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家雀在窗台上叫,啄着坚硬的玻璃,像敲打着冰。冰碎了。太阳光照进去。朱三家的老不死醒了。
朱三家的老不死从冬天冰冷的被窝里爬出来,像条瘦瘦的虫蛹。她在里面昏睡了一冬。她睁开眼,黑暗中,她看见窗外的世界亮闪闪。
一大盘炕,冷冰冰。她一冬就卧在那上面不起来。炕梢的被架子空了,她把所有的被和褥,都捂到身上。在被窝里,她感觉自己变成了冰,总是冷,总是冷。现在,她一点点掀起它们,沉重的壳被打破了。她又看到自己的屋子。
一对掉漆的暗红小柜,斑斑驳驳地挨着。皱纹不断地从木板那里裂开。在梦里,她也能听见咔咔声。
竹暖壶里结了冰,秋天时她烧的一壶开水,冬天时结了冰。温暖的壶变得硬邦邦,它什么也倒不出来。
一把张牙舞爪的鸡毛掸子,还放在小柜上。鸡毛掸子老了,在清冷的黑暗里,它的毛发小船样地一叶叶地飘。
大镜子上满是苍蝇拉下的黑屎,看不清里面的世界。镜子上角毛主席在抬头凝望,他住在红太阳里,太阳周围是万年青,毛主席像红太阳一样天天冉冉升起,她睁开眼睛就能看到。
老座钟时针和分针指向了十二点。在那个时刻,它死去了。它的两条匆忙赶路的腿,生出绿锈,僵直在苍白的表蒙子里迈不动步。
变形的镜框,咬住了一块方玻璃。方玻璃里面压着那么多的小人。一张最大的黑白照片,有年轻的她,有她刚会走路的小朱三。还有一个女人不同时期的面孔,那也是她,蒙在毛茸茸灰堆里。
屋里猫冬的小虫子们也醒了,它们爬来爬去,挤到朝阳的窗台上。秋天,它们总爱在炕席底下,嚁嚁地叫。冬天它们从来没唱过歌。冬天,它们可能冻死了。
北窗下,摆着一口绛红棺材。里面空荡荡,朱三家的老不死怕它太空了,早早把蓝缎子寿衣摆在黑暗的里面。它们摆成个人形,像是有另个朱三家的老不死替她躺在那里面。
窗外的杏树绿了,窗外的李树也绿了。窗外的家雀叫了,窗外的燕子也叫了。
朱三家的老不死下了地,她家的大黑猫,也跟着跳下地。朱三家的老不死凿开水缸里的冻冰,用小葫芦瓢了一瓢冰水喝。
朱三家的老不死醒了。朱三家的老不死要去小园子里种地,从春天到秋天,她又有吃的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