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湖头走很远也不见人烟。小湖头到处是新插秧的水田。朱三的老婆从远处来,朱三看见他老婆提着一塑料桶酒。纯高粱酿的,举到夜色里,汁液里有淡蓝色火苗在烧。白天,朱三喝,朱三的老婆也喝。
那一天晚上,朱三让老婆弄四个菜,叫来杨跑腿子和小红一起喝。朱三的小板房,暮色里冒出了长长的炊烟。
朱三扭上用电瓶发电的灯泡,灯泡小牛犊子眼睛似的,黑暗的小屋亮了,逼迫得窗外的稻田更加阴暗。小湖头要下雨,满天都是怪异的黑云,空气中水淋淋的。
朱三拍打着身体上汹涌的蚊群,不小心踩着了身边的大黑狗。黑狗抬起前爪,哀怜地嚎叫着。“叫你妈个逼,闭嘴。”大黑狗抬着痛疼的前爪,忍住叫声,一脸的痛苦。“吃了老子三只鸡,还没找你算账呢。”朱三按死一只蚊子说。
朱三终于看见杨跑腿子和小红手拉手来了。小红像在歌厅时一样鲜亮,穿件小白衣,露出两只白胳膊和半截的白腰。小红像一株白芍药,在稻浪上摇曳。
朱三蹲下来拍拍大黑狗脑门,仿佛给它致歉。大黑狗感觉到主人的好意,摇摇尾巴接受了。杨跑腿子和小红进屋了。
朱三的老婆端上四个菜,屋子里香气弥漫。杨跑腿子说:“小红,你看这菜,你看嫂子这菜做的。”小红在昏暗的灯光中还像在昏暗的歌厅中一样。朱三收回眼光,听见小红说:“我这不是也学着做呢嘛,到时天天给你做。”
窗户上发出巨大的扑响。朱三端着酒杯回头,看见乱纷纷的黑影子,它们在往屋子里扑,往亮光处扑,玻璃要被它们咬碎呢。朱三的老婆点燃一小块蚊香,盘绕的小黑蛇亮起一点红头颅,刺刺地冒着烟,它在张嘴吃蚊子。
小红弯下腰,朱三听见啪的一声响。小红拍了杨跑腿子的腿。她向着灯光举起手,微黄的灯光让那小手闪烁着,像一朵水上的睡莲。“血,你看这么多的血。”小红展示给杨跑腿子看。红宝石一样的圆珠子,滚动在小红白色手掌上。杨跑腿子嘿嘿地笑,仿佛愿意让更多的蚊子来叮咬他。
“那些怪物还在敲窗子,”朱三喝得眼睛要睁不开时说,“可它们进不来,多严实的玻璃啊!”蚊香快烧到头了。杨跑腿子说,“我不怕蚊子咬,小红怕蚊子咬,她,她,肉皮水嫩着呢,我整宿不睡给她看蚊子。”朱三听见杨跑腿子的舌头有点大了,像陷在泥土里。
“来,喝酒,咱他妈的又快有大收成了,我听见老天爷告诉我的。”朱三仰着脖子,一口酒悠长地从酒杯里坠向他的大嘴巴。
菜盘快空时,朱三的老婆端来一碗黄豆酱,又回身从黑暗里端来一盘青青白白的大葱。“老杨,你看这房子地下能不能有口水井?”朱三的老婆的酒杯空了,她咬着一大截葱白说。灯光中她的脸像熟透的黑李子。
“等着吧,快要回去了。”朱三说。“你说啥?”朱三的老婆问。
杨跑腿子用力地踹着地,然后屏住气用耳朵听。“这地下肯定有水,可我不敢肯定有井。”小红脸红彤彤的,像多汁的樱桃。小红的酒杯也空了。小红说,“你这等于放了个没味的屁。”杨跑腿子搂着她哈哈笑,小红也笑,他们的笑声好像是二重唱。南蛮子杨跑腿子开始唱歌:
敲起鼓来打起锣,听我唱过十八摸一摸呀,摸到呀,大姐的头上边呀,一头青丝如墨染,好似那乌云遮满天。哎哎哟,好似那乌云遮满天。二摸呀,摸到呀,大姐的眉毛边,二道眉毛弯又弯,好像那月亮少半边。哎哎哟,好像那月亮少半边……
杨跑腿子几年前从南方一个流动的小剧团跑来的。
朱三的脑袋在长大。他压制不住那种生长,好像空了,涌进了一团雾。朱三揉着太阳穴,血管像充满水的壕沟,在恣肆地奔流。它们在脑子里掀起大浪,朱三随着浪摇晃。杨跑腿子有了三个脑袋,小红也有了三个脑袋。他老婆躲在灯泡暗处,漆黑一团,像是化在黑夜里了。
朱三睁大了眼,他看见英子一闪。“快要回去了,等着吧。”朱三又嘟哝了一句。
下小雨了,唰唰的,有那么多小脚急走在稻尖上。小湖头白浪涛天。黑夜拉出一条大幔,把它们和房子里的人一起盖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