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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岛东部的四方区内,有座日伪时期建造的圣战兵营,又有一座日本人从德国人手里抢来的化学染料厂,兵营和工厂紧挨着。大家都纳闷:日本人傻了,把毒烟弥漫的化染厂跟兵营绑在一起,兵们来不及圣战就都得熏死。抗战胜利后化染厂作为敌产被国民政府接收,不久又被王大王收购,聘人继续生产染料。兵营却被废弃了,尽管是结实气派的崂山石的营造,谁愿意住呢?路过一下都能感觉到落后工艺下的染料毒气对嗓子和眼睛的伤害。周边的草树也变了,覆起一层别样的颜色,还都有诗意的名字:孔雀蓝、富贵紫、樱桃红什么的。工人们更是恓惶,不是家境贫寒吃不饱肚子的不会来这里。但半个月前,绥靖司令部一声令下,作为战时急需征用了染料厂,接着青年教导总队驻扎进了荒废已久的兵营。
来到这里的田齐阔被安顿在了兵营三层一间有床有被褥的小房子里。秦铜告诉他,楼上楼下可以随便走动,就是不能走出兵营的门,一旦违反规定,哨兵就会开枪。第二天秦铜给他布置了任务,原来不是做口语翻译,而是为了一本日文小册子。秦铜说什么时候译完什么时候走人。田齐阔说最多三天。其实他用了四天,因为那是一本叫《圣战黄色风暴》的制造炸药的书,有些名词需要一再斟酌,觉得准确无误了才交出去。他想马上离开,但秦铜不让走,备了酒菜要跟他说说秋妹妹。秦铜希望知道秋妹妹的一切:她的身世和经历以及想法,希望田齐阔把她让给他再帮他找到她。田齐阔敷衍道:“她的身世我不知道,我有许多妹妹根本顾不过来,要是见到她我一定告诉你。”他惦记着失踪的“地下管网图”,想即刻脱身。
这时候党通局的特务光临了。副官进来一阵耳语,秦铜赶紧出去应对。他认为来他的营区抓人是蔑视他,来之前没有电话通知是不信任他,来了以后没有点头哈腰是大不敬他。而他对这些是相当在乎的,常被他说成是“脸面至上,尊严无价”。他以不容商量的口气打发走了特务,却又知道党通局要抓的人可以不交,但不能放走。他回到田齐阔面前,接着再说秋妹妹,没说几句就提醒道:“你恐怕有麻烦了。”田齐阔心里咯噔一下,面上却是满不在乎的,嘿嘿一笑,突然把话拐到了炸药上:“书上说作为人类战争史上最强大的黄色风暴,它的爆炸力可以用A提高二十倍,用B提高三十倍,用C提高五十倍,却没说A、B、C是什么。”秦铜有些惊讶:“不可能吧?”田齐阔说:“找不到A、B、C,翻译它又有什么用呢?”
正说着,副官进来,又是一阵耳语。秦铜来到兵营门口,这次架子端得更大,终于可以让对方明白了他是谁。被拦在兵营门外的徐锷着实有些无奈,又不能带着特务往里冲,青教队至少有五百兵员,他手下才几个人?“我们是来抓共产党的。”“田齐阔不是共产党。”“你怎么知道?”“共产党不会去平康里嫖风打浪。”徐锷“哦”了一声:“这么说你是在平康里认识他的?想起来了,有个叫秋妹妹的说起过你。”秦铜一愣,这差不多就是打脸揭短了,连婊子都躲开了他,而他只不过是想给钱想包养想惜爱的。秦铜摸了摸在灯光下有些紫涨的脸:“你认识秋妹妹?”“岂止认识,她心里只有田齐阔你不知道?”“知道。”“那还不赶快交出来让我们干掉。”“你们真要干掉他?”徐锷冷笑一声没有回答,对方就像问一只老虎你想吃人一样可笑。秦铜说:“我的敌手我对付,不劳你费心。”徐锷说:“我知道你原是行政院宋子文院长的手下,被派来青岛接收敌伪产业,号称秦大员,干得风生水起,绝无营私舞弊,又变卖日人工厂作为剿共经费,受到刘司令赏识,留你在军界大显身手。这样的党国精英在下本该盛宴请托,然后再来抓人。但事情紧急,不敢拖延,都是党国的人,一家兄弟,何必要互相掣肘呢?”说着,双手抱拳,冲对方捣了捣,“就算我求你了,改日请你吃饭。”秦铜立刻舒服了许多,朝下抹抹胸脯,走了气似的软下来:“这些话为什么不早说?党通局的面子谁能不给?等着,我这就把人交给你。”秦铜转身进了兵营楼门。
田齐阔一见秦铜进来就说:“旁边的化染厂叫什么?也许它就是书中提到的神秘的丰田化学染料株式会社吧?书上说A、B、C在这里都有成功的实验。”秦铜绷着脸说:“这已经跟你无关了,你走吧。”田齐阔起身弯弯腰,似乎有些不相信:“是让我离开这里吗?”他整整西服,打好领带,戴起礼帽,跟着秦铜来到兵营门外,感激地说:“长官留步,以后还有什么需要我效劳尽管来找我。”兵营前面的路灯黯淡而迷离,树影在风中摇晃,像是在掩护。头顶的弯月有些模糊,如同暗藏在云雾里的一把刀。突然,黑暗中分离出几个黑影,扑过去扭住了他。他惊叫一声:“干什么?”徐锷小声说:“要你的命。”他喊起来:“秦长官救命,我知道A、B、C藏在哪里。”秦铜说:“为什么不早说?”田齐阔说:“早说你就不救我了。”秦铜愣了片刻,命令身后的随从:“快,快吹哨子。”哨子响了,青教队的数百士兵从兵营里跑了出来。秦铜指挥他们围住了徐锷一伙,喊道:“放人。”徐锷恶狠狠地说:“跟党通局对着干没你的好下场。”说着举枪对准了田齐阔的头。秦铜立刻掏出手枪瞄准了徐锷。几个特务想去制服秦铜,却发现一圈士兵的枪早已指向了他们。秦铜说:“我再说一遍,放人。”徐锷说:“反了。”田齐阔吓得浑身发抖,轮番用英语、日语和德语说着乞求的话,最后又用国语说:“爷爷们,别打死我,《圣战黄色风暴》的翻译我是留了一手的。”
其实田齐阔哪里“留了一手”?想象而已。等用谎言救了命之后,就说不出个子丑寅卯了。问他A、B、C是什么,他不知道。问他A、B、C藏在什么地方,他更不知道。但他越是不知道,秦铜就越怀疑他留了一手,便好言相问,好饭伺候。这让田齐阔意识到,自己是不可以不知道的,也就假装神秘兮兮地欲言又止,说:“我还得验证,看书上说的是否确凿。”于是田齐阔由秦铜陪着来到化染厂到处转悠。他们在一座废弃的仓库里看到了靛草、紫泥、红辣椒、橡子壳等一些很原始的染料,在宽大的车间里看到了汽锅、大反应罐、水池、烘干炉和锅炉,看到了一些排列整齐的马口铁的铁桶,铁桶都标着字:氯化苯、硫酸、硫磺、硫化碱、芒硝什么的,还有一些粉状和膏状的成品染料,有硫化青、煮青、靛蓝、品紫等。秦铜着急地问:“这些都不是?”田齐阔高深莫测地摇着头。其实他哪里是在寻找A、B、C,他是想知道能不能从兵营的破洞或者工厂的断墙逃跑,却发现连一只老鼠都无法通过。高墙上是铁丝网,四角还有炮楼,当年日本人森严的戒备如今被青教队全盘照搬,也是怕里面的人逃跑,外面的人打进来。
最后走进了一间实验室,显然日本人投降后就没有启用过,窗户紧闭,尘封蛛网,几只蝙蝠吊在顶棚上。四周和中间的桌案上摆了许多铁和玻璃的实验器具,还有些袋装和桶装的材料,都标着德文:氯酸钾、硫化锑、雷酸汞、火棉胶等。日本人的实验室,为什么是德文?田齐阔说:“瞧瞧,这么多硝化甘油,书上说它既是制造染料又是制造炸药的必需品,日本人的丰田化学染料株式会社实际上是一个生产炸药的军火基地,所以它跟圣战兵营在一起。”秦铜点点头没有吭声。田齐阔又问:“现在兵营里又有了兵,是不是又要生产炸药了?”秦铜瞪他一眼:“找你的A、B、C吧,不该知道的不要乱打听。”实验室的南墙紧靠一面直上直下的山壁,却奇怪地镶嵌着一扇厚实的铁门,门上画着骨头交叉的骷髅和一个显示爆炸的电光图案。他望了一眼,就想走开。秦铜说:“为什么不进去看看?”说着抓住门的把柄又推又拉,看打不开就踢了一脚。田齐阔喊一声:“爆炸了。”吓得秦铜纵身朝后跳去。两个人互相看着,都觉得里面说不定就藏着神秘的A、B、C。
铁门被几个士兵用钢钎撬开了,一股阴寒的气息扑面而来。里面像是一间窑洞式仓库,储存的却是一堆尸体,血肉早已不存,白花花的骨殖上裹着糟烂的衣服。从衣服上看好像不是中国人。窑洞是狭长的,没有光线,看不清里面。秦铜让士兵找来手电,朝里照了照,发现越往里尸体越多,窑洞变成了石头砌就的地洞般的城防工事。田齐阔突然冒出一个想法:既然是地洞就一定不会是一个出口,或许这些人并不是从这里进去而是从别处走来的。同时也冒出一个希望:沿着地洞往里走,是不是就可以走出去了?他胆子突然大了,说一声“我给你们开路”,从士兵手里夺过手电走在了最前面。尸体渐渐没有了,脚下少了磕绊,他走得快了些,想的是尽快甩掉秦铜和士兵,找到豁然开朗的洞口,跳出洞口飞奔而去。一只老鼠出现在前面,引路一样朝里跑去,不时地停一下,回头看看他。他跟了过去,发现老鼠消失的地方路分成了两岔,中间是一道铁门。恍然觉得铁门那边就是自由的世界,快速打开,发现不是,便朝右边的岔道走去。这时秦铜从后面赶来,一把揪住他,指着铁门说:“里面是什么?”他只好停下,把手电光对准了铁门里面。
里面不大,瓶瓶罐罐摆了一桌,上面都贴着德文标签,靠墙异常醒目地立着三个半人高的黑色大瓮,瓮上盖着铁盖子。秦铜推着田齐阔进去说:“揭开。”田齐阔畏怯地朝后缩了缩。秦铜说:“往前跑的胆子有,揭盖子的胆子怎么没有了?”“长官有所不知,我这人腿长胆子小。”“少废话,揭开。”田齐阔看到三个瓮身上印着不同的德文:米、花生、鸡蛋,便小心翼翼地揭开了铁盖。米瓮里是米,花生瓮里是花生,鸡蛋瓮里是鸡蛋,还都好好的,尤其是鸡蛋,新鲜得就像刚从鸡屁股里滚出来。田齐阔说:“看样子是个厨房。”又望望瓶瓶罐罐上的德文标签,心说厨房里怎么会有实验材料?他带头走出铁门,想继续往地洞深处走。秦铜拉住了他:“不去了,回。”田齐阔说:“我不甘心,明明是知道的,怎么就找不到呢?”其实他不甘心的哪里是没找到A、B、C,而是没找到逃跑的机会。
第二天他又要去工厂转悠,秦铜无暇陪同,就让一个火药专家跟着。专家很年轻,说起来才知道,青教队成立只有两年,成员都不到二十岁,多为十六七岁的流亡学生。他们的父母不是地主就是富农,随着解放区的不断扩大,逃离家乡来到青岛,以为这里是世外桃源,可以让孩子继续求学读书,没承想桃源也有硝烟,不仅拔了兵还被委以重任——在挑选出二十个人去上海军工厂培训了一个月而被封为火药专家之后,青教队便成了一支制造急需军火的专业部队。对这样的专家田齐阔立刻不屑起来,再打听,知道的就更多了:《圣战黄色风暴》是当年青岛的日本投降代表陆军第五独立混成旅团的旅团长荣二泄露给国民党的机密,为的是换取优待,即不要把他作为战犯逮捕审判。他的目的达到了,最终被遣送回国。但这本制造“黄色风暴”的书,却因为A、B、C的意义不清而失去了作用。田齐阔转悠到后来,又想去地洞看看,陪同他的火药专家坚决不让,说这是秦总队长的命令。
田齐阔毫无结果的转悠让秦铜觉察到了他的欺骗:他并不知道A、B、C藏在哪里,《圣战黄色风暴》的翻译也没有留一手,而且还想伺机逃跑。这天田齐阔回到兵营不久,他居住的小房子的门就从外面锁死了,住房转眼成了牢房。田齐阔意识到他又一次陷入了必死无疑的境地:找不到A、B、C是死,找到了也是死,徐锷和秦铜都不会放过他。唯一的办法就是表明自己还有用,拖延时间不让秦铜下决心把他交给党通局或者立刻干掉他。为此他要来了已经交出去的《圣战黄色风暴》的日文原件,说是还要琢磨琢磨,看有没有遗漏。他吃了送进来的饭,躺在床上无聊地翻看着,不知不觉睡着了,醒来时天还亮着,就又开始胡乱翻看。翻着突然愣住了,就像文字变成锋芒锐利地刺醒了他的噩梦,他不禁念出了声:“同等量的A、B、C将会出现不同强度的爆炸,因此在要求同等强度的爆炸时,必须让A、B、C具有不同的量。在同一种型号的炮弹中,一粒米、一颗花生、一个鸡蛋所产生的威力应该是相当的。如果是地下敷设,撒米宜在城市中心和要害部位,种花生宜在军事地域和港口码头,埋蛋宜在工厂设施和人居之地,如此便会有最好的效果。”他想起地洞中储藏米、花生、鸡蛋的地方那些瓶瓶罐罐上的德文,为什么都是浓缩硝化甘油、浓缩氯酸钾、浓缩硫化锑、浓缩雷酸汞?莫非那里就是造米造花生造鸡蛋的地方?他扔掉手中的小册子,闭上了眼睛。
第二天,在田齐阔的说服下,秦铜将信将疑地带着他和几个所谓的火药专家,再次进入地洞,从三个黑色大瓮里取出了几粒米、几颗花生和两个鸡蛋。田齐阔用牙一咬就发现米和花生都是用模具制造的,鸡蛋则是上了蛋色的胶团。实验自然不能放在兵营和厂区内。秦铜带着青教队一大队,来到四方区北岭山下一个无人居住的草坝前。田齐阔说:“我要看看周围的地形,适不适合《圣战黄色风暴》里的要求。”前后左右看了半晌,完了说:“挺适合的。”俨然是个军事专家。而秦铜却满腹狐疑:“你要是骗了我,我立刻崩了你。”田齐阔弯弯腰说:“长官不说我也知道,谁会拿命开玩笑?到时候你不用麻烦自己掏枪,拿一个鸡蛋砸在我身上我就一命呜呼了。”他们找来三管普通炸药,分别放进去一粒米、一颗花生、一个蛋,接上了导火索和雷管。引爆开始了,先是鸡蛋,再是花生,最后是米,超强的威力难以想象,而且是同等的,连烟尘的形状都一样,像一阵龙卷风,证明A是鸡蛋、B是花生、C是米。硝烟翻滚着,弥漫了天际,被风一吹,前后左右整个视域都成了混沌世界。秦铜高兴地说:“这正是刘司令希望的,我下午就去报告。”士兵们也欢呼雀跃,好像这些强力炸药是他们研制成功的。突然秦铜“哦”了一声,拔出手枪,在迷尘里走来走去。关于日本人移交的A、B、C三种黄色风暴炸药,是党国军人用脑袋担保的绝密,田齐阔已经全部掌握,只能毙了他。秦铜喊着:“田齐阔,田齐阔。”田齐阔已经不见了,弥扬的硝烟和他观察好的地形帮助了他,他沿着草坝边的沟谷朝西奔跑。而秦铜却带人追向了南边,他觉得南边是青岛的市中心,人流滚滚的地方,田齐阔有许多妹妹生活在那里,只能往那里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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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齐阔知道进入青岛市区的各个路口都会有重兵把守,就跑向了麦岛。麦岛像一把舀水的大瓢,伸向黄海。黄海北连日本海,南连东海,前面是太平洋,从这里看海,看到的是茫无际涯的绝望。无边的水域常有帆影来往,因为没有大码头,锚停的都是些小渔船。他在纷乱脏臭的麦岛鱼市待了一夜,第二天用身上仅有的三个现大洋雇了一条船,沿着锯齿状的海岸线朝西划去。风忽大忽小,船或快或慢,经过了浮山湾、太平湾、汇泉湾、青岛湾、团岛湾,天色漆黑后才来到胶州湾的小港码头。
投影在海里的月亮像一条白色的船,在波浪中摇来晃去。锚位灯的闪烁如同鬼眼的列队,码头正在睡觉,镶边的路灯带着金黄的疲倦,强打精神放着光。黑黢黢的防波堤上,是白花花的海鸥,安静得就像覆雪。而码头前的空地上却挤满了人,有的露宿,有的坐等天亮。都是跟着失败的国民党军队,从内陆跑来的军政首脑的家眷以及富商豪族,携带着大箱小箱,金银细软,脸上写满了仓惶与悲戚,有的要去上海和广州,有的要去香港和国外,商船空前拥挤,一票难求。南迁的风早已吹起来,吹疯了航船,吹挤了海面。悄然登岸的田齐阔穿行在人群里,突然有些醒悟:自己是不是也应该想办法离开了?一个德国“黑背”、一个北洋奴、一个汉奸、一个“枪下爬”,本来就是千夫所指,如今又有了新罪状:找到了杀伤力空前的A、B、C黄色风暴。国民党不容,共产党憎恨,留下来只有死路一条。他走进靠码头最近的莘县路,溜着墙根走向了平康七里。午夜的灯火里,音乐还在响起,像潮湿的海雾,有点沉有点凉。他饥渴难忍,疲累不堪,真想即刻扑倒在薇妹妹的床上。秋妹妹失踪了,逃亡途中的选择里,他首先想到了薇妹妹。薇妹妹是好的,薇妹妹是香的,薇妹妹更是亲的。但是且慢,离平康七里不远的树荫里怎么有人影晃动?他想不到那是徐锷派党通局的特务在监视薇妹妹,以为是蹲守在这里抓捕自己的,赶紧朝后退去。
后半夜,他来到了黄岛路的平康五里,蹲在黑暗里窥伺了半天,没看到周围有人,便过去敲响了门。进门就是酒吧,暗红的灯光暧昧而香艳。田齐阔一屁股坐到沙发上,望着穿戴齐整的小碧池说:“怎么会是你亲自开门?”小碧池也有些奇怪:“马笑荣说好要来,我以为是他。”他倏地站起:“夏妹妹房里有客吗?”小碧池这才发现他浑身脏兮兮的:“看你像个逃难的,什么事让你这样狼狈?”田齐阔说:“我倒大霉了。”小碧池警觉地扫了一眼门口,挥挥手说:“快去吧。”
田齐阔上到二楼,轻轻一推,门就开了,似乎是给他留着的。他进去叫了一声。夏妹妹拉亮电灯从床上坐起:“你怎么来了?”她睡眼惺忪,穿着小衣裳呆愣了一会儿,才掀掉被子,拿起床边的旗袍套在了身上。他弹弹衣服上的泥土,蜷缩到椅子上说:“有没有吃的给我一口?”夏妹妹这才像是真的醒了,瞪起眼睛看他:“你怎么了?”又凑到跟前来,拿起手帕擦擦他的脸,“看你灰头土脑的样子,像是遇到了拦路鬼。”吃的喝的都来了:万福临的五毒饼、天合成的大桃酥、万香斋的熏鲅鱼,又沏了茶。“葛团副送的,都吃了吧。你也会饿?肚子饱的时候去哪里了?变可怜了才来找我。”他一口气吃了许多,这才絮叨起这些天的经历。夏妹妹问:“往后呢?”“先找个地方藏起来再说,青岛恐怕是待不成了,我还得走,走得远远的。”“让秋妹妹把你藏到她怀里吧。”他悲伤地摇摇头。“我也知道她不见了。还有薇妹妹呢,她不是送了你一件驼绒马甲吗?暖得你心都化了。”他苦涩地一笑。夏妹妹又说:“怎么?总不会是想往我怀里藏吧?”
门外有了一阵脚步声,夏妹妹敏捷地过去划死了门。有人说:“看你灯亮着我就来了,妹妹还没睡啊?”门被敲得哗哗抖颤。夏妹妹说:“我不是让你去找别的姑娘了吗?我今儿身子不舒服。”那人说:“还是你好,没有你我睡不着。”夏妹妹说:“你来平康里就是为了睡大觉啊?那还不如回家去。”说着,她突然变得十分冷峻,神秘地指指门外,压低声音说,“我有一个藏你的地方了,干部训练团怎么样?谁也不会去那里抓你。”田齐阔半晌没反应过来。夏妹妹说:“你听我的。”上前哗啦一声打开了门。葛明走了进来,一见田齐阔,愣了。
葛明横眉竖眼地瞪着田齐阔:“他是谁?”夏妹妹把遮去了半个脸的秀发朝后捋捋,噘着嘴,眼圈湿湿的,抽搭了一声说:“我哥哥来投奔我,正商量怎么办呢。”葛明问:“从哪里来?”夏妹妹说:“还能是哪里,不说你也知道。”葛明说:“现在满大街都是逃难的人,好像来青岛就保险了,实话告诉你们,自从济南失守,青岛就是孤岛了,只有水路没有陆路,我们很快也会撤防。”夏妹妹撒着娇说:“我不管你们撤不撤防,我哥哥来了我就得管,你说怎么办?”葛明无奈地摇摇头:“这个嘛,不好办。”“我把他交给你,你能不能给他在训练团谋个差事?”“傻瓜,这个时候谁还愿意参加国军?脱离都来不及。”夏妹妹的眼泪吧嗒吧嗒的:“我也是实在没办法了,就让他去给你们卖命吧,是死是活都是他的命。”又对田齐阔说,“哥你先出去,我对葛团副还有话。”田齐阔刚出去,门还没关好,夏妹妹就朝葛明怀里扑去,嗲嗲地说:“我就不信你不帮我,我这么好。”
田齐阔下了楼梯,就见小碧池在酒吧招手,过去问:“马笑荣没来?”“来了又走了,正在封路查人呢,忙。”他神经质地问:“查我吗?”他跟小碧池来到她的卧房,神情沮丧地说起自己的处境。小碧池说:“多事之秋,谁都得跟着倒霉。前两天马笑荣带了一个大队的警察,把日耳曼啤酒公司里里外外搜了一遍,包括总经理迈斯特的宅邸,就为了‘地下管网图’。好好想想,你到底丢在哪里了?警察局在找,党通局也在找,都是得罪不起的主,要人命就像踩死一只蚂蚁。”田齐阔说:“我要是知道丢在哪里,就不会这样狼狈了。”小碧池提醒道:“你提着旅行箱告别妹妹们那天,在谁那里待的时间长?”“这个你知道,秋妹妹。”“除了秋妹妹呢?”“都一样。”“薇妹妹那里也一样?”“一样。”想了想又说,“肯定不是薇妹妹,要拿就是秋妹妹,秋妹妹不见了,这就是证据。”小碧池摇摇头说:“不会那么简单吧?”田齐阔说:“我也觉得不简单,秋妹妹为什么要害我?”
夏妹妹悄然进来,娇嗔地拍他一下:“你喜欢的害你,你不喜欢的救你,怎么谢我呢,上尉?”田齐阔急切地问:“他答应了?”夏妹妹说:“哥你亲我一下。”田齐阔做出要亲的样子。小碧池拍了夏妹妹一下:“难怪人家说水性杨花是婊子,刚离了温的,又想要热的。”夏妹妹突然收敛起了笑容,严肃地说:“姐姐,这可不是温的热的,为了田齐阔,就是火坑我也敢跳。你就知道我跟你一样是婊子,不知道我还是个有情有义的女人。”说着委屈地哭了。小碧池抱住她:“姐姐知道,姐姐跟你逗笑呢!笑一个,快笑一个,不笑我就胳肢了。”夏妹妹抹着眼泪笑了。
干部训练团的重要体现在三个方面,一是它成立的时间——生死存亡之际,二是绥靖区最高长官刘司令兼任团长,三是训练团的人都是从三十二军、五十军和绥靖区部队警备旅、独立旅、保安旅严格选拔的中尉以上有文化的军官。田齐阔穿着一套带有上尉肩章的军服,被副团长葛明带进了训练团所在地的青岛山炮台营区。他脸上堆起谄媚,见人就哈腰叫长官。葛明说:“你是上尉,怎么能给中尉鞠躬?再说也应该是并腿敬礼。”他说:“我习惯了。”“这个毛病要改掉,军人就要直起腰来。”他挺挺身子直直腰,发现自己比葛明高大了,赶紧又弯下去。葛明鄙夷地瞪他一眼:“有你这样的哥哥,才有做婊子的妹妹。可惜了夏妹妹,她要是不进平康里,我就娶她。”田齐阔说:“要娶还来得及,她也可以从平康里出来嘛。”葛明哼一声走了。
青岛山在德占时期叫俾斯麦山,田齐阔觉得自己的衣食父母是德国人的啤酒公司,就还是喜欢叫它俾斯麦山。当年德国人修炮台时,父亲田易在这里当翻译,因为恪尽厥职,得到了胶澳总督的奖励:一条象征荣耀的绶带。父亲说这是德国人修建的规模最大的炮台,四五百人花了六年时间,他们的术语是:钢铁的堡垒——永久性海防陆防两用炮台。如今干部训练团的营区就是德国人建造的石头房子和隐蔽指挥部。
田齐阔走进自己居住的一间六人营房,里面没有人,大概都去训练了。他看看床铺、被褥和桌椅板凳的摆设,眼光敏锐地捕捉到了墙上的外国字,应该是德国士兵写的诗:假如我是歌德,我不期待魏玛爱人的来信,只渴求青岛大嫚温暖的一吻。显然日本战胜德国后这里又住过日本兵,画在墙上的富士山像一颗雪白的心脏,而支撑心脏的却是一条红河,应该是血河吧,不知道是谁的血,德国人抑或是日本人的,更有可能是中国人的。田齐阔从骨子里并不喜欢德国人,更不喜欢日本人,就喜欢他自己——一个可以熟练运用德语、日语、英语以及其他外国语的中国人。他出门走向高处的炮台,从那儿鸟瞰城市,眺望浩渺无际的海域,不禁有些庆幸:谁知道我在这里?又有些趾高气昂,就像父亲当年做翻译的样子。他悠闲地抚摸着大炮,感到尿憋就拉出家什朝着炮筒瞄准的方向撒起来,发现正好对准了一艘驶过青岛湾的美国军舰,赶紧转过身去:美国人的军舰你也敢瞄准?突然从炮塔里走出一个戴着中校肩章的军官,大喝一声:“收起来。”吓得他浑身一抖,没尿完就装了进去。中校哈哈大笑:“就你这胆子也敢来训练团,哪个大队的?”
接着又出来一个长袍马褂、礼帽黑镜的人,一见田齐阔就愣了。田齐阔疾步过去,背对着中校朝那人睒睒眼:“这不是兰亭吗?你来我们军队干什么?”兰亭看他突然穿起了军装就知道有猫腻,立刻点头哈腰地说:“长官一向可好,我是来送烟膏的,想不想来一口?”田齐阔回头看看中校。中校朝他挥挥手:“去吧。”径自走了。兰亭领他走进了炮塔。原来训练团多有瘾君子,营房内禁止吸食鸦片,下山去烟膏店又不方便,炮塔就成了他们过瘾的地方。看到里面没有别人,田齐阔就叮嘱道:“不要对任何人讲我在这里。”兰亭点点头,从一个木箱里拿出烟具和烟泡来:“我请。”田齐阔摆摆手:“不会。”“不会就好。我们开烟膏店的,从店主到伙计,没一个好这玩意的,咱不害自己人。”兰亭又说起日耳曼啤酒公司的迈斯特,“不依不罢要寻找你和‘地下管网图’,又找三堂会首金月啸帮忙,金月啸再次传下话来。我师傅时景宗已知你是进了家理的,本命师是王大王,引进师是小碧池,就说先敷衍着吧,过一阵再回禀说踏破铁鞋没找到。虽然这样做金月啸面子上有些不好看,但要是把自家兄弟端到他跟前,就更让他为难,万事行义先,不遵师命也是为师傅好。放心吧,我的喉咙扎着口,你的事倒不出来。”田齐阔连忙感谢,心虚得脸都红了。兰亭说:“你是师辈你不必客气。一人的难就是大家的难,要是能由三堂会首发出‘协同密约’,让青帮老少一起查找,说不定既能兑现给迈斯特的承诺,又能救你于水火煎熬之中。”田齐阔皱起眉头想:“协同密约”是青帮师徒全体共守、一心无二的誓约,能不能从茫茫人海中捞出拿走了“地下管网图”的人不敢说,却很容易让兰亭把他交出去。到时候谎言自会揭穿,小碧池会说我没有“引进”,王大王也会说我没有这么个徒弟。对冒充青帮招摇撞骗的人,青帮也会“清帮”,有家产者倾家荡产,无家产者命丧黄泉。
又说了些无关紧要的话,兰亭提着木箱要走,叹口气说:“有事来找我,花烟膏店还开着,但也没几天好日子了。金月啸召集三堂会有身份的人商议南迁,我师傅时景宗想追随而去,问我还跟不跟他,我说跟。依你看呢?”田齐阔说:“当然跟了好,我是想跟却找不到领我的人。”“你找你师傅王大王啊,大义合钱庄在香港本来就有分部,南迁容易得很。这些天钱庄外面半街都是人,散户们抢着兑现,生怕睡一觉起来大义合不见了;有钱人排着队存款,手头都是现大洋,沉甸甸的不好带,想拿着票据到香港分部取现。王大王曾关照时景宗,把法币和金圆券当冥币烧掉,阴间跟阳世是反的,那里的面粉还是1937年的一袋两元七角。现大洋最好换成随身带的金子,换不成就存进来,到香港还能流通,已经请托姚之海师长跟海军军资处主任赵北渊商定,在军舰中专门辟舱运输大义合钱庄的现大洋和账本,派亲随部队看守押送。”田齐阔觉得王大王其实跟自己没关系,也就不言语了。兰亭看他心事重重,也就闭了嘴,告辞而去。
田齐阔最大的好奇是训练团到底训练什么,两天后才知道,训练团有勘测、施工、通讯、工兵四个大队,每个大队都有五六个教官。因为是紧急的,就免去了讲授理论,一上来就是如何操作。他被分配在工兵大队,主教官正是那个他认识的中校。中校是个尽职尽责的人,不厌其烦地给他这个后到的学员补课,还能有问必答。原来所谓的工兵技术就是爆破作业:敷设导火索,连接雷管,埋入炸药,点火引爆。关键是必须用导火索把一百个甲级爆炸点连接起来,每个甲级爆炸点下面有一百个乙级爆炸点,每个乙级爆炸点下面又有一百个丙级爆炸点,丙级下面还有丁级。所有的导火索都将连接在若干个引爆器上,如同人体所有的动脉都连接着心脏。引爆器一旦启动,就将是一连串天翻地覆的爆炸。他问每个丁级爆炸点有多大面积,中校说五百到一千平方米。他喊起来:“这么多?一百个甲级爆炸点该是多大一片面积?”中校说,摧毁一座重要建筑,最好是连根拔除,如果不除掉地基,很容易重新起来。一座城市有多少重要建筑,都要了如指掌。对有些大型目标,埋设往往是地下为主地上为辅,如何分配炸药,避免重复爆炸,把有限的爆炸力推向极致,都要有精密的设计和细致的操作。在追求爆炸威力的同时,还要防止炸断导火索,毁掉链接,影响邻近爆炸点的爆炸。另外,导火索和炸药都不能暴露在外面,防止人为破坏和风吹雨淋的损害。埋入地下的炸药不仅要根据地面的厚薄有所增减,还要考虑到被爆炸物的大小高低、坚固程度。埋设炸药的地方有大有小,有弯有直,有湿有干,遇水怎么办,面积太大或者不够怎么办,潜行的导火索和炸药无法通过怎么办。田齐阔说:“那就需要勘测和施工了。”中校说:“你很聪明。地下地上都有难以估计的复杂和未知因素,一个优秀的工兵须有因地制宜、灵活处置的本领。”他又问:“那么通讯大队呢?”中校说:“你怎么什么都不懂?还是军人。”又告诉他,通讯大队的任务就是保障勘测、施工和工兵作业不间断地同时进行,尤其是地下地上的联络务必畅通无阻,再就是关于埋设炸药的所有联系必须是专线,公共线路和电信局的电话绝对不能用,有一点泄密,一切都将前功尽弃。
田齐阔懂了,也掌握了一些工兵技术,高兴地说:“我请你抽烟泡。”中校说:“好啊,花烟膏店的人明天会来。”说罢就又要讲解爆破。田齐阔打着哈欠说:“长官,今天就算了吧。”中校以为他是犯了烟瘾,叮嘱道:“将来的地下作业一干就是好几天,你得带着烟泡进去。”“知道了,我给长官也带上。”其实田齐阔哪里是打不起精神了,他是不想学了,突然就不想学了。不就是埋设炸药吗?知道那么多干什么?最好明天就开始作业,轰隆一声响,灰飞烟灭。
一想到“轰隆”,他内心便升起一片寂寞的原,刮来阵阵狂喜的风,似乎所有的拥有以及所有的人都消失了。他是挺立在船头,观瞻焦土陆地的一个。为什么是狂喜的?不能让我安生的地方所有人都别想安生,我就要看看你们是如何灭亡,财富、景观、人群、生活是如何消失,我的污迹斑斑的历史是如何抹去。但很快风就停了,更现实的来临却是悲哀和沉重——已经知道儿子有家难归的父母背衬一墙烂漫的蔷薇站在院子里望着空茫茫的天。秋妹妹露面了,款款走来,逢人就问:见没见到田齐阔?我是不是把他害了?薇妹妹还在睡觉,梦乡是平静的,像她曾经的表述:我梦见的海总是风平浪静的,你就在海上,赤条条地望着我。夏妹妹正要洗漱,还打着哈欠,一副永远睡不醒的样子。她说:只有一个人可以让我永远没有瞌睡。小碧池又要去体检了,她的体检越来越勤,接一次客就得体检一次,这又是何苦呢?你不缺钱花,你也可以不接客。莉妹妹已在陪客,穿着她最好的旗袍、最好的皮鞋,寻思道:这个田齐阔,说好要给我买一双德意志皮鞋,怎么还不送来?谁都知道,她从小就喜欢皮鞋。樱妹妹又在哭泣,她身子更弱,更不想接客了。妈妈又在打她,她想到了死,想到再见见田齐阔以后就去死,而田齐阔却因此不再见她了。春妹妹正准备吃饭,她是“九嫦娥”里年龄最小的,也最爱干净,她说我妈妈总有一天会来接我回家。但是大家都知道,“嫦娥”没有妈妈,“九嫦娥”的妈妈都死了。冬妹妹走在大街上,明亮的眼睛让她格外光艳,超过了街市上所有的炫耀。妈妈病了,她是替妈妈去瑞蚨祥扯红布的,挂出去,挂出去,国民党一走就挂出去。香妹妹正在涂脂抹粉,今天,有个五十军的团长要来找她,此人高高大大,相貌堂堂,为人也和善,总算称了她的心。她说不给钱也可以。妈妈说他不给钱我就把他打出去。她说你敢。两个人又吵起来。新的一天刚刚开始,却又在“轰隆”声中突然消失了,好像从来没有存在过,空幻得比时间还要彻底,而他却在毁灭的快感里昂首挺立。
他做出病痛的样子躺在床上白天睡觉。他在山顶炮台的周围走来走去,东鸟西瞰都是城市,而且是“我的城市”。他领略着告别与伤逝的酸楚,意识到在他一生的奴颜婢膝里也有为了家园的热忱与血汗,舍不得的最是生命与乡关。
兰亭是下午来的,直接去炮塔等着瘾君子。当田齐阔和中校走进炮塔时,已有七八个人吸完离开了。木箱里只有两杆烟枪,还有六七个人买了烟泡等着。轮到中校时,兰亭在烟枪里多压了一个烟泡,然后拉着田齐阔走出来说:“金月啸已经发出‘协同密约’了,让在家理的人就像对待他一样对待迈斯特,务必满足这位德国佬的请求:找到田齐阔和‘地下管网图’。这话是很严重的,没人敢不听,你打算怎么办?”田齐阔慌了:“你不是已经找到我了?可‘地下管网图’又在哪里?”兰亭说:“这么着,你在哪里我先不说,等着图浮出水面。”“可你迟早还是要说的。”“怕什么,你是在家理的,不会有人拿你是问。”他心说怕的就是这个,青帮要来惩罚骗子了,打死人不偿命,衙门里有的是帮中人。他一把抓住兰亭的手:“大哥……”“你是师辈,怎么能叫我大哥?”“咱们说说家理之外的话。”“家理没有内外之分。”中校走出了炮塔。田齐阔说:“钱给过了。”他哪里有钱,其实就是兰亭不收钱。中校挥挥手说:“谢了,我先走一步,你慢慢过瘾。”
3
三堂会首金月啸住在赃官巷,仅这个住址就知道他是什么来历。1911年10月辛亥革命爆发,清朝灭亡,一大批朝廷高官涌来德人治下的青岛避难。火车站前面一条布满客栈的无名马路便成了这些贵族们的暂居之地,人称赃官巷。金月啸的父亲金晟就是一个从北京落荒而来的清朝遗老。他官居二品,内阁学士兼刑部侍郎,一来就说:这里地如象,街似龙,海阔山低,我看是个风水宝地。就在“赃官巷”的名字日益传开,客栈里的高官不愿被污而纷纷离开后,他不仅坚守着,还用一万两银子把寄居的客栈盘了下来,称作“寓公楼”。历来车站码头都是帮会聚散之地,想在背井离乡的地方立稳脚跟的金晟,很快和青帮舟楫堂有了交情,并由堂主明三引进,向十九代“兴”字辈的耆老渔盐堂堂主齐洪拜了香堂,儿子金月啸便由父亲作为引进师,向二十代“理”字辈的明三拜了香堂。数年后齐洪过方(死),金晟继承衣钵成为渔盐堂的堂主。又数年,明三和金晟过方,金月啸因神通和威望俱佳,继任舟楫堂、渔盐堂两堂堂主。这时的金月啸已在岛上炙手可热,年轻的天幕堂堂主逄栋前来趋附,他便成了三堂会首,二十一代“大”字辈的翘楚,帮中人无不景仰,正应了他的名字金月啸——“金”是黄金荣,“月”是杜月笙,“啸”是张啸林。此三人是著名的上海青帮三大亨,他五体投地的偶像。
三堂是青帮人的行业归属,舟楫堂的人从事海运,渔盐堂的人从事打鱼和晒盐,天幕堂的人从事纺织,大家协同共赢,联手对付外帮外人,倒也是过坎坷万事顺意,迈艰难百业呈祥。渐渐地,金月啸也成了一耆老,除了享受恭敬,定期撒网,已没有能力和心情争强斗勇,三堂中的具体事务都交给了徒子徒孙去打理。但是现在,他又要出马了,不得不如此,因为这件事关系重大,照他的说法,就是自有青帮以来,还没有遇到过这么大的事,那就是寻找“地下管网图”。
对金月啸来说,寻找“地下管网图”其实并不是为了迈斯特,虽然迈斯特有过多次请托,但只不过是给他提供了一个可以遮人眼目的借口。他真正需要帮助的是一个叫赵运来的人。赵运来说,千重要万重要,“地下管网图”最重要,现在就靠青帮兄弟的火眼金睛了。他凭什么要帮忙?是欠了人家的?论情理反倒是赵运来欠了他的:那一年山东督办张宗昌派兵镇压日本纱厂的工人罢工,逮捕了《公民报》主笔李信之和几个“煽动分子”。赵运来以纱厂工人代表的身份来找金月啸:听说张宗昌部下有不少是青帮人,金老一定了如指掌。事实证明赵运来找对了,重兵押往团岛刑场执行枪决的李信之和“煽动分子”,居然在半途中逃跑。以后又有过几次类似的营救,也都很成功,营救出来的人前后加起,都超过一百了。还有一次是营救赵运来本人,金月啸自己掏了两万现大洋,才把人从监狱里捞出来。再就是捐助罢工,罢工要是断吃断喝,没几天就会妥协复工,他发动在家理的商贾大户,捐助过码头工人、铁路工人、纱厂工人、人力车夫,也都是因了赵运来的请求。青帮中很多人不理解,姚之海和王大王都问过:赵运来是金老什么人,五次三番地为他解浅(解困)?他不回答,只说听我的没错。其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究竟为了什么?
不过时间让金月啸越来越明白了,先前和如今对赵运来的帮助都基于一个理由:还有用金钱和家理义气改变不了的,那就是将来。以他充满自信的洞察,将来不可能不是赵运来及其同道的天下。他指着姚之海说:跟贵党拉扯,是为了而今眼前,跟他们靠近,是为了子孙后代。若要青帮命长,就得跟一切势力共存共在。因此,按照赵运来的意愿,金月啸在发出寻找田齐阔和“地下管网图”的“协同密约”的同时,还发出了保岛保城的“协同密约”。密约说:“家理弟兄,不分排行,护埠护商,护路护厂,护校护港,护土护矿,青帮一体,协同各方,官民文武,蹈火赴汤,若为懈怠,生死存亡,但有二意,必遭天殃。”口耳相传的密约传播很快,但让所有在家理的人都信守和躬行“密约”其实很难。很多人要走,南迁就像瘟疫在富人之间流传——两个月前他们曾好奇而怜悯地看着从解放区跑来的难民,没想到这么快他们也将成为难民。既然要走,护它又有何用?信守此“密约”的青帮子弟大多是底层人,他们守在自己的行业里,拿起棍棒刀枪,防止哄抢偷拿。至于寻找“地下管网图”,那是“能者能,不能者不能”的事,再重大也要看青帮是不是还像过去那样,呼风唤雨,千手千眼了。
首先带来“地下管网图”消息的是天幕堂堂主逄栋。这天他在赃官巷的寓公楼请吃“家理饭”(帮中小圈子轮流互请,因为又有问候金月啸的意思,无论谁做东都选在寓公楼),座中有金月啸、姚之海、王大王、时景宗、小碧池、兰亭等,叫了春和楼的招牌菜:白扒鱼翅、清汤燕窝、原壳鲍鱼、珍珠海参、绣球全鱼,又让寓公楼的厨房做了几样精细的牛羊肉食,开了一瓶葡萄酒、一坛即墨老酒。酒过三巡,逄栋说:“我打听了,有弟兄说‘地下管网图’迟早还会回到丢失它的人手里,眼下关紧的是找到那个人。”小碧池说:“不可能吧?这个人我认识。”逄栋说:“那就赶紧找到他。”小碧池犹豫着,支吾一声,哑巴了。金月啸说:“都是在家理的,没什么不便,说吧。”小碧池朝大家拱拱手:“我今天来就是为了请教诸位前辈同道,我协助藏匿田齐阔在前,得到‘协同密约’在后,所以有些为难,遵行了密约就要失信于朋友,维护了朋友就要背弃密约,怎么办?”
大家一时难以回答,都望着金月啸。金月啸说:“无朋无友无家理,自然要一视同仁。但现在家理和朋友牛一样顶上了,就有了向谁不向谁的麻烦。依我说,交好赵运来超越了个人恩怨,事关青帮未来,大得不能再大,你那个朋友就得罪了吧。”小碧池只点头不吭声,结果是预料之中的,内心无奈得就像涨潮又逢连阴雨。时景宗说:“此人也是进了家理的,总不能指使徒子捉拿徒孙吧?”就把最初在青山公馆逼供田齐阔的结果说了。金月啸问:“你怎么早不说?”时景宗说:“我是想,把迈斯特哄过去算了,免得让你老坐蜡。”金月啸蹙眉不语,真有些坐蜡了。王大王说:“你说我是他的本命师?我怎么不认识这个人?”金月啸疑惑地盯着小碧池。小碧池赶紧说:“本命师不认识,我这个引进师又引进给谁了?”时景宗惊讶地站起来:“莫非是冒充的?”金月啸长舒一口气,拍着桌子说:“这就好办了,青帮的家规要说话,不是我们对不起小碧池的朋友。”时景宗觉得自己丢了脸,想将功补过,赶紧说:“交给我们吧。”一直不说话的姚之海扫了一眼小碧池,慢腾腾说:“需要我派兵你吭一声。”小碧池没好气地说:“知道你能,人家会的。”兰亭站起来,拱手弯腰说:“这事不怪师傅都怪我,轻信了田齐阔。”
大家吃喝了一阵,话题又拐到去留上,已经说过许多次了还要说。王大王说:“我还是那句话,三十六计,走为上计,你们呢?”大家不吭声,都望着金月啸。金月啸是倾向于留下的,八十岁的人了,还要漂流无定,一想就害怕。更何况还有赵运来可以依仗,还有他颇为自豪的“通共”历史可以凭借。他说:“你们再说说吧,话是越说越明的。”时景宗说:“那我就直言不讳了。为金老着想,走是唯一的出路,留下来不会有什么好事。青帮内有钱有地位的人都要走,舟楫堂和渔盐堂将名存实亡,光留下堂主,那就是失了根的树,太阳一晒就枯了。就算赵运来知恩图报能罩罩金老,但毕竟三江五湖已是大势所趋,就算能罩出遍地阴凉,又有几多属于金老?”金月啸点点头:“说得不错,事情也许就是这样。不过,我已是风烛残年,忧虑太多的已不是自己,而是整个青岛青帮的命运。”时景宗说:“你留下来命运就会好些吗?”金月啸说:“可要是都走了,就没有青岛青帮了。”王大王说:“也对,我们即便走了,将来也得回来,回来总不能没有家理吧?”逄栋说:“我本来是想留下的,是死是活陪着金老走到底。但天幕堂台面上的人都要走,我也只能随他们了。”小碧池突然眼泪汪汪的:“走走走,大家都走,这样的饭还能吃几次?今儿不是最后一次吧?我是不想走,但又不得不走。你们大家还有个将来,我的将来在哪里?”时景宗说:“我比你更不如,贩毒害人的人早就是罪不可赦了。”金月啸说:“我看大家的事也不是今天就能决定,再想想。至于我个人嘛,是这样,就看能不能找到‘地下管网图’,找到了,就留下,找不到,就走人。”王大王说:“不管找到找不到,金老都可以跟赵运来说,现在该轮到他帮你了,你为他们做了那么多事,救了那么多条命。”姚之海说:“只有我是不会思前想后的,走留由不得我。南京电令刘司令抵抗到底,说不定我会死在这里。”小碧池皱起眉头说:“你不要说死,军人应该是中流砥柱,兄弟姐妹们还等着靠一靠呢。”姚之海点点头,和蔼地说:“妹妹的意思我明白。”小碧池端起酒杯喝了一口说:“你不明白。”王大王看着,突然岔开了话题:“商会通知过几天开会,说是商议走与留,其实就是安排走的事宜。邮轮已经爆满,且有劫匪船上船下出没,很不安全。军方已经答应商会请求,拨出一艘运输舰来。但舰载有限,必须根据每个人的资产多少定出携带财物的数额。事情很麻烦,大家都想多报资产多带财物,光会长穆方荣的财物就得占一个舱位。”姚之海说:“你不用发愁。”王大王说:“大义合钱庄幸有姚师长帮扶,不必跟他们拥挤。但我是商会副会长,穆方荣指望我出面主持公道,我是替人家发愁。”
又说了一些要紧不要紧的话,宴席散了。金月啸叮嘱道:“那个人一定要抓到。”时景宗和兰亭都说:“放心吧,金老。”小碧池问:“你们知道田齐阔在哪里?”姚之海说:“妹妹,我用车送你回去。”小碧池说:“不必了,我自己走。”
赃官巷的寓公楼分前楼后楼,后楼是家居,前楼依然是客栈,另辟出一间门面租给一个白俄侨民经营西点。有个人来到西点房,坐在靠窗的位子上,悠闲地喝着樱桃酒,吃着切开的古丽奇(一种有干果、蜜饯、奶油的糕点),直到后楼席散人去,才起身穿过后门,站到天井里,大声求见金月啸。仆人打量着他一口回绝:“主人不在。”来人说:“我是党通局的。”仆人听口气挺硬,知道有来头,便去禀告说:“来了一个姓党的。”金月啸问:“拿的是什么?”“什么也没拿。”金月啸一愣:怎么还有不拿礼品来拜访我的?好奇地走出卧房瞥了一眼,正要缩回去,就听来人说:“我来说说‘地下管网图’。”他心里一震,拄着拐棍走出去,把那人请进了客厅。
客厅很大,是摆香堂的地方,中间有香炉碗盏的供桌,墙上挂着祖师潘清的画像。平素来了青帮子弟,礼品要放在供桌下,钱钞要放在供桌上。此人空手而来,说明他不在家理。来人说:“我叫徐锷。”金月啸一愣:“你不是姓党吗?”
徐锷对薇妹妹的监视终于有了发现,一个西装革履的矮个子中国人走进了平康七里。这时候爵士乐处在凌晨的朦胧里,灯光也在打哈欠,第七舰队的大兵们走了一批又来了一批,舞女们疲惫不堪,巡洋舰的舰长刚刚离去,薇妹妹大概要睡了吧,卧房的灯黑了。矮个子悄然摸进了薇妹妹的卧房,只待了两三分钟就出来了,显然是在交接东西或者传递消息。他走出平康七里,疾步而去,钻进了停在北路口的一辆白色福特轿车。跟踪的特务目送轿车远去,赶紧又回来继续监视薇妹妹,就听南路口也有了汽车启动的声音。特务跑向南路口,只看到两尾车灯消失在黑夜里。他返回来冲进了平康七里。薇妹妹的卧房空空如也。
但对徐锷来说,这样的调虎离山纯属儿戏,他很快就查出整个青岛只有三辆白色福特,一辆是市党部的,一辆是保密局青岛站的,一辆是商会会长穆方荣的。有好几个人证明市党部的车整夜未开。穆方荣的车在码头排队,随时准备装船运走。那就只有保密局青岛站了,原来薇妹妹跟保密局有关,怪不得她谁也不惧。保密局的前身就是军统局(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调查统计局),是跟党通局并驾齐驱又互相制约的特务机构。他觉得有点难了,一是他搞不清保密局窃获“地下管网图”的意图,就像对方搞不清党通局的意图,还不便问,问出来的就一定是假的;二是不能排除保密局内部有双料间谍,既为国民党办差,也给共产党做事,改朝换代之际,什么事都能发生;三是很可能保密局和党通局的目的是一致的,他们得到了相同的指令,因为党国的一贯做法就是让属下竞争然后发现谁比谁更忠诚。如果这样,保密局显然已经抢先,就算他徐锷的忠诚不容置疑,无能却是没得说了。正在徐锷不知如何往下进行时,传来了青帮的两个密约,心里不禁一亮。特务里头有青帮,青帮里头有特务,不管是谁的泄密,对徐锷的好处都是一样的。
金月啸没把这个陌生人放在眼里,靠在椅背上微闭了眼睛说:“你怎么知道我需要‘地下管网图’?”他是在打探谁泄露了帮中密约。徐锷说:“党通局的人无所不知。”金月啸张了张眼,呵呵一笑:“那就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我有条件。”“什么条件?”“不要对任何人说起我找过金老。”“这个不难。”徐锷的声音立马诡谲了:“‘地下管网图’目下在青帮的冤家手里。”“哪个冤家?”“保密局。”金月啸“哦”一声直起了腰。徐锷又说:“是平康七里的薇妹妹从田齐阔手里偷走了图。”“那不是个婊子吗?”“金老认识她?”“我听小碧池说起过。”“她还是个保密局的特务。”金月啸吸了一口冷气,不信任地说:“党通局和保密局是自家兄弟,何必要向我青帮告密?”徐锷苦笑一声:“金老不会不明白,针锋相对的往往是自家兄弟。”
徐锷知道只有青帮才能从保密局手里夺走“地下管网图”,因为是“民惧官,官畏帮”,还因为“帮不吃帮不是帮”。保密局青岛站站长林特立是个红帮人物,他在抗战胜利军统由地下回到地上后,来青岛恢复军统机构,霸占了被日伪强占的《公民报》的报馆打算创办《汉留报》(汉留即红帮,明朝忠烈之士看到反清复明无望,想让民族根苗流传后代,便有了留住孔孟汉人的红门)。报馆先前的主人李信之屡屡索要不果,便请求金月啸帮忙。金月啸派了逄栋和时景宗数次宴请林特立,希望物归原主。林特立席上答应,回去就反悔,几次三番之后,金月啸亲自前往拜访,把林特立从金口三路的住宅卢公馆叫出来,狠狠扇了一耳光扬长而去。林特立捂着脸,恨得牙痒痒,却也没有仗着保密局的权势杀伐报复,他知道在青岛青帮势大,分散在官商军民各行各业,得罪了他们,喝水就是喝卤锁住喉咙,迎风就是撞墙鼻青脸肿。而红帮人却稀若晨星,有那么二三百还都是底层的工人、走街的贩夫,百不顶一,没什么气候。之后不久,一伙青帮地痞进入报馆赶走了红帮人,李信之继任主笔的《公民报》宣布复刊。林特立没有再争,一是理亏,二是忌惮,只在卢公馆的门上贴了一副联:犯我红门不是不报,罪责当诛时候没到。横批四个字:边走边瞧。据说就是因为对此事的隐忍,林特立的白脸变成了紫赯脸。
徐锷说:“‘地下管网图’成了红帮对青帮的报复,金老就忍了?”金月啸说:“不忍还能怎么样?大不了让迈斯特觉得我没有本事呗。”他总觉得徐锷另有图谋,不会是自己跟赵运来的交往引起了党通局注意吧?他提到迈斯特就是想试探一下对方的反应。徐锷说:“迈斯特失望事小,青帮的脸是丢不起的。这几年李信之在复刊的《公民报》上说了许多对党国不利的话,却没有人去查处。知道为什么?是我们党通局给了青帮面子。我不是青帮,但也有不少青帮的亲友。在青岛,保密局干不过党通局,这已经是事实,因为保密局裹着红帮,党通局衬着青帮。别的不说,就凭我跟小碧池床上床下的关系,我也不能对李信之怎么样。一旦有一天我干不过你说的自家兄弟,李信之和他的《公民报》也就岌岌可危了。”金月啸听出了徐锷的威胁:要么让保密局干掉,要么让党通局干掉,李信之已经成了一个筹码。他阴沉着脸,心里却松快了许多:只要跟赵运来没关系就好。他说:“可是我听说那东西迟早还会回到丢失它的人手里。”徐锷说:“你是说田齐阔?不可能。”金月啸再次微闭了眼睛说:“这么着吧,我们先抓田齐阔,他身上要是没有,你的话我才能信。”徐锷知道多说无宜,便站了起来。他拱手告辞,走到门口,就听金月啸对仆人说:“去对时景宗说,让他立马动手。”徐锷不禁有些喜悦:不管怎么说,青帮已经开始行动了。只要他们能让“地下管网图”脱离保密局青岛站,交不交给迈斯特,他徐锷都有办法抢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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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景宗派兰亭带几个手下速去青岛山炮台营区,伺机绑架田齐阔。几乎在同时,相距花烟膏店两条街的平康五里的酒吧里,小碧池把青帮要抓田齐阔的事告诉了夏妹妹。“啊哟姐姐,你怎么不去给田齐阔说?”夏妹妹疯了似的跑向了门外。小碧池拽了一把没拽住,也就算了:是抓人的先到还是夏妹妹先到,就看田齐阔的命了。她这么想着,就更有些烦恼:田齐阔的命不就是“九嫦娥”的命吗?他好她们就好,事实早已证明过了。那怎么还要把他往渔网里推呢?可她又是一个地道的青帮,或者说是青帮让她变成了一个受人尊敬的人,因为她行“帮规”,有“帮品”,如果她连“协同密约”都不能遵守,那就真的要被人视为下三滥了。她在自己的卧房朝着青岛山的方向抱起拳头说:“田齐阔,对不起了,一对不起答应徐锷谋取你的‘地下管网图’,二对不起为了青帮‘密约’,不能给你讲朋友义气。今后但凡有机会,一定补上,头顶三尺有神明,我发誓。”蓦然想到了姚之海,他在席间说需要他派兵去抓田齐阔就吭一声。她知道这是说给她的,姚之海似乎想帮她,因为田齐阔是她的朋友,他会在抓人时让对方提前知道消息而跑掉。但是她拒绝了,就算她跟姚之海的关系非同一般,她也不想表现出任何不忠青帮的举动。姚之海是帮中唯一跟她上过床的人,也是第一个表示他不是为了拈花惹草而是真心要娶她的男人。她曾经为此兴奋过,但不知为什么他又退却了,为此她恨他。小碧池走出卧房,来到临街的门口,巴巴地等待着夏妹妹。
夏妹妹是跑着去的,跑出了一身汗,跑得嗓子冒烟,腰肢酸痛,几乎歪倒。她和带着两辆雪佛兰的兰亭差不多一起出现在训练团的副团长葛明面前。葛明说:“田齐阔换下军服不辞而别,看样子再也不来了。到我这里来的人都得有点胆量,他是个胆小怕事的人,开小差是迟早的。”兰亭后悔得直揪头发:“那天他叫我‘大哥’我就有点怀疑,当时抓住他就好了。”夏妹妹庆幸得大口喘气:“太好了,太好了。”葛明有些奇怪:“你哥哥不见了,你反倒高兴了?”更有些奇怪,“贩烟的怎么不去炮塔?我看田齐阔没有瘾,不会欠你的钱,你找他干什么?”兰亭说:“师傅找他有点事。”葛明说:“你说的是时景宗吧?我在聚福楼见过他一面,他可好?”“好着呢,好着呢。”兰亭说着,弯弯腰,匆匆离去。夏妹妹也要走,葛明一把拉住:“来了就不能走,你得请我。”夏妹妹说:“请什么,今儿我没心情。”说着就要推开他。葛明说:“婊子就是婊子,用得着时绵得像羊,用不着时硬得像铁。”夏妹妹说:“既然你知道,还拉着我干什么?快松手,我喊人了。”葛明只好松开她,贪馋地看着她炫耀地扭摆着腰肢走下了青岛山。
田齐阔六神无主地来到小港码头,混迹在逃难的人群里,张望着海。海上楫走帆动,有去的也有来的。一艘邮轮正在鸣笛放汽,像是要起航了,甲板上的人黑压压的,都带着行李,显然是没有舱位的,宁肯去海上风餐露宿,也不愿在陆岸上苦苦等待一张满意的船票。他们大多是富人,不想放弃财帛,就只能拥有这种穷人难以体会的苦恼了。一瞬间田齐阔竟有些庆幸:自己不是他们中的一员,谁知道去海上会遇到什么?风浪与漂泊、翻船与死亡。又问自己:那你来这里干什么?一阵凄凉油然而至,他还不如他们,别说买一张甲板票,连肚子都吃不饱了。有点饿,只能喝风。风依旧寒凉,青岛的春脖子那么长,不到夏至热不起来。海边有春雾,大面积飞翔着,一会儿浓一会儿淡,就像他的心情,忽明忽暗。他靠着一根石桩坐在空地上,四周是难民的潮水,他被淹没了。他用礼帽遮起脸,歪着头安然睡去。有梦,是城市的剪影,那些他走过无数次的马牙石、商业街、林荫道,那些德国人和其他外国人精心构筑的别墅、教堂、商厦,那些穿梭在大街小巷的人力车、马车、轿车和公共汽车。突然一声爆响,他惊叫着醒来,发现让他如此震撼的,只是一个女人把搪瓷杯掉在了地上。他这才意识到他逃离训练团不仅仅是惧怕青帮的惩罚,更是对爆破训练的警惕和拒绝。为什么要拒绝?痛楚是不期然而然的,出现在内心的是一阵阵的抽搐,仿佛心脏的律动便是强烈的敦促,让他悄然离开了青岛山炮台营区。
风大了,呼呼的,扫得脸发疼。一只海鸥被吹得忽上忽下,几番想落,就是落不下来。田齐阔坐了很久,直到饥饿难忍才起身茫然走去,不知不觉走到了莘县路,停下来,咽着口水远望平康七里楼顶上随风摇摆的大红灯笼,犹豫了半天,还是没敢走过去:肯定还有人蹲守在那里,不光自己危险,也会给薇妹妹带去麻烦。他转身离开,没精打采地走去,一个小时后看到了厂房鳞次栉比的大康纱厂,才明白他是来找父亲的。父亲跟大康纱厂的经理交好,他给经理翻译一些有关纺织的外文资料,经理请他吃饭喝酒,有时就在厂里见面,自己或许能碰上,碰不上也可以托付经理给家里传个话:他已是穷途末路,想登船逃走,需要钱。
纱厂的围墙上用白灰新刷了标语:机器是俺爸,厂房是俺妈,产品是俺娃,工厂是俺家,谁敢破坏它,揍他回老家。还有:谁想离青谁走,机器不走;谁要逃难谁去,工厂不去。铁栅栏的厂门上挂着横幅:留下饭碗,继续吃饭,俺的家园,不准南迁。他停下来好奇地看着,背后突然传来一声断喝:“干什么的?”扭头一看,不过是个打绑腿的短衣工人,不屑地反问:“你是干什么的?”“护厂队的。”“没听说过。”“姥姥的,你听说过什么?特务吧?”绑腿撕住他喊起来,“来人哪!”不远处的厂门前,几个工人朝这边跑来。田齐阔赶紧说:“我是啤酒公司的。”“啤酒公司的跑来纱厂干什么?”他撒谎道:“也想护厂,不知道怎么护,就来瞧瞧。”工人们围住了他。绑腿说:“去叫老徐。”老徐很快来了,瞅瞅田齐阔,作证道:“他就是日耳曼的。”原来老徐在啤酒公司干过,但田齐阔并不认识他。绑腿立刻兴奋得像在舞台上唱戏,抑扬顿挫地说:“好啊,原来是取经的兄弟。俺告诉你,先要把账本和单据抢到手藏起来,以后好算账,看到底有多少‘二割引’(日语,意为押薪,即每月扣下百分之二十的薪金,三年后发给,往往会借故不发),不能让经理昧了去。有字的纸都要留下,这叫技术资料,尤其是经理室铁柜子里的东西,一样不能丢。车间好办,是工人做主的,把机器上的螺丝卸掉,一搬就散,也可以拆成零件,东一块西一块,看着像废铁,就没人抢了,重要部件要埋到地下。棉包越大越好,他们调不来起吊机,也就没辙了。布匹最好搬出仓库放到工人宿舍里。对了,你们没有布匹有啤酒,那就让他们喝,反正那马尿也不好喝,喝醉了抬起来扔到厂外去。再就是分班巡查,执行厂规,要像把头那样凶,工人和外人都不能随便进出。你看俺们厂的门,已经用沙包堵死了,想开着汽车来抢东西,没门;墙上也架了铁丝网,紧要时还会通上电。要给护厂队的工人和家小储存一个月的食物,吃饱喝好不回家。护厂队要有觉悟,觉悟是什么知道吗?就是墙上门上这些口号。有些工人还想上班挣钱,厂房和仓库都封起来了,谁上班谁就没安好心。厂主和把头要是干涉,就揍他。”绑腿说着从腰里拔出一把大改锥,朝前一送,“不揍白不揍,俺们已经武装起来了。”
田齐阔再看别人,手里也都操着家伙,铁锨、钢钎、木棒、铁棍、扳手、斧头什么的,一个人还有枪,是黑黢黢的崂山造。他问:“国军要是用大炮轰炸工厂呢?”绑腿好像没想过这个问题,愣了一下,不好意思地说:“那就跑呗。”田齐阔说:“我有个办法,把重要物资转移到下水道里。”“姥姥的,俺怎么没想到?下水道俺熟啊。”绑腿说着,别好大改锥,从衣袋里摸出半个烙饼啃了一口,“不过得问问将来的主人,人家可没说往下水道里藏东西。”“谁是将来的主人?”“这个还用问,谁让你护厂谁就是将来的主人。”“你认识?”绑腿警惕地瞪着田齐阔:“你问这个干什么?我哪里认识,听说就在崂山。”说着嘴不动了,发现田齐阔的眼睛就像猫眼一样亮起来。他经历过饥饿,太熟悉这眼光了,摸摸衣袋,没摸出什么,就去工友身上搜来一个足有半斤的烙饼:“吃吧,不吃饱怎么护厂?”田齐阔摆摆手,口水却咕咚一声发出了声响。绑腿说:“都馋成这样了还客气。”硬是塞给了他。田齐阔红着脸不好意思地吃起来:“兄弟是个头儿吧?”他第一次管一个工人叫兄弟,觉得挺别扭,想的是在上的屈己尊人,却分明是在下的巴结讨好。绑腿嘿嘿一笑:“是个小队长。”“尊姓大名?”“米达罗。你呢?”田齐阔说了自己的名字,又问:“谁给你起的名字?”“俺爹。”田齐阔笑了,德国人管一种口大底小的圆铁桶叫米达罗,仔细看对方,体形也是上粗下细的。“你爹为德国人做过事吧?”“俺爹给德国人修过总督府。”“是工程师?”米达罗吃完了烙饼才说:“就是个挖土抬石头的,总督府还没修起来,就给石头砸死了。”
显然田齐阔白跑一趟,在大康纱厂既见不到经理更遇不上父亲。他又讨了一茶缸水喝,然后告辞米达罗往回走。烙饼和水让他陡增了不少力气,他很快走到了奉天路——日占时期的若鹤町。这里曾是日本侨民的中心地带,父亲田易能把家安在这里,说明他跟日本人的关系已是水乳交融,不分彼此。田齐阔从北到南小心翼翼靠近着家,离家还有两百米时他不敢走了,站在三聚成酱园的分店前左右顾望,希望遇到路过的熟人带话给家里,又怕熟人出卖他,正为难时,就见马路对面有人橐橐橐地走过,突然停下,熠亮的眼光就像甩过来的标枪扎住了他。他吓得尖叫一声,扭头要走,忽又拐了弯,带着一阵惊喜冲过了马路。两个人几乎同时说:“你怎么在这里?”薇妹妹说:“我去你家找你。”“我不敢回。”“不敢回是对的,青年教导总队的军人守在家里,党通局的特务把在门口,都等着抓你。”他哭丧着脸:“我该怎么办?”薇妹妹轻松地说:“找回‘地下管网图’呗,都是它把你害的。”“能找回就好了。”“能找回的,走吧。”薇妹妹带着他走了几步,拐进一条小巷,突然从挎着的包袱里拿出一个黑皮夹子塞进了他怀里。他惊呆了,不相信丢失的东西这么容易就回来了,过了片刻才打开,果然是“地下管网图”。
他说:“薇妹妹,原来是你拿走了?”薇妹妹不回答。“薇妹妹,你拿它干什么?”还是不回答。“我要把它还给迈斯特先生,从此就解脱了。”薇妹妹似乎怕他追问下去,转身就走,又回头歉疚地望着他,半晌才说:“我对不起你,没想到会给你带来那么多麻烦。你要小心,党通局、警察局、青帮、美国人都想得到它,你一个也惹不起。我已经离开平康七里,你有麻烦就去柏林路(今曲阜路)的安娜别墅找我,我好歹还有个舰长汤姆森可以靠靠。”田齐阔寻思,怎么还有美国人?突然意识到薇妹妹拿走图或许就是受了美国人汤姆森的指使,可她为什么又还给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