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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一桩难忘的旧案

1

有一点需要交待一下,在吴明向我讲述这些事时,虽然从性质看还应算是接受我的审讯,但为了让他感觉好一点,也为了使气氛放松,我故意没去审讯室,而是找了一间闲置的办公室。这样的确起到了一定作用。事后吴明对我说,他在向我讲述这些事时,就像是在和一个人聊天。他轻轻叹息一声,又说,他已经很久没和人这样聊天了。

他对我这样说时,显得很真诚,也有些伤感。

我听了他讲述的这些事情,说不出是一种什么感受。当年在警校读书时,我的教官曾经说过,一个警察最需要的就是理智,但同时也要有情感,没有理智的警察不可能是一个好警察,而只有理智没有情感同样也不能成为一个出色的警察。我想,我已经从事警察工作这些年,却仍还没有处理好理智和情感的关系。我得承认,就情感而言,我的心理承受力的确很有限,有的时候我甚至怀疑自己,我在感情方面是不是比常人还要脆弱。

这次审讯是我提出暂时中止的。不知为什么,我突然感到心里很乱。

吴明似乎看出了这一点,他在临被带走时,向我注视了一下。

他说,你的心情,好像不太好?

我愣了一下。我当然不能承认。

我说,我为什么心情不好。

他说,人的心情,有时是说不清楚的。

我没再说什么,只是看着他被带走了。

当天晚上,我又来到看守所。这里值班的警察都很年轻,论起来应该是我的晚辈,所以平时有什么事,他们也就都好通融。我找了一个房间,让人又将吴明带来。等到屋里只剩了我们两个人,我拿出一只电动剃须刀递给他。我说,把胡须剃一剃吧。吴明立刻愣了一下。显然,他没料到我会这样做。但这只是一瞬间的事,他很快就又恢复了那种自信的漫不经心的表情。他伸手拿过剃须刀,反正看了看,然后笑了一下。

他说,你给我这东西,可是违反规定的。

我点点头,说对,这的确违反规定。

你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要这样做?

你剃掉胡须,会显得精神一些。

我答非所问,心里又有些乱起来。

吴明似乎还想对我说什么,却又把嘴闭上了。

他打开这只电动剃须刀,开始为自己剃胡须。他原来蓄起的那一脸络腮胡须一进看守所就按照规定刮掉了,但是几天的时间,已经又长起一层浓密的胡茬。我带来的这只剃须刀是特意去商场买的,刚开封,因此很好用。剃须刀刮在他的脸上,像剪草机一样发出一阵清脆有力的沙沙声。男人的脸颊一旦刮掉胡须会显得很干净,看上去也精神了许多。

他关掉剃须刀还给我,说,其实你不用这样。

我知道他这话是什么意思,脸上却没动声色。

他笑了一下,又说,你的心里,现在很沉重。

我被他看透了心思,立刻有些不太自然。

不知为什么,自从接手吴明的这个案子,我的心情一直不太好,犹其听他讲述了过去的那些事情,我越发感到心里沉甸甸的。我想,人的命运真是很奇怪。同样是眼前的这个吴明,如果他在十年前没有经历过那些事,他一定会很顺利地考进一所什么名牌大学,那么现在说不定已经取得了硕士甚至博士学位,正在一个什么样的机构里从事科研工作。但是,也正因为他所讲述的那些经历,就让他变成了今天这个样子。

看得出来,你的心里一定有事。

他眯起眼注视着我,突然又说。

我淡淡一笑,我的心里有事吗?

他点点头说,有,肯定有。

我提醒他,你不要太自信了。

他说,这是感觉,不是自信。

我突然盯住他,用力看了看。

他一下避开我的目光,说好吧,那就不说了。

但是,我的心里还是很佩服他的眼力。他显然经历过太多的事情,目光很犀利,似乎一般的事都瞒不过他的眼睛。说不出为什么,其实,我的心里挺喜欢他。他总让我想起当年的一个案子,和那个案子中的一个人。我觉得,他很像那个人。

我还记得那个人的名字,好像是叫周华。

2

周华的案子,是我当警察后经办的第一个案件。

直到今天想起来,我仍然得承认,我在处理这件案子时的确有一些不妥之处。因此,我在事后被领导批评甚至受到处分,也就毫无怨言。但我又始终坚信,即使在今天,我再遇到类似的案子仍会这样处理,这应该是我的性格决定的。正如我当时一个上些年纪的同事所说,如果从一般的角度看,这个案子似乎并不复杂,只是一起很普通的入室盗窃案。但是,倘若换一个角度分析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即使是一个经验再丰富的警察,恐怕也会感到棘手。我当然明白,我这个同事的这些话有安慰我的成分。我在前面已经说过,如果客观地评估我自己,可以这样说,在我身上存在的优点与弱点是同样的突出,尽管我具备一个警察应有的理智,但感性的成分也同样很多,这在我办案时,自然会或多或少地带来一些干扰。

关于周华的这个案子,是发生在我刚从警校毕业不久。

当时我被分到一个叫流花街的派出所当片警,加之又很年轻,所以还没有什么经验。出事是在一天中午。在那个中午,大约1点钟左右,我刚刚吃过饭就接到报案。我还清楚记得,当时电话里是一个很平稳的中年男人的声音,他说自己的家里进了窃贼,然后,又有条不紊地说了他家的具体门牌。当时我就感到有些奇怪,按常理如果自己的家里进了窃贼应该非常紧张,至少在报案时的语气很急,但这个男人在说话时吐字却很清晰,而且每说完一句,都要停顿一下,似乎是有意给我留出用笔记录的时间。

我在心里猜测,这应该是一个有些身份的人。

当时我一边做着记录,一边想提醒对方,发生这种事应该拨打“110”报警才对。但我的话还没有出口,对方已在电话听筒里说,我是准备拨打“110”的。

我哦了一声,意思是说,那你为什么还把电话打到这里来?

是物业的人,他们告诉我这个电话的。

这个男人说。

接着,他又说,再说你们派出所就在阳光别墅旁边,我就是打了110,应该也是你们的人过来,况且就算不归你们管,做为警察,这种事你们也责无旁贷吧?

我感到这个男人说话不仅有条理,而且咄咄逼人。

我只好说好吧,我们马上过去。然后就将电话挂断了。

我当即放下手头的事,做好出警准备。

应该说,在这个中午,我从接到报案到赶赴案发现场一时一刻也没有耽搁。但我是独自去的,因此有一些细节,事后也就无法说得太清楚。当时正是午休时间,派出所里除去值班民警只有我一个人当班。在后来所里领导调查此事的过程中,我对领导说,我临去之前确实曾经考虑过,是否再叫上其他人一起出现场,可是当时我的身边的确没有人,而且我想,事发地点就在旁边的阳光别墅,又只是一起很普通的入室盗窃案,也就不用再兴师动众。但让我没有想到的是,所里的领导却并不这样认为。这就给我带来了一些麻烦。

其实那天中午,我已经感觉有些不太对劲。我在去案发现场的路上一直想着一个问题,这个报案的男人只在电话里说他家进了窃贼,却并没有说清楚窃贼是否已经跑掉,这就使一个极为关键的环节模糊起来。换言之,窃贼跑掉与否对于我这个出现场的警察来说是有着本质不同的,如果已经跑掉了,那么我到现场的任务就只是寻找嫌犯留下的痕迹,再向事主做一下详细笔录。而倘若这个窃贼仍在现场,那就很有可能已跟事主形成对峙的局面,这样情况就很难预料了,我必须做好应付各种复杂局面的心理准备。我一想到这里,心里立刻就紧张起来。但是,我很快又排除了后一种可能。我想,刚才在电话里,那个报案男人的语气听上去很沉稳,就算他有再好的心理素质,是一个处变不惊的人,在面对手持凶器入室行窃的歹徒时还能如此平静地说话也是令人难以想象的。

我据此推断,窃贼很可能已经逃离了现场。

3

在这个中午,我以最快的速度赶来案发现场。

阳光别墅是流花街上一个很高档的住宅小区。这里原是按涉外标准设计的,但由于搞得太过奢华,很少有外国人买得起,最后住进来的反而多是一些有钱的中国人。不过走在这个小区里,给人的感觉确实已跟发达国家接轨,在耀眼的阳光下,一幢幢鹅黄色的西式小楼被浓荫掩映得若隐若现,到处种植着珍稀花草,青石板铺就的婉蜒小路通向花丛深处,还有一条清澈的小溪流过花径。即使在白天也寂静得很难寻见一个人影。远远看去,几乎每家的门前都停放着高档轿车。我由于刚来流花街派出所不久,还是第一次走进这个小区。当时我看着这周围的一切心里暗想,在这样的高档小区,发生盗窃案也就不足为奇。

我很快就找到了那个男人所说的门牌。由于对里面的情况不太清楚,我没有贸然去敲门,而是踮起脚尖侧身潜进院子,然后轻轻推开门,闪身来到屋里。这时我才发现,一个中年男人正站在门厅里,双手插进裤兜静静地看着我。

我立刻愣了一下。

刚才,是您报的案?我问。

中年男人点点头,说是我。

我又看看他,觉得有些怪。

于是问,你说的人,在哪里?

中年男人说,就在屋里。

我立刻警觉起来。直到这时我才意识到,刚才出来时竟然没有带枪。

中年男人又向我歪头示意了一下,说跟我来。

他说罢就转身朝里面走去。我先让自己镇定了一下,也随后跟过来。从门厅进入一条狭长豪华的过道,穿过这条过道,就来到了一个很开阔的房间。显然,这里是那种与厨房合为一体的开放式餐厅。中年男人径直走到窗前,指着一扇被拉开的塑钢窗让我看。

他说,你看这里,还有这里。

我发现,在这个窗台上确实留有两个很明显的鞋印,一个在窗里,另一个在窗外。我伸过头去很认真地观察了一下,在心里判断着,这应该是那种矮腰的旅游鞋,而且从尺码和印迹看,这窃贼并不是一个身材高大的人,体型也偏瘦,还有一点“O”型腿。

中年男人说,他就是从这里进来的。

我点点头,示意让他带我到里面去。

中年男人却似乎并不急于进去,又指着旁边的一个柜子很内行地说,你再看这里,这个窃贼进来之后显然是想撬开这只玻璃柜的,因为这柜子里放有一套法国进口的银制餐具,但他很可能没找到合适的工具,大概怕弄出响动才没有得手。

我点点头,说好吧,这个人现在在哪儿?

中年男人哼一声说,在我母亲的房间里。

我立刻一愣问,他跟您的母亲,在一起?

对,这个中午,他一直跟我母亲在一起。

我顿时感觉紧张起来,如果被罪犯挟持了人质,那事态可就复杂了。

我又迅速地在心里想了一下,对这中年男人说,马上带我进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