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那个初夏的中午,我直到跟随那个举止有些古怪的中年男人朝他房间的里面走时,仍然没有意识到,我遇到的这个案子比我想象的要棘手得多。当时我只是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兴奋。我迅速地在头脑中回想了一下当初在警校学的几种解救人质的方法,又设想了一下,应该如何跟这个挟持人质的犯罪嫌疑人周旋。接着,我又在心里想,是否应该跟所里联系,请求派人增援。但从目前的情况看显然已经来不及,后面只能相机行事了。
我想到这里,就下意识地活动了一下自己的手腕和脚踝。
中年男人走到一个房间门口,站住了。
他转身冲我歪了一头说,就在这里面。
我走过来,先打量了一下这扇门。这是一扇很厚的实木门,外面包了樟木板,利用木质纹理拼出一些几何图案,并装有很精致的镀金球形锁。看样子显然是向里开的。
我低声对中年男人说,你闪开一点。
中年男人看看那扇门,又看了看我,立刻闪到一边。
我倒退几步,用力运足一口气。这时,我在心里是这样计划的,我可以猛扑过去,利用惯性用肩膀将门撞开,这样里边的罪犯就会吓得一愣,而他愣的这一瞬也恰好是一个空档,我可以利用这个空档扑上去将其制服。我想到这里,就斜起肩膀朝那扇木门猛撞过去。但我没有想到,这扇门竟然是虚掩的,我的肩膀冲过来时并没遇到任何阻力。我没有心理准备,身体一下失去了重心,接着猛地一下就冲进了房间。这房间里铺的是桃木地板,而且打了一层蜡,我向前滑了很长一段距离才好容易控制住自己的身体。与此同时,我就看到了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正站在床前,床上还坐着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太太。
我立刻在心里断定,这个男人应该就是犯罪嫌疑人。
但让我感到奇怪的是,这个犯罪嫌疑人正在为那老太太削一只苹果。他削苹果的手艺极为精湛,苹果已快削完,长长的苹果皮还垂在手里,看上去像一根淡黄色的带子。这男人对我的突然出现似乎并不介意,只是回头朝这边瞥了一眼,然后就将苹果削下一块朝老太太递过去。那个老太大则默契地张开嘴,将苹果吃进去,脸上还带着一丝笑意。
我一下有些不知所措,回过头去看看身后跟进来的中年男人。
这时,中年男人走过来,指了指那个人说,就是他!
我又很认真地打量一下这个男人。
这男人抬起头,看看那个老太太。
老太太摇摇头说,不,他不是。
中年男人说,他是,他就是来入室盗窃的!
老太大又摇摇头说,是我让他进来的。
中年男人恶狠狠地笑着问,也是您让他从厨房的窗子跳进来的吗?是吗?!
老太太看了他一眼,说对,是我让他从厨房进来的。
我朝这屋里的几个人看了看,一时搞不清楚他们究竟是什么关系。我考虑了一下,当即做出一个原则性的决定,我先是安慰了一下老太太,然后就将那个被指认为入室行窃的犯罪嫌疑人带回派出所询问。同时,让那个报案的中年男人也一起来做一份详细的笔录。
2
在那个中午,我确实被这个案子搞糊涂了。当初在警校时,教官曾经讲过,无论是什么案子,首先都要先确认其中的当事人,然后再将当事人的逻辑关系梳理清楚,只有这样,分析起案情来也才会直接逼近本质。但在这个看似普通的入室盗窃案中,虽然只有三个当事人,我却发现,他们的关系竟然让人理不出头绪。
我想,这个报案的男人应该是至关重要的。
我很快发现,我并不喜欢这个中年男人,不仅是他的举止和说话的腔调,也包括他那种居高临下的作派。显然,他可能是一个什么单位里的领导。但是我想,他是哪里的领导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呢,对于办案警察来说,每一个当事人应该都是平等的。不过当时,上级正在反复强调,在办案过程中要注意警风警纪,要树立公安干警在人民群众中的正面形象,所以我在做笔录时,表面上对这个中年男人就还是很客气。
这个中年男人只将事发经过简单地叙述了一下,言简意赅,措词也很准确。他说,他在这个中午回家来完全是出于偶然,由于一份很重要的文件忘记带了,下午开会还要用,所以中午才临时决定让车把他送回来,顺便在家里午休一下。中年男人说,在他开门进来的那一刻,立刻就感觉出有些不对劲,因为房间里的气流发生了变化,也就是说,他感觉到有一丝风,这说明楼下的哪扇窗子被人打开了,而他早上临出门时,已经特意让人将所有的窗子全都关严,而他母亲由于中风,是瘫在床上的,她不可能自己下床去开窗子。所以,他据此断定,很可能是有人跳窗进来了。中年男人说,果然,当他来到餐厅查看时,就发现了被拉开的窗扇和被撬动过的玻璃柜子,再来到母亲的房间,也就看见了这个跳窗进来的窃贼。
当时他问他,你是怎么进来的?
窃贼说,从厨房,跳窗进来的。
中年男人说到这里向我强调,当时,这个窃贼已经向他承认是跳窗进来的。
我早就发现,这个中年男人讲话一直有一个明显的错误,我想为他讲一讲关于“无罪推定”的概念,无论是什么人,即使被抓了现行,在未经法院认定他有罪之前,也都只能被称为“犯罪嫌疑人”。但是,这个中年男人却始终坚持将被他指认的这个男人称为“窃贼”。
中年男人继续又说,他曾问过这个窃贼,你跳窗进来想干什么?
这个窃贼说,当然是钱,或者别的值钱的东西。
这个中年男人说,就这样,他立刻用手机电话报了警。中年男人又向我解释说,当时他的心里很清楚,如果这个窃贼决计要逃,他是无论如何都没有能力阻挡他的,更不要说与之搏斗最终将其制服。所以,他惟一可以采取的措施就是设法让警方尽快赶到。于是他立刻给小区的物业管理人员拨打了电话,想让他们协助联系警方。但物业的人让他拨打“110”。当时他很生气,他对他们说,如果拨打110,我还找你们干什么,我之所以没打“110”,就是担心他们的反应速度不够快,现在窃贼已经进来,情况很危急。物业的人就是听了他这样说,才立刻告诉了他派出所这边的电话,并说他们也立刻帮助联系。中年男人忿忿地说,关于这个问题,等事后他还要跟他们谈一谈,他们这样处理突发事件可不行!
这个中年男人只说了这些。从笔录的意义看,应该已经很完整。
3
但我还是觉得有些问题。如果纵观整个事件的过程,总让人感觉似乎有不连贯之处。比如,这个中年男人在进到他母亲的房间时,犯罪嫌疑人正在干什么?当时他母亲又是什么样的反应?如果按常理,他母亲应该受到威胁,而这个犯罪嫌疑人也不可能束手就擒,他一定会试图逃走甚至有什么危险的举动。但是这些,这个中年男人都没有提到,也就是说,很可能并没有发生这类情况。再比如,这个中年男人已经说过,倘若这个窃贼想逃跑他是无论如何阻挡不住的,那么从他报案直至我赶到现场这段时间里,这个犯罪嫌疑人为什么没有逃跑?而在我闯进他母亲的房间时,屋里又是那样的一个情景?我想,中年男人在笔录中留下这些空白,无非有两种可能,一是由于惊魂未定,忘记了,二是出于某种原因,他不想说出来。我这样想过之后,也就不准备再问这个中年男人什么了。
我做完笔录已是下午。我客气地对这个中年男人说,感谢他对我们工作的支持,不过占用了他一下午时间,恐怕耽误了他的工作。中年男人立刻说没什么,协助公安机关破案也是一个公民应尽的义务。他临走时留下了自己的姓名和工作单位。这时我才知道,他叫郑义,是市土地管理局的局长,好像还在市里兼了什么职务。这时他的那辆黑色“奥迪牌”轿车已经停在派出所门口。他临上车时又拍了拍我的肩膀,笑着说,看得出来,你这个年轻的小警官大概刚参加工作不久,是不是刚从警校毕业的?我跟你们的校长还一起吃过饭呢!
我点头承认,说确实刚从警校毕业。
郑局长嗯嗯了几声,就钻进车里。
我想了一下,走到车前,示意他打开车窗。
我对他说,对了,还有一件事忘记问您了。
什么事?
您本人,是刚才那处房子的业主吗?
郑局长愣了一下,似乎有些迟疑。
我立刻又说,我问这个问题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确认一下当事人的身分。
郑局长这才点点头,哦了一声,然后想想说,就算是吧。
我很认真地向他强调说,是就是是,不是就是不是,这一点很重要。
郑局长稍微皱了一下眉头说,那就……是吧。但随即又说,我弟弟在外地,是做房地产生意的,他买了这套房子送给我母亲,考虑到她年岁大了,所以才写在我的名下。
我想告诉他,我对这处房子的背景并不感兴趣,也跟我的工作没有什么关系,我只想确认业主是谁,因为这处房子的业主也就是本案的事主,今后有事好联系。但是想了想,又觉得这样向他解释更没有必要,于是就向后退了一步,意思是告诉他,我要问的已经问完了。
郑局长临走又向我叮嘱,一定要严惩这个窃贼,绝不能手软。
我点点头说,您放心,维护社会治安,是我们的职责。
郑局长似乎很满意,拍了一下司机,车就开走了。
4
在这个下午,我立刻对嫌疑人进行了讯问。
我很快就判断出,这应该并不是一个惯犯。惯犯在接受讯问时一般会有两种表现,一种是做出很配合的样子,态度老实,非常诚恳,问一句话会回答两句甚至三句,只不过多是信口开河,避重就轻,并不肯说出实质性的东西。第二种则是闷着头一声不响,无论你怎样问,就是不回答,连一个字都不肯说,这种人也最难对付。但是,这一次的这个嫌疑人显然是第一次来这种地方,从一进来就表现得很委屈,似乎是我抓错了人。
他反复只对我说着同一句话,你误会了,真的误会了。
我并没有理睬他的解释,讯问还是从头开始。
姓名?
周华。
年龄?
34岁。
职业?
警察同志,您,您听我解释……
职业?
我……
职业?
无业。
无业?
厂里没活儿干,在家待岗。
家庭住址?
问住址……干什么?
家庭住址?
这个叫周华的犯罪嫌疑人低下头,不再说话了。
我放下手里的笔,耐心地对他说,你对派出所的警察隐瞒地址,你想一想能瞒得住吗?我们通过户籍管理部门,很容易就能将你的家庭信息调出来。
他慢慢抬起头,对我说,我做的事由我一人承担,你们……不要找我的家里。
他想了一下,才告诉我,他的妻子和他在同一个工厂,现在也在家里待岗,而且患了重病没钱医治,手头积了上万元的医药费厂里又无法报销,他是迫不得已,才铤而走险跑去阳光别墅小区行窃的。他对我说,他现在已经很后悔,真的很后悔。
我点点头,对他说,你这样的态度很好,这是一个好的开端。
然后,我又说,我们那句脍炙人口的政策,你应该是知道的。
他立刻说知道,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我又哦了一声,这才仔细观察了一下这个周华。我发现,这个人虽然身形精瘦,两眼炯炯有神,但看上去还算老实,不像是一个鸡鸣狗盗之辈。当初在警校时,我曾听一个上了年纪的老警察说过,人的好坏有时单从相貌也能看出来,一个心怀鬼胎的人,他的五官自然会随着心思七扭八歪,而鼻直口方的人,一般也很少会心术不正。
我沉了一下,又问周华,你今天在阳光别墅,都偷了什么?
周华立刻说,我……没偷什么。
我说,你既然入室行窃,怎么会不偷东西?
周华老实地回答,不是不想拿,是没来得及。
这时,我又打量了他一下。我忽然觉得他确实挺英俊,有点像哪部好莱坞影片中的中国武打明星,接着就想起来了,像李连杰。我故意没问周华,他与事主家的那个老太太究竟是怎样一种关系。我想,尽管这一点至关重要,甚至关系到如何为周华的行为定性,但还有一点是我更想知道的,那就是周华所交待的家庭背景情况,是否真的属实。当然,我很清楚,就算周华所说的他家庭情况都是真实的,也并不能为他的入室行窃行为开脱什么责任,但至少有一点,可以说明他这个人的态度确实是诚实的。
我对他说,你还没有说出你的家庭住址。
他低头想一下,说,船板街,1排8号。
我想了想,船板街的确是一个工人聚居区。
于是,我对他说,你带我去看一看。
去……我家?
对,去你家。
现……在?
现在。
周华的神情立刻紧张起来,他盯住我问,去干什么?
我看着他,没有回答。
他说,我家……没藏什么脏物。
我点点头说,我不是这个意思。
周华突然恶狠狠地瞪起眼说,你没这个权力,你们警察要想去搜查我家,必须要有搜查证!这个我懂!随便去一个公民的家里是违法的!
我笑了笑,起身对他说,走吧,我们现在就去船板街。
周华拧起脸说,我不去,你想拘我只管拘,大不了也就是15天。
我摇摇头说,恐怕,没有你想的这样简单吧,如果你触犯了刑律,那可就不是治安处罚能解决的问题了,现在我告诉你,你听好了,你带我去你家看一看,这样做对你是有好处的,截至到目前,我还没有在值班簿上做任何记录,你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吗?也就是说,至少在目前,你的这件事还有两种甚至两种以上的处理方法。
周华眨眨眼,努力在心里理解着我这番字斟句酌的话。
然后,我又对他说,现在先说好,一会儿出去时我不铐你,咱们就正常地一起走,不过你可别打跑的主意,实话告诉你,我在警校时踢足球可是左边锋,爆发力极强,同时还是我们全系统的散打季军,你听明白了吗?可不要自找苦吃。
周华看着我,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