刺激她,故意对她说:“可以减掉几个球!”她一听就火了,冲着教练嚷道:“不要你慈悲!”掉了两次泪,但最后还是咬着牙坚持练完了。

看郎平扣杀一定很过瘾。如果了解她那把“铁榔头”是怎么炼出来的,那么你肯定会感到惊讶。这只是一次极普通的发球训练。队友们练完球先走了,场里只留下郎平。教练给她的任务是发三组球,每组三个球,如果有一个一般质量的球,就不算,如果出现一个失误的坏球,就负一组。郎平挥动长臂发了好半天,不但没有完成任务,反倒又负下了几组。她感到胳膊火辣辣地酸疼难忍,显然是老伤犯了。她用左手使劲揉搓着右肩,然后又不断地挥动着右臂。很显然,她是在驱赶伤痛。教练站在对面场上,没有丝毫通融的余地。郎平喘息片刻,又抡起胳膊发球。发几个又揉揉手臂,然后又玩儿命地发。虽然春寒料峭,但汗水却浸透了她的头发,湿透了她的衣裤。类似这样的训练,是不计其数的,几乎每一天都少不了。郎平从不畏缩,总是默默地忍受着,因为她心里明白,正是平日里千万次的痛苦锤炼,自己的这把榔头才有力,才能“一锤定音”。

在女排,每个姑娘都有一部自己的苦练史。多少次被那前后左右不断袭来的球累得躺倒地板上动弹不得,仿佛在这个世界上,除了那些来回飞动的大皮球,别的物体再也不存在了。她们一边哭,一边还要挣扎着起来,继续去扑救无穷无尽向她们飞袭而来的大皮球。有的姑娘说:“当运动员真苦呀!有时好像就要练死在球场上了。但事后想想,不这么练,又怎么赶超世界强队呢?”杨希说:“我们真盼望能休息半天,哪怕受点轻伤休息半天也好呀!可真受了伤躺在床上时,又急得掉眼泪了,恨不得立即投入训练。”在姑娘们的身上,哪一个没有伤痕?十个指头,老裂开口子,疼得钻心。每次训练前,她们总得缠上胶布。陈招娣说:“如果从我打球时算起,我用掉的胶布够做一身衣服了。”

她们的青春,就是在这种流汗、受伤、累得头脑发涨中度过的。有人感叹说:“如果把姑娘们这些年洒下的汗水汇集起来,真不知有几千斤、几万斤,也许都可以汇成一条小河了呢!”

姑娘们却风趣地说:“苦,是一副灵丹妙药。我们要强大起来,就得每天吃这副药。它虽然苦,但苦尽甘来。胜利的鲜花,将在汗水中绽放。”

是的,希望就蕴藏在如雨的汗水中!

球队的生命

世界万物都是有生命的,然而那是个体的生命。那么,这支球队的集体生命是什么呢?

这是赛场上的几个镜头,郎平扣成功了一个球,同伴们与她击掌相庆;亚琼扣丢了一个球,队长孙晋芳急忙说:“这是我的……”把责任揽了过来;胜利了,她们高兴地抱成一团;失利时,她们严格地检查自己,从不互相埋怨……

这就是中国女排强大的生命。它的名字叫团结。

排球是一个集体项目,全队十二个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作用,谁也代替不了谁。每一个球,几乎都要经过一传、二传、攻球三道关,如果没有心心相印的默契配合,个人的技艺再高超,也无济于事。郎平被评为最佳运动员时说得好:“我的每一记重扣的成功,无不包含着同伴们的配合、支持。我是代表集体领奖的。”

不过,球队的生命,不是天生的,而是靠每个人的努力和爱护,靠理想之水的不断浇灌。谁都知道,世间万物都是有矛盾的,何况是十二个姑娘生活在一起呢!她们各有各的个性,各有各的爱好和脾气。起先,她们互相并不那么了解、熟悉,也发生过种种磨擦,甚至闹过别扭。何况,这种磨擦有时还发生在队伍的灵魂二传手与中坚主攻手之间。

在一次访日比赛中,中国队轻取头两局,但从第三局起,却处于逆境。新手郎平的重磅扣杀屡不奏效。孙晋芳提醒她:“郎平,注意攻球线路!”郎平不仅毫无反应,反而冲着孙晋芳说:“给球高一点:”孙晋芳心里不高兴了:“一个新手怎么能这么对待队长呢?”二传手与主攻手之间是容不得半点疙瘩的,就如一个人的眼睛里容不得一星半点沙子一样。虽然教练及时察觉了场上的气氛,做了工作,孙晋芳也竭力想挽回败局,但到头来还是输掉了这场球。当然,输球的原因是多方面的,但两位主力之间的矛盾对胜负的影响是很大的。排球队党小组对这件事进行了严肃的讨论。孙晋芳也跟郎平谈了心。问题一捅开,原来是一个误会。那天场上观众吵声太大,孙晋芳的提醒,郎平压根儿就没有听见。而郎平因为几次扣杀不成功,心里焦急,对队长说话口气冲了一点,倒是真的。孙晋芳心想:不要说是一个误会,即便真是埋怨我,我也应该忍辱负重呀。人们都说,二传手的心应该是一个能撑进去各种各样船只的大海。我的心什么时候也能变成这样的大海呢?袁伟民常常找茬儿招惹孙晋芳发火、生气。孙晋芳明白,这是苏州同乡在有意地磨炼她。每当这种时候,她便想起教练常常苦口婆心跟她说的话:“你是队长,我们的战术意图,都得通过你去实现。你的一言一行,你的喜怒哀乐,都会影响全队的情绪……”正是这样,把这位全队的灵魂锤炼得更坚强了!

中国女排是一个非常团结的集体,但十二位姑娘又依然保持着各自的鲜明个性。有的文静内向,有的泼辣刚强,有的腼腆含羞,有的爱说爱笑。正是这种棱角鲜明的各种个性,使这支年轻的球队富有朝气和活力。袁伟民说:“如果把她们性格的棱角都磨平了,这支球队也就没有生命力了,没有希望了。”

当然,这些有着不同个性的姑娘,能在一个集体中如此和睦相处,还有一个秘密,那就是十二位姑娘有一颗共同的心——为祖国献身的赤子之心!

两个“无情人”

袁伟民和邓若曾,是中国女排的两位教练员。在训练场上,从来见不到他们的一丝笑容,总是铁着脸,那么严,那么狠。一个是闻名的“铁石心肠”,一个是著名的“凶狠打手”。

例子俯拾即是,哪一天不发生一起两起呢!这里不妨略举两例。一九八○年中国女排访问美国时,刚下飞机,高山反应就向姑娘们袭来了。她们浑身无力,难受得想吐。但袁伟民和邓若曾却把她们带到了训练场去打球。姑娘们只好说:“指导,想吐……”他们却说:“想吐就吐,吐了再练!”她们就这样,一边练,一边吐,吐了又练。她们对两个教练可真恨透了,恨不得冲过去,狠狠咬他们一口才解气。可是,第二天胜了第一场比赛时,姑娘们心想:“要不是昨天那么练,今天非在场上出洋相不可。”在访问日本时,教练着重训练杨希。起先是邓若曾练她,那势大力沉的各种球,直打得杨希在场上连滚带爬,精疲力竭。可袁伟民还不放过她,从邓若曾手里接过球,又继续练她,一直练了四十多分钟。直练得杨希脸色苍白,把崭新的球裤磨破,胯部也蹭破皮肉,鲜血渗出。女排的姑娘,哪一位没有被练得躺在地上起不来呢?姑娘们说:“我们都给练得哭过鼻子,都在心里骂过教练。可就这样,他们也从不夸赞我们,而总是说不满意、不满意……”

为了了解这两个“无情人”,不妨让我们翻开他俩的历史看一看:

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他们都是中国男排的主力队员,先后担任过队长,而且都是二传手。不过,邓若曾比袁伟民大几岁,打球的资历比袁伟民也要久一些。他们共同为中国男排的“翻身”洒过汗,流过血,结下了深厚的战斗情谊。一九六六年夏天,他们参加了在布拉格举行的世界排球锦标赛。出发时,他们用当年流行的语言发出了夺取世界冠军的战斗口号:“舍得一身剐,誓把捷克拉下马!”比赛时,先以二比○给世界冠军捷克队来了个下马威,震动了世界排坛,但从第三局起,却连输三局,反胜为败。之后,背着沉重的思想包袱,又输给了不应该输的南斯拉夫队,只得了个“老九”。得胜者把球抛向空中,高兴得在地上打滚,而他俩和队友们却躲在浴室,用热水和泪水洗了个永生难忘的澡。虽然,袁伟民个人荣获了大会授予的最佳全面运动员奖,但他不愿天天看到这个与全队耻辱相连的奖杯,后来把它【卒瓦】掉了。随后他俩被卷入大动乱的岁月,被迫停止了心爱的排球事业。虽然在周总理的关心下,后来恢复了排球队,袁伟民还打了几年球,但毕竟青春年华已过,靠他们那一茬儿“翻身”已经无望了。在三十五岁那年,他们结束了自己的运动员生活,袁伟民和邓若曾心里想:“自己冲不上去了,培养年轻一代去冲,中国人总有一天要把世界冠军的奖杯抱回来。”一九七六年六月一日,国家体委将重新组建中国女排这支队伍的任务交给了袁伟民。不久,邓若曾也到球队里来协助袁伟民工作。他们又战斗在一起了,他们把理想寄托在新的事业中,希望女排能实现翻身的宏伟目标。

他俩生性好胜,是两条“强龙”。两条强龙如果把劲合到一块儿,女排翻身就有望。他俩朝夕相处,总是互相补台。白天,一起在训练场上挥汗训练;夜晚,共同磋商球技。连着三个春节他们都没有跟家人团聚。今年大年初二,袁伟民的爱人和孩子病倒在床上,无人照顾,而他正带领女排的姑娘们在南方的一个城镇为群众打表演赛。邓若曾的男孩疾病缠身,十多岁了,还未上学。而他却一心扑在事业上,顾不了家,难怪他俩的妻子说:“他们的心呀,都在那只球上呢!”

是的,他们的心无时无刻不牵挂着那只大皮球。邓若曾爱钓鱼、打猎,袁伟民是个电影迷,但如今他们都只好为排球把这些爱好暂时割舍了。夜里躺在床上,心里还老不踏实。他们像过电影一样,把白天的一切想一遍,好像总有一件事未办完。什么事呢?想来想去还是那座世界冠军的奖杯。它老在他们的眼前闪光,逗引着他们,使他们吃不香睡不好。他们闭上疲惫的眼睛,心里想:“睡吧,明天再好好训练她们。”

在他们的“无情”之中,蕴藏着的正是人类圣洁和崇高的丰富情感啊!

闪光的铺路石

如果你常去看中国女排的日常训练,就会发现在这个“女儿国”里有一位挺“帅”的小伙子。在女排中,他属中等个儿,二十三四岁,修长的身段,白皙的皮肤,大眼睛。他很腼腆,比姑娘还姑娘,名字叫陈忠和。姑娘们亲切地称呼他“小陈指导”。

小陈指导原来是福建队的运动员,在国家女排的主要任务是陪练。平时,姑娘们跟他有说有笑。可是在场上练得疲惫不堪时,有的姑娘就给他拉脸,责怪他给的球太难。他红着脸,不好意思,手头就放松一点。但两位教练却对他说:“小陈,严一点!你不是客人,你是主人啊!”小陈想,是啊,一个男运动员来陪练,不就是为了增加训练的难度吗?严,就是对她们负责,对人民负责。于是,他也把脸拉了下来。姑娘们练发球时,他当裁判。一组三个球,如果发出一个一般质量的球,这组就不算。如发坏一个,就得加一组。有时,姑娘们大多完成任务了,只剩个别队员未完成,她们就站在一旁,一起为这位队员鼓劲,只要球一出手,就高喊:“好球!”小陈充耳不闻,喊道:“一般!”有时与姑娘们发生争执,姑娘们齐声喊:“好球!”但他依然喊:“一般!”他的这种一丝不苟的态度,姑娘们也奈何不得。下场之后,有的姑娘半开玩笑地说:“小陈指导也抖起来了!”他笑笑,挺实在地说:“这是我的职责呀!”

其实,姑娘们都挺喜欢这位老实厚道的小伙子。她们需要他扮演外国选手时,他就扮演外国选手。为了模仿得像,他一遍遍地看录像,不厌其烦地找姑娘们打听那些外国选手的情况。他真的做到有求必应,而且毫无怨言。一位女排姑娘夸赞他:“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整天整月这么默默无闻地给我们做陪练,可真不容易啊!”

小陈是不让记者写他的。一采访他,他就急得脸红,忙说:“写巾帼英雄们吧,我只是一颗铺路石,我愿意永远做这样普通的铺路石!”

像小陈这样为训练女排姑娘做出了贡献的无名英雄,如果要开列名单,那将是长长的一大串。他们来自祖国各地,肩负着人民的重托,默默地牺牲着自己。还有女排姑娘们的启蒙教练和省、市队教练,为女排翻身贡献智慧的体育干部,他们也都是一颗颗闪光的铺路石。中国女排已经有三十年的历史,运动员已经换了好几代,每一代都为通向顶峰铺筑了一道道前进的台阶。

当今的中国女排,正是沿着成千上万无名英雄铺筑的这条道路,踏着一代代女排姑娘铺设的台阶,登上世界冠军宝座的。当我们为中国女排高唱赞歌的时候,切莫忘却向无名英雄们和女排前辈们致意!

体育界有句名言:“夺冠军难,保冠军更难。”中国女排已经站在世界排坛的峰顶,成为众矢之的,今后的日子将更加难过了。世界冠军是昨天夺的,从走下领奖台开始,一场新的世界冠军的争夺战就已经拉开了战幕。

第二年,中国女排的原班人马,又在秘鲁利马的阿姆多达体育馆,再登世界冠军宝座。下一个目标就该是一九八四年的夏季奥运会冠军,实现“三连冠”了。再靠原班人马去打奥运会是不行了,中国女排面临着“换血”——进行新陈代谢的严峻形势。世界强队日本、美国、古巴、苏联,在“换血”以后,无一例外地都走了一个“U”形,四五年都缓不过气来。中国能例外吗?而且一下就是五员虎将:曹慧英、陈招娣、杨希、孙晋芳和陈亚琼。无疑,五位主力队员一走,中国女排将从高峰上跌落下来,重新去品尝输球的苦果。但此时再不更换,到了两年后的奥运会后果更不堪设想。

送别会在国家训练局二楼会议室举行。桌子上铺了白台布,堆满水果、花生、瓜子和糖果。在往日,姑娘们早你一把我一把,用不了一会儿就把食品“一扫而光”,但这天却一个个都耷拉着脑袋,默不作声。最后,还是袁伟民说了几句:“你们要离队了。过几天,我站在队伍跟前,再也看不到你们这几张熟悉的面孔了。球场上,再也听不到你们这几个熟悉的嗓门了……”说到这里,袁伟民停住不往下说了,而会场上则响起了一片唏唏嘘嘘的哭泣声。五位老队员把头埋在同伴的怀里,连头也不敢抬,只要互相看上一眼,就非抱头痛哭不可。再也没有人说话,一阵沉默之后,就散会了。走出会议室时,五位老队员,每人抱着一个新球。每个球上都有袁伟民的手书:“××同志离队纪念。中国女排1983年1月13日。”

五位老队员的引退,舆论哗然。有为这个“换血”决策叫好的,但更多的是担心。日本女排总教练山田重雄说:“中国女排五位老队员的引退,让我们从黑暗中看到了光明。”他满怀信心地把日本女排的目标定在奥运金牌上。美国女排教练塞林格更是雄心勃勃,发出了“拿第二名就是失败”的誓言。

一九八三年秋天,以张蓉芳为队长、郎平为副队长的中国女排新阵容,在日本举行的亚洲女排锦标赛上,就以○比三惨败给日本队。

更令人难受的是,大会工作人员通知:“一会儿领奖时,日本上十五人,请你们也上十五人。”

上十五人?姑娘们一听就炸了。我们全队,连两个教练,加上一个大夫,总共才十五人呀!这就是说,领奖时,袁指导、邓指导、田大夫都得上台。中国队拿了两次世界冠军,按惯例,领奖时教练从来不上台。这次输了球,倒要他们上台,姑娘们百思不得其解。不能让他们上领奖台受刺激。但袁伟民执意上,他对队员们说:“比胜负更重要的是经验。我们的目标是奥运会。我们要赢得起,也要输得起,来日方长嘛!”

日本队总教练山田重雄,长长的头发梳理得格外整齐,穿一身黑色西服,已经神气地和日本女队员们一道,登上了最高一层领奖台。袁伟民抬头望望山田重雄的那副神情,心里很不是滋味。不过,向来赛场上总是一家欢乐一家愁。唐代诗人杜牧不是有一首《题乌江亭》的诗吗,“胜败兵家事不期,含羞忍耻是男儿。江东子弟多才俊,卷土重来未可知”。有沉必有浮,不计一场之输赢。咱们走着瞧吧!升旗,奏歌……触景生情,张蓉芳、郎平的泪水又往外涌,流淌到脸颊,掉落到领奖台上。袁伟民望了她们一眼,没有说话,但她们明白,那严峻的眼神告诉她们:“别哭,要笑,来日方长嘛!”

来日,无论对郎平、张蓉芳、周晓兰来说,对杨锡兰和其他年轻队员来说,还是对教练员袁伟民、邓若曾来说,都是异常艰难的。奥运会冠军就那么一个,世界三强都盯着它。日本说,不拿冠军不回乡。美国声称,“拿第二名就是失败”。中国队呢,不夺魁,就无脸见江东父老。究竟冠军属谁呢?那就只好斗了,斗智又斗勇。

袁伟民的两个对手,日本的山田重雄、美国的塞林格,都是很强硬的。山田重雄,老谋深算,深谙韬略,是日本女排“三连霸”的教头。塞林格从纳粹分子手下死里逃生,个性独特,是一位有博士头衔的有科学头脑的教头。而且,他与美国电子计算机专家阿里尔博士合作,对我国女排进行了仔细的分析和研究,玩的是“电脑排球”。

压力是空前的。老队员曾被压得有点支撑不住,哭着要不干,但又不甘心就如此下台,硬撑了下去。袁伟民也被压得够呛,他不止一次地感叹:“这一年半,是我教练生涯中最困难的日子,当然也最难忘。三连冠之路,犹如登蜀道,真是难呀!”一九八四年初,是袁伟民出任中国女排教练的第八个冬天,很少写家信的他,破例写了这样一封信:

……这个冬天可真不好过呀!队员们累得够呛,几个老队员都快累得受不了了。我的身体也不如从前了,疲乏得不行。过去,再疲倦,只要见到那只球,就来神了。可如今,见到球居然也兴奋不起来了。每天走到训练房门口就发愁,都不想往里走……我站在场上,胃也常常隐隐作痛……不过,再难也要度过这第八个冬天。冬天过去了,春天就会来临的。你知道,要战胜别人,首先要战胜自己,而世上最难的莫过于战胜自己。眼下,我们正苦苦地跟自己斗,在战胜自己思想上、体力上、技术上的困难。我常跟队员们讲:我们要冲着奥运会冠军去。我们每天都要问一问自己,我为去奥运会做出了什么贡献?不拿下奥运会冠军,不实现三连冠,我们是不会甘心的。

袁伟民的信,道出了中国女排姑娘们的心境。何止是厌球呢,郎平说她见了球就害怕,已到了怕球的地步。但他、邓若曾,还有陪练的男队员们,都每时每刻跟自己斗,直斗到走出困境,在洛杉矶奥运会上拿下世界冠军。

“三连冠”之后,中国女排又一次面临“换血”。老队员张蓉芳离队了,教练员袁伟民也离队去国家体委当副主任。离别时,袁伟民说:“新老交替是一种规律。教练也总有一天要更换的。我们不能满足于‘三连冠’。胜利是暂时的,眼下的优势也是暂时的,不前进就会后退,因为世界各个强队都在努力、都在进步,这一点希望大家都保持清醒的头脑。”

此后,中国女排的路更曲折艰难。在保持“五连冠”的荣誉之后,终于沉下去了。有沉有浮,这也是一种规律。常胜将军是没有的。尤其是运动队,你上我下,我下你上,你追我赶,正是这种态势推动着体育运动不断向前发展。但中国女排,和中国乒乓球队一样,是中国人引以为豪的球队,人们总希望他们永远保持荣誉。拿惯了第一,拿第二、第三就不行。从世人的感情上来说,虽然这种企盼是可以理解的,但永远是不可能实现的。

在中国女排下沉之际,郎平从美国回来,出任中国女排主教练。当然,她做出了种种牺牲,而且是在危难之际挑起了重担。中央电视台在《焦点访谈》节目中报道了这个新闻,也采访了笔者。笔者说,郎平是一个很优秀的人,在国外深造之后,一定会有作为,是一位合适的新教练人选。她果断的举措和勇气更值得赞赏。但她面对的毕竟是九十年代的这样一支队伍,要使中国女排再度辉煌,还需要时间。

她果然不孚众望,止住了中国女排的滑坡。经过四年多的努力,将跌入世界第八的中国女排,重新带入世界先进水平——

一九九六年,获亚特兰大奥运会亚军;

一九九七年,重登亚洲冠军宝座;

一九九八年,夺得世锦赛亚军……

然而,由于连年征战,过度劳累,郎平身体垮了,她几度昏倒在训练场和赛场上。就在本书付梓之际,传来她辞职的消息。

尽管,我们为失去一位杰出教练感到可惜,但我们仍对郎平的辞职表示理解,对她的艰难付出和人格魅力表示由衷的赞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