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琐是柳斋最著名的凄美女鬼。身姿如杨柳迎风,声音似黄鹉啼鸣,她酷爱唐诗,书法漂亮,羞怯娇憨。蒲松龄给这位女鬼取的名字很有诗意。“连琐”,是美玉的敲击声,玉声坷坷,轻轻柔柔,令人想起美女吟诗的声音。《连琐》写出女鬼的迷人风采,写出女鬼对生命的渴望,写出爱情起死回生的力量。
书生杨于畏遭遇女鬼连琐,没任何恐怖气氛,倒像以诗会友。
杨于畏的书斋在泅水旁的荒郊野外,墙外有许多古墓。夜晚白杨树哗啦啦作响,像大海波涛。杨生独对孤灯,本已凄凉,忽听到墙外有人吟诗:
玄夜凄风却倒吹,
流萤惹草复沽炜。
吟诗声音细柔委婉,像女子,两句诗反复吟来吟去,忧伤、凄楚,杨于畏很感动。
杨于畏第二天看墙外,没有人的踪迹。只有条紫色飘带,被丢在荆棘草棵里。他明白:吟诗的是女鬼!“玄夜凄风却倒吹,流萤惹草复沾个卜。”其实是女鬼对自己存在状态的生动描绘呀:“在黑暗的夜晚,冰冷的风吹呀,吹呀,翻来覆去吹,飞动的萤火虫儿沾惹着草。又飞到衣襟上。”太荒凉,太寂寞了。明知对方是鬼,杨生仍十分仰慕。柔曼的吟诗声引起了他对吟诗者形体的联想,凄苦的诗句触动了男子汉心灵最柔软的角落。
第二天夜里,杨于畏预先趴在墙头等待。初时,只见一个苗条女子脚步轻盈地从草丛走出。手扶小树,低头哀婉地吟诗,还是前天那两句“玄夜凄风却倒吹,流萤惹草复沾怀”。好像女诗人想做百七绝,却只想起前两句,怎么也续不上后两句,只好反复苦吟。杨于畏咳嗽一声,少女急忙躲进荒草,湮然而灭杨于畏耐心地等她再出来吟诗。女鬼再出来刚刚吟完那两句诗,他就隔墙续上两句:
幽情苦绪何人见?
翠袖单寒月上时。
这两句诗的意思是:“你隐秘的感情、悲苦的情绪谁看得见?只有刚刚升起的月亮照着绿裙飘飘的苗条淑女。”杨于畏不仅表达了对女鬼的爱恋之情,还帮她完成了这首总也完不成的绝句,杨生续完诗,墙外安静了好久。杨生回到房间刚坐下,一个美丽的姑娘进门来对他行礼,说:“先生原来是风雅人士,小女子竟然对先生躲来躲去。”
杨于畏很高兴,拉女子坐下,只见她瘦瘦的,怯生生的,好像肌肤上凝聚着一层冷气,身体单薄似乎承受不住衣服的重量。
后来他知道了她的名字,叫“连琐”。
杨于畏问:“你住在什么地方?为什么长期寄居在这里?”
连琐说:“我是陇西人,随父亲流落到此十七岁时暴病而死,二十多年了,九泉之下,荒野之中,孤独寂寞,像失群孤雁。我用诗寄托幽恨,想了很久,总写不出后两句,幸亏先生代为续成。我得以含笑九泉。”
多可爱的女鬼!真是“以诗为命”啊。
前人小说写女鬼出现后的常有模式是祟人。跟人问男子上床,她们不仅取得欢乐,还从世问男人身上摄取精气,获得复生,而世问男子因此丧失生命。连琐跟传统祟人女鬼不同,当杨生要求跟她上床时,连琐坦率地说:“我是沉沦阴世的枯骨,不比阳世间的人,如果您跟我发生肉体接触,会折损你的寿数。”“妾不忍祸君子也。”
杨生把连琐匆忙中丢掉的紫色飘带还给她。她去翻案上的书,看到《连昌宫词》,感慨地说:“我活着的时候最爱读这个。现在看起来,像做梦似的。”两人谈诗论文十分投机。
连琐聪明可爱。善解人意。杨生跟连琐相处,既像得到“剪烛西窗”的贤惠妻子,更像得到志同道合的诗友。二人感情超过张敞画眉般的夫妇情爱。因为连琐是阴世游魂,白天不能待在杨生身边。于是他们以夜为昼。每天晚上杨生只要听到窗外轻轻的柔柔的吟诗声,一会儿工夫,连琐就进来了。她嘱咐杨生:“你要保密。我胆小,怕遇到恶人欺负。”杨生答应了。
连琐的字写得像她的人一样端庄媚丽;她还是个懂鉴赏学的诗评家,选了百首宫体诗抄录下来,再用柔曼的声音朗读:她还懂音乐,会琵琶,每天夜里教杨生下围棋。她会作曲,作完后再亲手弹出,她弹《蕉窗零雨》,像冷雨敲窗,秋雨零零,跟“玄夜凄风”一样,是连琐对丧失生命的哀叹。这哀伤到无以复加,酸恻得动人胸臆的曲子,杨生不忍听。连琐就弹《晓苑莺声》,像红日初升,黄莺啼嗽,这是连琐对年轻生命的吟诵,杨生立时觉得心怀畅适。
连琐和杨生读诗,写字,下棋,弹琴,通宵达旦,直到“窗上有曙色”,鬼魂白天该返回坟墓了,连琐才很不情愿地、慌慌张张“遁去”,沉入黑暗,沉人阴冷……
有一天,薛生来拜访杨生,杨生在睡午觉,薛生看杨生的房间,有琵琶、围棋,他很纳闷:这都不是杨生素来擅长的:又翻到宫词,看到抄写得字迹端正隽秀,越发怀疑。杨生肯定跟什么女人发生纠葛了!
杨生醒了,薛生问:“你这围棋、琵琶,哪儿来的?”杨生说是置办来想学。薛生又问:“这《连昌宫词》呢?”杨生说:“向朋友借的。”薛生拿起诗卷翻来覆去看,看到最后一页有行小字:某月某日连琐书。薛生说:“连琐是姑娘的小名儿,你怎么欺骗我?”
杨生很难为情。薛生苦苦追问。杨生不肯告诉他,他就拿起诗卷说:“你不告诉我,我可就拿走啦!”杨生只好说明真相。薛生要求见连琐一面,杨生就说:“连琐早就叮嘱对她的事要保密。”薛生对连琐极为向往,非见不可,杨生没有办法,只好答应。
半夜,连琐来了。杨生把薛生想见她的意思说了。连琐生气地说:“我怎么嘱咐你的?你却喋喋不休地告诉人!”杨生把自己不得已答应朋友的实情告诉她,连琐说:“我跟你的缘分尽啦!”杨生百般安慰劝解,连琐始终很不高兴,起来告另,说:“我还是暂时避一避吧。”
第二天薛生来,杨生代连琐致意,说她不乐意见生人。薛生怀疑杨生故意推托。傍晚时约了两个同窗朋友来,逗留在杨生书斋,很长时间不走,故意阻挠杨生跟连琐约会。他们整夜在杨生书斋大叫大嚷,杨生多次向他们翻白眼,却对他们无可奈何。众人连续闹了几夜,见连琐总不出现,想离开。这天,他们的喧闹声刚刚平静下来,忽然听到有吟诗的声音,声音柔美清幽、凄婉欲绝。薛生正在那儿凝神细听,与他同来的武秀才王某却很不耐烦,捡了块大石头丢到窗外,大声叫道:“装腔作势不见客人,什么好句子?哭哭啼啼,实在叫人闷杀!”
吟诗声应声而止。大家都抱怨王生鲁莽。杨生横眉竖眼地指责王生。第二天。薛生等都离去了,杨生独宿书斋,盼望连琐再来,却一点儿踪影都没有。又过两天,连琐忽然来了,哭着对杨生说:“你带些粗暴的客人,几乎吓死我啦。”杨生一个劲儿谢罪,连琐急忙走出门说:“我早就说我跟你的缘分已尽,分手吧。”
通常都是人怕鬼,女鬼连琐却怕人,有趣不?
恋爱中青年男女常会“分手”。人鬼恋中竟一也出现有趣的“分手”!连琐跟杨生分手,要的是二人自由天地,是杨生朋友对他们隐私的尊重。连琐虽是“夜台枯骨”,但她的自尊、自重、自爱,一点儿不比民间少女差。这正是女鬼连琐在读者中特别有人缘的缘故。
连琐跟杨生分手的原因是朋友,导致两人最后结合的还是朋友。
连琐一个月不露面。杨生思念她,瘦成一把骨头。
有天晚上,杨生正一个人喝闷酒,忽然,连琐掀开帘子进来了。杨生欢喜地说:“你原谅我了?”
连琐泪流不止,低着头一句话也不说。杨生急切地询问,连琐欲言又止,说:“赌气离开你,现在又有急事相求,实在不好意思。”
杨生再三追问,连琐才说:“不知哪儿来的一个肮脏衙役,逼我给他做小老婆。我想到我是清白人家出身,怎能委屈自己去服侍个卑贱鬼卒?可是我一个弱女子,哪能抗拒?您如果把我当成妻妾看待一定不会听任我独自挣扎。”
杨生气愤得要死,但想到人鬼不是一条道,有劲没法使。连琐说:“明天晚!几早点睡,我趁你做梦时邀请你。”二人尽情交谈,直坐到天明。连琐临走时叮嘱杨生:自天不要睡觉,留等夜问约会。杨生答应了。
杨生在午后喝了点儿酒,趁醉上床,盖上衣服躺下,不知睡了多久,忽见连琐来了。给他把佩刀,拉着他的手领他去了一个院子里,刚关上门说话,就听到有人砸门,连琐惊慌地说:“仇人来了!”
杨生开门跑出去,门口站了个红帽青衣、长一嘴刺渭毛的鬼卒。杨生怒斥他欺负连琐。鬼卒横眉竖眼,凶恶漫骂。杨生大怒,直奔向鬼卒。鬼卒拿石头打杨生,石块像骤雨般打来,有块石头打中了杨生的手腕,杨生握不住刀了。正在危急时候,远远看到一个少、腰佩弓箭,在野外打猎。仔细一看,是武秀才王生:杨生大声呼救,王生弯弓射箭。一箭射中鬼卒的腿,再射一箭,鬼卒死了。
杨生感谢王生及时救助。王生问:“怎么回事?”杨生把实情告诉了他。王生庆幸,自己上次得罪连琐的罪过可赎:就跟杨生一起走进连琐的住处。连琐又羞又怕,浑身发抖,远远站着,一声不敢吭。连琐的桌上有把小刀,只有一尺多长,上边装饰着金玉,从剑匣中拿出,光芒四射,能照见人影。王生一见,叹赏不已,爱不释手。他和杨于畏说了几句话,见连琐又害羞又畏惧,实在可怜,就告辞出来。杨于畏与王生分手,自回书斋,跳过墙头,摔倒在地,就醒了过来。侧耳一听,村里雄鸡报晓声响成一片。而他的手腕疼极了,早上起来一看,皮肉又红又肿。到了中午,王生来了,说夜里做了个怪梦。杨生问:“没有梦到射箭吗?”王生奇怪:杨生怎么先知先觉?杨生伸出自己的手让王生看,告诉他缘故。王生想起梦中所见的连琐,恨不能真的见一见,觉得自己有恩于她,请杨生引见。
到了夜间,连琐来致谢。杨生归功于王生,并转达王生求见的诚恳。连琐说:“他对我的恩德,我永远不会忘记。但是他那雄赳赳的样子,我实在是太害怕了。”过一会儿又说,“他爱我的佩刀,这刀是我父亲出使广西,用一百两银子买来的,我很爱这把刀,一直保存着,缠着金丝,镶上明珠。父亲可怜我早死,用这把刀来殉葬。现在我愿意割爱,把刀送给壮士,他看到刀就像看到我一个样儿。”
喜欢吟诗的文弱女子竟有宝刀!原来是父亲给女儿的陪葬!宝刀送武生,得其所哉。柔弱的小女鬼害怕人间雄赳赳的武生,却把给自己陪葬的宝刀送给他,感谢他梦中救助。小说出现一把小刀,也用得如此“双效益”,既推动情节,又描写人物,还合情合理地“摆平”人物间的关系,蒲松龄这位短篇小说巨匠,实在太高明了。
第二天,杨生向王生说明连琐的意思,王生很高兴。晚上,连琐果然把刀带来了,说“请告诉他好好珍重,这把刀不是中华铸造”。
从此,连琐和杨生来往如初。过了儿个月,连琐忽然在灯下对杨生笑,似乎有话要说,脸红了好几次,就是不好意思说。杨生抱住她问:“你有什么话要说?”
连琐回答:“承蒙您这么长时间怜爱,我接受生人元气,经常吃人间食物,白骨有了生机,只需要活人一点精血,就可以复活了。”
杨生笑道:“以前是你自己不肯,哪儿是我过去吝惜这精血?”
连琐说:“你跟我交欢后,必定有二十几天大病,但可以用药治愈。”二人交欢毕,连琐穿仁衣服说,“还需要您几滴鲜血。能为爱忍受疼痛吗?”
杨生取来利刃,刺破手臂,连琐躺到床上,让杨生把鲜血滴到肚脐中,事毕,起身说:“我不来了。请一记住:百天后,看到我的坟前有青鸟在树顶鸣叫,赶快掘墓。”杨生说:“一定认真照办。”连琐出门时又叮嘱:“千万记清楚时辰,不要忘记,早了晚了都不行。”说完就走了。
过了十几天,杨生果然病了,腹胀欲死。医生用了药,排下许多污泥似的粪便,经过一二天精心调养,病才好了。杨生度日如年地等到一百天,派家人拿着铁锨准备掘墓。太阳落山,果然看见连琐坟头有一对青鸟在啼鸣,杨生兴奋地说:“可以啦。”于是,众人斩除荆棘,挖开坟墓,只见连琐面貌好像活着似的,抚摩一下,皮肤竟是温的!给她盖上衣服抬回来,放到暖和的地方,连琐会喘气了。只是气息、很弱,游丝一般,慢慢地让她喝点儿稀粥,到了半夜,连琐苏醒了,对杨于一畏说:“二十多年,像一场大梦。”
是连琐在做梦吗?不!是古今中外亿万读者身不由己被穷秀才蒲松龄牵着鼻子,做了个爱情起死回生的白日梦。女鬼复活,根本不可能的事,天才作家写得煞有介事。“血滴脐中”颇像现代白血病患者接受异体骨髓移植;百日等待,则像等特效药发挥作用甚至像排异过程。
在世界文学范围内,写少女忧伤,是大家巨匠的看家本领。莎士比亚让奥菲利亚唱着忧伤的歌,慢慢沉到河底;曹雪芹让林黛玉在桃花飞来飞去的明媚春天葬花。那些动不动晶莹泪花在眼里打转的少女,总会勾起读者丝丝柔情。蒲松龄创造的女鬼,是忧伤少女的特殊品类。聊斋女鬼对美好生活遥遥无期的企盼,感动着读者。美丽、柔弱,淇冷、忧愁、爱诗,是聊斋女鬼俘获人间书生的尚方宝剑,她们以此引起人间书生关注,和她们共涉爱河,帮她们逃离阴冷的冥世,花好月圆。连琐是代表。
《连琐》描写的爱情场景可叫“闺房嬉戏”。两个情窦初开、应该热衷于床上戏的年轻人,在躲避性爱的情况下,相处、相知、相爱。连琐拒绝像一般女鬼那样祟人、害人,她以“文友”“腻友”身份跟杨生交往,她的多才多艺、聪慧妩媚,令杨生获得超过肉体享受的欢愉,精神的欢愉。在中国古代小说里,像蒲松龄这样妙趣横生地写红颜知己,写闺房之乐又不写性爱,实在少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