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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皮夹子回来得太突然了,迈斯特竟忘了问问是怎么找到的。他正在车间的流程线上监督生产,上上下下,前后左右,都是些粗细不等的管道的复杂排列。噪音就像野兽的咆哮,顺着管道奔跑,粗管道是低音,细管道是高音,有多少不等的粗细,就有多少不等的音调。站在这里久了,耳朵受不了,眼睛也受不了,横七竖八,眼花缭乱。迈斯特说:“你留下。”自己拿着黑皮夹子快步走出了车间。田齐阔是啤酒公司的质量检测员,也就是掌握技术的把头,过去天天来这里。迈斯特的意思是:既然你回来了,就继续尽你监督生产的职分。但田齐阔的心思不在车间,这些日子的磨难让他已不像过去那样简单和直截,他想到的是,诚然党国的末日里啤酒喝得越来越疯狂,但钱是挣不够的,迈斯特完全没必要把自己绑陪在这里,还不赶快闭厂锁门,强行南迁或者兵痞难民抢劫了怎么办?现在又有了“地下管网图”,那可是招惹枪弹的靶子,说完就完。他无心待在与世隔绝的车间,想把“地下管网图”的一切都告诉迈斯特,好让他赶快躲起来或者打道回国。
迈斯特坐在办公室里发呆。父亲老迈斯特的宝贵遗物回来了,他让田齐阔送走时的担忧也回来了。在他依然忠诚于德意志帝国,但由于不可抗力而无法把图送往波恩的联邦政府,自己也没有能力安然保存时,他按照一个商人的逻辑自然想到了那笔交易:多次来公司的警官马笑荣的条件,高得超过好几个日耳曼啤酒公司的价码。却又在犹豫:怎么会如此昂贵?似乎背后另有秘密,到底是什么?他突然想知道失而复得的过程了,想去叫来田齐阔,就见田齐阔弯腰弓背地走了进来。
毕恭毕敬的习惯让田齐阔很舒服,因为面对的是长期以来生活和心理的依靠,有一种惯性的不必顾虑温饱和不用担忧失去的稳妥,一种远离威胁的安全感。对他这个在殖民地长大的中国人来说,生存的智慧便是对强权和资本的驯服乃至巴结。他有问必答,连去平康里看望“九嫦娥”的细节都没有遗漏地说了自己的经历,最后说:青年教导总队在制造A、B、C三种黄色风暴炸药,干部训练团在训练爆破技术:是一百个甲级爆炸点的连续爆炸,党通局、警察局、青帮还有美国人都在疯了似的寻找“地下管网图”。田齐阔第一次把三个不同的发现连接了起来,原本朦胧的意识便异常清晰地显现出一个令人信服的结论:他们要利用地下管网埋设炸药,炸毁整个青岛,让所有的市政设施、工厂机器、商业金融、学校教堂以及所有的人、一切的一切,都在石破天惊的爆破中毁于一旦。
田齐阔被自己的结论吓得浑身抖颤,冒出了冷汗。迈斯特却沉默不语,想了半天才说:“我想把它卖给警察局的马笑荣。”“不能。”“为什么?”田齐阔几乎哭着说:“先生,我已经说过了。”然后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当初丢失“地下管网图”时,迈斯特给他下过跪,如今找到了图,却又轮到他给对方下跪了。迈斯特说:“它现在就是灾难,不卖给马笑荣,我们时刻都有危险。”“先生,更危险的是城市。这个城市最初是德国人建造的,你是德国人,你不能让它消失。”迈斯特愤怒地说:“我派你把图送到德意志,就是为了避免毁灭,可你却让别人拿走了。现在怎么办?如果不能卖给马笑荣,就只能交给你了,你来保管。”田齐阔如临大敌一般悲怆地喊起来:“我不保管。”但是当迈斯特把黑皮夹子扔给他时,他还是紧紧抱在了怀里。他没有胆量也没有习惯丢掉德国人送给他的东西,如果他不能感激涕零,至少也应该默默接受,接受恩赐也接受厄运。他知道不让人夺去是不可能的,一旦夺去他就成了一个罪孽深重的人。那么就此烧掉呢?找死啊,谁又能相信呢?那就跟烧掉自己是一样的。能物归原主让自己彻底脱离干系就好了,能在今天晚上带着“地下管网图”登船远去就好了,能找到一个既有力量保护自己又不愿毁掉城市的人就好了。他起身乞求地望着迈斯特。迈斯特回头看了一眼身后墙上彩绘的“日耳曼啤酒公司生产线”,厌烦地挥挥手:“你走吧,最好不要让我知道你去了哪里。”他意识到这样也许更好:无偿交给一个不愿毁城的中国人,而不是贪图金钱卖给企图毁城的马笑荣,不论面对自己的国家德意志,还是审视自己的道德良知,都可以说得过去。至于这个中国人怎么处理祸水一样的“地下管网图”,就不是他要过问的事了。田齐阔不想走,神情充满卑贱的凄哀,看到迈斯特的办公桌上放着一个绿色通行证,蓦然想到了米达罗。他说:“先生,我还应该有一部分薪水,我身上分文无有。”
去大康纱厂寻找米达罗之前,田齐阔先去了一趟平康五里。他不知道出于对青帮家规的尊重,小碧池曾向金月啸和时景宗出卖过他,更不知道青帮寻找“地下管网图”的背后还有赵运来。赵运来不就是一个他期待中的“既有力量保护自己又不愿毁掉城市的人”吗?如果他无意中知道,并献上怀里揣着的“地下管网图”,他的灾难也许就会从此结束,隐蔽的赵运来和公开的青帮都会保护他。但是阴差阳错,他出现在平康五里的酒吧时,首先见到的并不是每回都能见到的青帮人物小碧池,而是夏妹妹。
夏妹妹恰好从厕所出来,惊慌失措地拉着他来到自己的卧房,细声责怪道:“你怎么还来这里?”田齐阔脸上的懊丧就像一层去不掉的厚厚的油腻,苦巴巴地说:“那我还能去哪里?”说着从怀中贴身的衬衣里头拿出了黑皮夹子。带在身上走来走去太危险了,他想把它暂时寄存在夏妹妹这里。夏妹妹听他说明后吓了一跳,摸着黑皮夹子就像摸到了一条盘起来的毒蛇,不仅缩了手还几步退到了墙根里,一脸惶恐地说:“谁想要你给谁去,我可不要。”田齐阔无话了,揣起黑皮夹子要走。夏妹妹问:“你要去哪里?”“不知道。”“不知道你走什么?”她扑上前夺过来,横起秀眉说:“求我,哭着求我。”转身把黑皮夹子放进了衣柜,又觉得不妥,打开床脚的藤箧压到了底层,还觉得不妥,拿出来塞进了枕头,枕头是大红的,瓤是棉絮的,使劲一压便看不出异样了。她坐到床沿上,手捂着胸口哀怨地说:“我现在要天天枕着毒蛇睡觉了,你给谁也不要说起,包括姐姐。”他舒了一口气:“我就知道夏妹妹会帮我。”“你怎么知道?我又不是你的人,你的人这时候怎么不见了,都死了?”她的尖酸刻薄倒让他有些怜惜,一种温情拖带着感激漫过他的心胸,他站起来,深深地鞠了一躬。“这就够了?抱抱我。”夏妹妹说着起身划死了门。他愣了片刻,知道唯一的选择就是顺从,走过去张臂要抱,她忽一下又躲开了:“我还没脱呢。”一个婊子超越职业和习惯的爱情,不图钱财,不图权势,凝固着霜打不死的真诚,他还能说什么呢?他说:“我来脱。”
她光溜溜的身子柔若无骨,就像在水里纠来缠去的湿漉漉的美人鱼;她香喷喷的身子洁白无瑕,就像打磨过的软玉又裹了一层白丝绸;她浑身上下所有的细胞都是激动,就像天国里的仙女下凡后第一次投身于男人。她问:“我好还是秋妹妹好?”他不假思索地说:“你好。”“那么薇妹妹呢?”“还是你好。”她高兴了:“你今儿不能走。”“好,我不走。”但紧接着他就开始穿衣套裤,做出一副必须走的样子。她不高兴了,躺着不理他。他说起父亲和自己的历史以及无法继续待在青岛的困境,说起现在突然有了一个机会,也许可以让他们坦然留下,一辈子守着青岛,那就是把“地下管网图”交给将来的主人,再告诉对方自己的惊人发现:正在秘密展开的炸毁青岛的行动。夏妹妹问:“将来的主人你认识?”“听说就在崂山。”她立马坐起来套上了旗袍,出去看了看楼下的酒吧。静悄悄的没有人,中午的平康里很安静,所有的姑娘包括小碧池都还在梦里,相当于正常人的午夜两三点。她回来说:“快走。”为了快,田齐阔出门后坐上了马车。
被护厂队拦在大康纱厂门口的田齐阔指名要见米达罗。有人转身去叫。很快米达罗就从厂里出来了。他大步流星,边走边吃烙饼,看样子很忙,连吃饭的时间都没有。田齐阔说:“兄弟,你说将来的主人在崂山?”米达罗点点头。田齐阔又问:“崂山大了,有几百个村庄,到底在哪个村庄?”米达罗打量着他:“你要干什么?”“去找。”米达罗一愣:“你不知道将来的主人是共产党?”“知道。”“那你还敢胡乱打听?要去就悄悄去,崂山里头到处都是共产党,还都拿着枪。”“真的?”“我为什么要骗你?”“不过,总得有个固定的联络点吧?”米达罗咬了一大口烙饼说不出话来。田齐阔耐心等了片刻,看对方再没有更具体的指点,便匆匆告辞了。米达罗咽下烙饼,得意地望着他。
迈斯特对田齐阔的再次出现感到吃惊,听了他的请求更吃惊:天方夜谭。但他是理解的:自然只有将来的主人不希望毁掉这座城市,田齐阔的选择虽然大胆却并不荒谬。他担忧的是,万一被当局发现了怎么办?经济和政治的理由告诉他,一个外国公司不应该参与中国的内战,感情的理由却又说:只能如此,必须这样。最后还是田齐阔说服了他:“先生,留下城市就是留下恩泽,就算这里没有一个德国人,我们也会送去遥远的感激。看到我对你的卑躬屈膝了吧?难道仅仅是因为你给了我不菲的薪酬?如果不是为了这座城市,家父田易又怎么会把老迈斯特的画像供在我家的中堂呢?”迈斯特想明白了:虽然德意志联邦政府一定不喜欢把这张由德国人绘制的至关重要的隐秘图纸送给共产党,但它也许更不喜欢因为图的缘故让城市变成一片废墟,毕竟在十七年的精心建造里,德国人付出的不光是金钱,还有科学与艺术、情感与思想。迈斯特毅然拿起桌上的绿色通行证,交给了田齐阔。日耳曼啤酒公司生产三种啤酒:淡啤酒、黑啤酒和高档啤酒。高档啤酒是专门供给美国海军陆战队第六师和第七舰队的,须用崂山矿泉水。啤酒公司每周都会派水罐车去崂山拉水,为此美国海军特意颁发了绿色通行证,以便顺利通过各个路卡。田齐阔就是想搭乘水罐车,前往崂山寻找这座城市将来的主人。
田齐阔当天晚上就上了水罐车,在驾驶室蜷缩了一夜,因为宿舍是危险的,很可能有特务蹲守。天没亮司机就来了,是个白俄,打着哈欠朝田齐阔发牢骚,说迈斯特想在一头牛身上剥下两张牛皮,都风雨飘摇性命难保了,还想着拼命赚钱。他曾是俄国的贵族,十月革命后逃来中国,先在东北,后来到青岛,一待就是二十多年。田齐阔意识到是迈斯特催促司机及早出发的,不禁有些感激:清梦是最香的,抓他的人还在睡觉,自然就安全些。他说:“你是司机他是经理,听话是最重要的。德国人的精明勤奋和俄国人的散漫懒惰我可都领教过。”作为技术把头,他在啤酒公司的地位明显高于司机,说话也就随便些。白俄司机无语,吊着脸启动了车。
水罐车穿过夜色朦胧的青岛,对着天边的残月,开向了崂山。进崂山要过五道关卡:浮山所、石老人、沙子口、南九水、玉清宫,绿色通行证让他们畅行无阻。关卡再往前,山就大了,嶙峋巍峨,树木森然,沟谷里零星会有村落,偶尔会有山民。没见山民带枪,田齐阔便断定他们不是共产党,也就没有理睬。日上三竿的时候,他们来到一个叫大石村的地方。这里便是上水处,水潭边早有人等着,一见水罐车停下,就过来招呼,显然是以上水挣钱的庄户人家,认识常来拉水的白俄司机。
田齐阔下了车,沿着山路走向大石村的村口。村口立着一座原木房,一个人站在门口盯着他。那人黑褂子、大裆裤、老布鞋、瓜皮帽,面色苍黑,神情憨厚,提着一杆老套筒,一看就是个老农民。田齐阔过去,朝老农民点头哈腰,傻呵呵地问:“你是……”他期待那人说“我是共产党”。老农民从上到下瞅着他的礼帽、迈斯特西服、亨利亲王皮鞋问道:“你找谁?”“我找……我也不知道找谁,但一定是个穷人。”“你是干什么的?”田齐阔提到了日耳曼啤酒公司和水罐车,又说:“我第一次来这里,想去村里看看。”老农民把老套筒杵到地上说:“看什么,你不会是特务吧?”“我要是特务,你会拿我怎么办?”“抓起来。”“那我就明白了。”“明白什么了?”“你是共产党。”老农民嘿嘿一笑:“我不怕你认出来,这是我们的地盘。”田齐阔激动地说:“我就是来找你们的。”老农民哼了一声,转身进了原木房。等他再次出现时,后面跟了几条汉子,不由分说拧住了田齐阔,噼里啪啦一阵扇打。田齐阔喊叫着“为什么”,心说不会是人家一眼就看透了他吧?别的不说,光一顶“汉奸”的帽子就够枪毙他十回,而他居然还直挺挺地站在人家面前。他想跪下却被老农民架着不让跪,便说:“爷爷们,我是来献宝的。”
田齐阔被拖进了原木房,浑身发抖,牙齿咯咯咯打架,不仅是因为害怕,更是一个做过汉奸的人本能的下贱和自卑引起的生理反应。他是心虚的,像装水遇到了没底的桶。他想用英语说又没有,想用德语说也没有,想用日语说更没有,最后还是老老实实用地道的青岛话说起了他的发现:黄色风暴就要诞生,爆破技术正在训练,各路人马都在寻找“地下管网图”,炸药即将埋入地下,青岛眼看要爆炸。那些人松开他,面面相觑。田齐阔瘫坐在地上,等了一会儿忍不住问:“为什么不问我来献什么宝?”老农民一个耳光扇过来:“什么宝?”他几乎哭了:“怎么还打我?”接着便说出了“地下管网图”。他不想牵连夏妹妹,就只说藏在一个秘密的地方。“你们可以跟我去取,要是怕危险,我回去取了再送来。我这次来就是想先探探路认认门的。”那些人走出原木房商量了片刻,决定由老农民跟他去取。
田齐阔带着老农民坐着水罐车原路返回,在夕阳的烂漫里进入了市区。路过黄岛路时,他让白俄司机停一下。“等着,我去去就来。”老农民怀疑他要逃跑,坚决要跟他去。他坚决不让:“就等一刻钟。”“不行。”“十分钟。”“不行。”平康五里就在不远处,要是跑步,五分钟也能来回。田齐阔打开车门跳了下去。老农民跟着下来,一把揪住他的同时从腰里掏出了手枪:“敢跟党通局的人玩花招,瞎了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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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亭没抓到田齐阔,促使三堂会首金月啸下决心直接面对保密局。他让时景宗去卢公馆拜会林特立,告诉对方红帮如果能把“地下管网图”交给青帮,什么条件都可以答应。林特立让时景宗在门廊边的候客室足足等了两个小时才召见,黑着脸说:“青帮走不走?花烟膏店走不走?我已经焦头烂额了,学校不搬,工厂不迁,还都组织起来跟我们干,标语传单,封门闭户,垒墙挖沟,持械拿枪,这些人过去可都是党国的顺民。《公民报》天天有反南迁反破坏的文章,署名不同但一看就知道全是李信之的手笔。教育部点名让山大校长温故卿和教授墨代圣带领山大其他教授速去南京报道,委托保密局负责他们登程南下,就是强迫的意思,可人都藏起来了,硬是找不见,怎么强迫?我已经三天三夜没睡觉了。金月啸还好吧?我不得不提醒你们青帮,千万不要添乱。绥靖司令部已经紧急下达戡乱密令:凡涉嫌政治问题者,不论有无实据,一律逮捕枪毙。大搜捕即将开始。听说青帮发了一个保岛保城的‘协同密约’,什么‘护埠护商,护路护厂,护校护港,护土护矿’,这是受了谁的指使?青帮中的党国精英都是干什么吃的?”他是在先发制人,除了威胁,还有暗示:青帮的“协同密约”红帮已经知道,可见一向标榜精诚一心的青帮也不是没有“贰于己”的内奸。时景宗喏喏连声,根本就没捞着说话,就让主人借口忙而灰头土脑地“被告辞”了。意思再明白不过:头对头,身对身,尾对尾,金月啸不可以只派手下跟我打交道,他自己死了吗?
金月啸只好亲自前往,想着自己曾经在这里扇过林特立的耳光,不免有些今非昔比的怅惘。他瞅瞅卢公馆门上“犯我红门不是不报,罪责当诛时候没到”的对联,发现纸色和墨色都还新着,知道是今年才换的。大难临头,红帮的心气倒还挺旺,不愧是干特务的。他被仆人领着,从“边走边瞧”的横批下穿过,上了台阶,就见林特立在门廊下等着。进去客厅,上了茶,寒暄一阵,便拐到正题上。金月啸的意思是,如果林特立把“地下管网图”给他,他可以让所有属于三堂会的青帮都加入红帮,再让出一座建筑,那就是当年林特立想占没占上的《公民报》的报馆。林特立的紫赯脸带着神秘的微笑,稳稳当当抿着茶一言不发,心里却冰山崩裂,海水激扬。对一个地区的红帮领袖来说,这样的诱惑前所未有,青帮人数,加上他这几年苦心孤诣发展起来的一千多红帮,势大焰高不说,每年春节、端午节和寿诞日的供奉以及撒网的收获,少说也有十万现大洋。就算局势危如累卵,党国帮会都要一走了之,但信徒遍天涯,师承到海角,到哪里都是心可结、情可依、事可谋的。让他惊诧的是:被金月啸如此看重,愿拿整个青帮家当换取的“地下管网图”,却是他第一次听说,孤陋寡闻竟至于此。他把一个特务的羞惭藏起来,摸着光溜溜的下巴摇摇头,不紧不慢地问:“青帮红帮都是非亲非故不义不来的,抛弃了报馆,李信之怎么办?”金月啸解释说,李信之虽然跟青帮千丝万缕,他的《公民报》也常为青帮摇旗呐喊,但他没拜过香堂,没有座主门生的沆瀣之气,不在家理,是个“空子”(师空、香空、位空),青帮想保就保,不保就弃,都在情理之中。林特立沉吟着:“这事我得三思而后行。”又想:不会是金月啸的圈套吧?
送走了金月啸,林特立马上召集保密局的人,一问,都不知道“地下管网图”。他喟然长叹:人说红帮一片不如青帮一线,的确如此。很快布置下去:打探有关此图的所有消息,不惜一切代价搞到手。正说着,来了电话,是党通局的徐锷。
田齐阔的被捕让徐锷有了会会林特立的想法。有些疑难需要滤清:保密局授意薇妹妹从田齐阔的旅行箱里偷走了“地下管网图”,怎么又还给了田齐阔?如果是林特立吃里扒外为自己寻找后路,他自己为什么不去送给共产党?金月啸早就知道图“迟早还会回到丢失它的人手里”,为什么保密局在把图还给田齐阔之前,要向青帮泄露这个秘密?田齐阔说他把图藏在一个秘密的地方,到底是真是假?他在电话里请林特立去国际俱乐部吃西餐。林特立说:“卢公馆的西餐是最好的,还是你来我这里吧。”金口三路的卢公馆既是林特立的住宅也是他和几个同事的办公地,此外保密局在江苏路还有一“密楼”,多数特务在那里进出。徐锷是第一次走进卢公馆,用一个特务的眼光好奇地巡视着,发现此人倒还有些情趣,客厅的墙上是几幅西洋画,都是女性。角落有钢琴,掀开着,像是每天都在弹。桌上有几件雕塑,健美的男女人体,既古典又时尚。林特立笑望着他:“难得你屈尊驾临,不会是为了一张图吧?”青岛的两个同属国民党而又瞋目相争的特务头子终于坐到了一起。
但是不管徐锷问什么,只要涉及“地下管网图”,林特立都是笑而不答。这让徐锷心生狐疑,他以一个大特务的敏锐在对方脸上扫来扫去,扫到的却是不由自主的茫然和迷惑。徐锷又说:“据我所知寻找此图的除了你和我,还有警察局和青帮,而得到图的却是你们,红帮加上保密局,可说是天下第一。”林特立想的却是:下达寻找此图命令的人,显然有意忽视了保密局青岛站也就是他林特立,是南京政府还是绥靖司令部?徐锷又问:“能告诉我,图是用来干什么的?”林特立深沉地摇摇头。徐锷略有诧异:“真不知道?”他意识到也许只有田齐阔才会根据自己的经历,产生三点一线的联想,猜测到真正的用途。其他人包括党通局和保密局,都不知道青年教导总队在制造A、B、C三种黄色风暴炸药,干部训练团在训练爆破技术和设置一百个甲级爆炸点。幸亏在崂山田齐阔遇到的是党通局的特务而不是共产党,否则党国在青岛的一切谋划都将完蛋。徐锷又拿一些话套来套去,发现林特立的深眸里迷惑越来越多,茫然如同飘来飘去的海雾,浓厚处像罩了一个铁盖子,稀薄处又显点点寻觅真相的光亮,生硬而尖锐的猜忌浮动在鼻翼两边,让表情在漫无边际的思虑中泄露着聪明人的呆傻。一瞬间徐锷警觉得差一点跳起来:我是不是把对方不知道的说了出来?他说:“党国的利益高于一切,我们之间就不要互相设防了。”“正是这样。”林特立说得模棱两可,让徐锷几乎暴怒:我说了这么多,而他却守口如瓶。但徐锷从林特立散漫而游移不定的眼神里突然捕捉到另一种信息:对方不过是个上粗下细的米达罗,根本就无口可守。他的思路突然回到了开始,想起了对薇妹妹的监督,冷不丁冒出一句:“白色福特跑得真快。”转眼之间林特立的迷茫、游移、模棱两可消失殆尽,射出眼睛的是两道目标明确而又坚定不移的特务的光芒:“你怎么知道白色福特的事?我正在追查。这还得了,保密局的车居然在自家人汇聚的‘密楼’院子里被人偷走。”徐锷哦了一声,生怕对方觉察到什么,赶紧把眼睛眯缝起来。林特立又说:“用完后又丢在卢公馆的门口,不会是你们干的吧?”徐锷急忙摇头,他知道否认得越急对方怀疑得越深,一个特务没必要真诚,对方疑虑越多对自己越有利。但林特立马上告诉他:“是啊,你们没必要偷我们的车。”徐锷微笑着,那是深陷于沮丧的佯装镇静。他意识到自己上当了,有人用偷来的白色福特引开了监视薇妹妹的党通局的特务,目的就是为了栽赃保密局。谁干的?为什么要这样?林特立说:“看样子我们又撞车了,为了一张图。”徐锷点点头:“也许吧。说了半天话,都有点饿了。”卢公馆的西餐果然不错,尤其是牛排和煎蛎黄,花旗浓汤也很好。林特立说他就爱吃西餐,中餐太油腻了。
徐锷离开卢公馆,开车去了平康七里,向妈妈打听薇妹妹的去向,没有结果就回到党通局,紧急安排了对巡洋舰舰长汤姆森的秘密监视。当天就发现,汤姆森把晚上的消遣由平康七里搬到了柏林路和鹿伊特博尔德路(今浙江路)拐角处的安娜别墅。很快又看到,夜晚的灯火里,薇妹妹的剪影出现在窗户前,白晃晃的屏幕上那个线条美妙的黑人儿让整个城市都充满遐想。徐锷也不例外,在他的张望里还有秋妹妹和小碧池的形象,一个高挑香艳,一个丰腴柔绵,而这个捉弄过自己的薇妹妹却又是冷冷的美、缥缈的媚。直到薇妹妹从窗前消失,他才意识到自己不是来赏玩女人的,好特务不应好色,教训就是保密局的前任局长戴笠。
1946年3月16日戴笠从济南来青岛会晤美国第七舰队司令柯克上将,请求美军给国民党的东北驻军提供海上后勤保障,第二天中午便从沧口机场起飞离岛。之所以如此匆忙,就是想去上海幽会影星胡蝶,再请青帮头目杜月笙帮忙迅速办理胡蝶与前夫的离婚手续,想尽早把暗地里的窃玉偷香变成明日下的地久天长。不幸上海大雨滂沱,无法降落,改飞南京,也是雨雾蒙蒙,就像他的字:雨农(浓)。这时机上油已不多,只能穿云下降,结果撞到一座山上,此山在八百年前就叫戴山。宿命。还有什么能够避开命中注定的结局呢?
徐锷带人监视安娜别墅时,保密局的林特立就在对面斯泰尔修会会馆二楼门厅的窗户前监视着徐锷。他的办法很简单:紧急召见早已被他收买的党通局的卧底,命令对方从现在开始向他报告徐锷的一举一动。党通局千辛万苦搜寻到的线索就这样被他轻易掌握了,就像绿林响马侦知了携宝者前去的路后守在半途上的抢劫。但是徐锷很快发现他对安娜别墅的监视不会有太大的收获,甚至可能离目标越来越远,因为居住在别墅里的是一户犹太人和一个美国人——犹太人把别墅的一半租给了美国记者戴维,而舰长汤姆森和薇妹妹则是戴维的客人。外国人尤其美国人即便违背了党国禁忌,那又怎么样?何况薇妹妹并没有藏起来不让人发现的意思,她已经把图还给田齐阔,就等于甩掉了一切麻烦,悠悠地去娴娴地来,上午一趟,下午一趟,从安娜别墅到圣弥爱尔大教堂。看她在一个老修女面前认真谛听布道的样子,徐锷意识到也许她正在发现,在对婊子生涯的忏悔里,有一个比肉体更美丽的灵魂,这的确需要一个离圣弥爱尔大教堂很近的安生之地。
大教堂门厅内的彩绘玻璃跟薇妹妹一样漂亮。当阳光透过玻璃让砖铺的地面斑斓如花时,塔楼上的钟声便沐浴而下,在无与伦比的清越里,形成了天与地的对话。徐锷出现了,薇妹妹并不奇怪。双方的眼睛都平静得如同处子之瞳,清澈竟也属于男人,属于这个心狠手辣的大特务。他说:“这里是教堂。”又心说废话。其实他想说的是:如果不是在教堂,在平康七里或者某一处私密的房屋,他很可能就不会再跟她说起“地下管网图”了。他会忘掉自己的身份和任务乃至忠诚,也忘掉跟他有过床笫之欢的小碧池和秋妹妹,既真实又虚假地说,我是专一来嫖你的,我一辈子就嫖你一个。然后抱住她,永远不撒手。想着,胸臆里便蓦然有了一股温乎乎的潮水,似乎职业范畴的跟踪变成了一种内心向往的期待,如果她让他失掉监视她的理由,他也许会很失望。她说:“你不会也是来忏悔的吧?”“是的。”这回答让她感到意外:“你有什么可忏悔的?”徐锷笑道:“你是神甫吗,居然这样问我?”她指了指教堂耳房里小亭子一样的告解室:“你应该去那里。”“会去的,但不是今天。”他色眯眯地把她从脚看到头,“不错,你是怎么打扮都好看,都能让男人起性。”她严肃地说:“这里不是说这种话的地方。”
他们来到大教堂外面的广场,边走边谈。“有点想你了,想你卧房里的大红帷子、窗帘、被褥,想你坐在大红椅子上跷腿抽香烟的姿势,你抽红印牌,我抽海盗牌。你不会忘记我在你肉色丝袜的脚面上写下的电话号码吧?”薇妹妹的表情冷漠木然,她没有婊子的怯懦和可怜,也不娇张娇致地显示一个漂亮女人的浮艳,对男人的挑逗,她只当是野猫的喵呜。她喜欢不挑逗她的男人比如田齐阔和舰长汤姆森,田齐阔救过她的命她要报答,汤姆森对她实实在在她要依靠。她从不虚无地对待任何人,也就不承认自己有爱,就像不承认一个婊子的矫情和装蒜背后还埋藏着山高海深的情义。她说:“你怎么还抓住我不放?”徐锷沉思着说:“因为需要求证,看我的猜想对不对。记者戴维无意中知道了‘地下管网图’的用途,通过舰长汤姆森,让你从田齐阔的旅行箱里偷走了图,是吧?”他盯着她,“点头啊。”可是她偏不点头。他说:“后来你摆脱监视,又把图还给了田齐阔,为什么?”薇妹妹面无表情。他又说:“还有,用白色福特轿车栽赃保密局是怎么回事?又为什么还图之前要向青帮透露这个秘密?记者戴维想干什么,难道就为了发表一条爆炸性的新闻?”“你问的事我一概莫名其妙。”徐锷突然拉下脸,露出一个特务凌厉而阴鸷的本色表情:“你知道‘地下管网图’是干什么的?是不是还想隐瞒?没这个可能了,我们已经抓到了田齐阔。”薇妹妹也不示弱,口气尖硬地说:“那你还找我干什么?田齐阔会把‘地下管网图’交给你的。”徐锷冷冷地哼一声:“这个我相信,做过汉奸的人,骨头软得像面条。”薇妹妹停下不走了,回望着大教堂想回去。徐锷说:“你都要皈依上帝了,为什么还不能说实话?”她似有迷惘:“皈依有什么好?上帝会要我?”“连这个都没想明白,你来这里干什么?”她想了想说:“汤姆森说只有修女才可以坐军舰离开青岛,因为舰队司令柯克上将是个虔诚的天主教徒。”“你想混迹到修女队伍里?”她激愤地说:“我对你说了实话,就是想请你离我远点,不要让教会认为我还在做皮肉生意。”
林特立在密切关注徐锷以及党通局的行动的同时,把“地下管网图”的事报告给了南京鸡鹅巷53号,这是保密局总部所在地,得到的回答是:寻找此图是为了炸毁青岛。青岛是保密局的死地,不光前局长戴笠的飞机是从青岛起飞后失事的,它在青岛的潜伏特务在日伪时期也被日本“梅机关”和汪伪特工总部屡屡破获,损失惨重,超过了全国日伪占领的任何一座城市。但保密局不想让世人觉得它会为了戴老板以及众特务的死而报复一座城市,所以我们的原则是:竭力监视,暗中推动,但不要直接插手。林特立一听就明白,保密局一定参与了最初的谋划,表面上的回避只能是欲盖弥彰,后世对罪人的确定往往是出谋划策者而不是那个点火起爆的人。林特立派了一班特务轮流监视徐锷,自己抽身而出,继续去对付那些难以对付的知识分子。
他先来到《公民报》的报馆,警告主笔李信之,如果他再敢发表反南迁反破坏的文章,保密局就将以造谣滋事罪逮捕他并铲除他的报纸。林特立从金月啸的谈话中已经听出青帮对待李信之并不像对待自家兄弟那样两肋插刀,便寻思也许可以拉他入红帮成为自己的舆论工具,所以又说:“你不在家理,金月啸不可能为你豁出去,你的后路还是要你自己来找,随时都可以去卢公馆找我。”之后他又去了山东大学。有特务报告:校长温故卿出现在办公室,教授墨代圣也露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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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特立斟酌再三还是决定来硬的:“尽快做好一切准备,半月之内离青南下,不可能不走,绑也要把你们绑去。”知识分子的气节风骨会使校长和教授感到羞辱,必然会坚辞不去。他的语气将会更加坚决:“我们不过是执行命令,有话去南京说,不管是引退的蒋委员长,还是李宗仁代总统,都希望你们过去和将来都是铁骨铮铮的党国精英。”但这些废话统统没有讲,他走进校长室时,温故卿和墨代圣都在那里。一说起南迁,温故卿就干干脆脆表示:“好的。”墨代圣还问:“宝贝的就是那些藏书,怎么办?”还特意交代,“船票一定不要耽搁,上了船能让我们舒服一点吗?我们一家两口,外带一只大狼狗。”林特立说:“好的好的,先生莫急,保密局护送的贵人,哪个敢为难?”原来他们藏起来不见人就是为了不受各方影响冷静思考走与留,终于想明白了,结果还是受了别人的影响:已经到达南京的胡适之、傅斯年、梅贻琦等七八个教授,联名写信给温故卿和墨代圣:无限江山,同去台湾,屈子悲歌,此生无憾。又说:在政府“抢救学人计划”的进程里,你们将是最后一批,士子情怀,无外乎共赴国难,西风白雨之中,鹄望兄友起航扬帆。他们和这些人都是有交谊的,此番语重心长很容易被打动。
林特立似乎也受到了感动,离开时不禁朝温故卿和墨代圣弯下了腰,大有代表党国鞠躬致敬的意思,毕竟江河日下,一时不如一时,难得他们还能跟党国同呼吸共命运。他说:“如果温校长和墨先生能尽力说服山大的其他教授一同南下,那就将是功成事立,南京一定会额外嘉奖。”温故卿说:“人各有志,不便强求,但不妨号召一番试试。”墨代圣说:“不是教授行不行?我有个朋友叫田易,经我举荐在山大外文系代过课,后因学生不满回去了。”林特立问:“学生为什么不满?”墨代圣说:“他给德人和日人当过翻译,说他是汉奸。”林特立说:“跟着上船就是了,不过船票钱得自己掏。”“这个没问题。”林特立又鞠了一躬。温故卿和墨代圣送他出来。
山大的校舍原是德国人的俾斯麦兵营,因其坚固也叫万年兵营,虽说四座大楼都是两层,但因为拥有殿堂式的高度和造型,看上去十分壮丽华美。1931年山大还是国立青岛大学时,林特立曾是这里的学生,学物理又兼修文学。日本侵占东三省的“九一八”事变后,他作为反日爱国的学运领袖,领导了那次著名的秋季大罢课,导致行政院下令将国立青岛大学改为国立山东大学,学生一律离校,重新招生。谁会想到,十多年以后的1946年,当他再次出现在青岛时,做的第一件事便是以一个保密局特工的身份进入抗战胜利后刚刚复校的山大,破坏抗议美军暴行的学生运动。之后他多次来山大,也都是为了瓦解学运。林特立走出100号大楼,走向作为学生宿舍和自习室的300号大楼,想去见见几个线人,了解一下近期学生的动向。
林荫道笔直地通向前方,迟迟不绽叶的梧桐树还不能棚起华盖,半阴半阳的马牙石路面上洒满了湿漉漉的雾渍。大概已没有心思上课了,学生们来来往往。两边草坪的新绿覆盖着贴着地皮的枯黄,环绕起雪松、马尾松和落叶松,高大的木芙蓉和低矮的紫荆树都还没有开花,今年的花期明显推迟了。跟以往不同,树下没有读书人。一男一女两个人迎面走来,女的是学生,男的像教师。林特立瞅了男的一眼,心里不免咯噔一下:好像哪儿见过?他对长相的记忆向来十分准确,这次怎么想不起来了?或许是第一次相遇,他熟悉的仅仅是那种类似于他自己的特务的眼神:机敏而锐利,阴郁而好奇,有一种时刻都想穿透壁障探摸人心的企图和躲避危险的警觉。他突然转身盯上了那个人。
赵运来没有回头,却已经知道自己被人盯上了。四目相视的瞬间他捕捉到了一双猫眼的含义:特务。多少年来他都在跟特务捉迷藏,一眼就能认出来,无论神态和走姿,还是穿着和谈吐。他对身边的女学生说:“把传单给我,你不要跟我去了。”“为什么?”“有狗。”她回头看看:“狗在家里。”赵运来不再啰嗦,一把夺过女学生的书包,大步走向学校大门。恰好墨代圣从100号大楼出来,喊了一声:“墨蓝。”女学生跑了过去。墨代圣问:“怎么不去上课?”“现在谁还上课。”“那就回家,帮我收拾东西。”墨蓝转身望着迅速远去的赵运来:“不,我要留在学校。”墨代圣问:“那个人是谁?”“爸,你觉得他怎么样?”“什么怎么样?”
赵运来叫了一辆洋车,直奔大康纱厂,想把盯梢的特务引进工厂,审问一番然后干掉。在厂门口下了车,回头看时,特务已经不见了。他有点担忧:万一特务去纠缠墨蓝呢?他走进纱厂,碰到的都是熟人,显然他经常来这里。米达罗一把拽住他说:“我就等着你呢。”“有事?”“有人打问共产党在崂山哪个村庄,我寻思除了特务谁敢这么问,就骗他说崂山里头到处都是咱的武装。”赵运来沉思着说:“他公开打问不就暴露身份了吗?特务不会这么傻。他叫什么?”米达罗说了。赵运来吃惊道:“原来是他?再来找你,一定留住他,然后通知我。”“去哪里通知你?”“圣诞会。”赵运来说罢就走,他想立刻见到金月啸,问问寻找田齐阔的事。
墨代圣当天晚上就去了奉天路的田易家。这是一座独门独院的日式建筑,一层,平顶,外墙是砖,内里用木板间隔,据说都是从日本运来的具有上千年树龄的樱花木。不大的院子里,有三棵正在开花的樱花树。房子建于日本第一次占领青岛时的1915年,主人是一个经营“东洋料理馆”的日本侨民,他后来发了财,在八大关买地造了一处新宅,把老宅租给了田易。抗战时日本侨民撤离,田易花一百现大洋把房子买了下来。他后来很后悔,说俺要是不给钱,他还能把房子带走?田易属于那种吃日人饭做日人事的青岛人,也尽量模仿日人的习惯,喜欢喝红茶,饮清酒,吃寿司,招待客人总有生鱼片、鸡素烧、糯米饼、荞麦面条,家中没有椅子床铺,睡觉起坐都用榻榻米,还进门就得脱鞋。田太太也学着日本主妇的样子格外勤快地每天跪着擦洗地板。墨代圣脱了皮鞋,穿着至少有三个破洞的袜子,盘腿坐在客厅的矮桌前,喝着三增酒(清酒中加酒精、葡萄糖、饴糖和盐调制而成),说起船票的事。田易先是惊喜后是忧烦,说:“没有船票俺愁,有了船票俺更愁,俺们就田齐阔一个儿子,能撂下他不管?可他这会儿在哪里?前些日子他说要去德国,欢喜得俺们一晚上没睡着,后来听说没走成,‘地下管网图’叫人偷了。上帝,这个时候怎么还能降临晦气?青帮来找,教导总队的人来找,党通局也来找,都是要抓他。若鹤町的中国人都知道了,还跑来恭喜:是不是你儿成了共产党?你家有救了,到时候也替俺们说说话。俺说俺儿要是有这个命,这个春天就不会当秋天过了。”墨代圣说:“抓紧时间找,实在找不见,就只好你们自己走。”田易说:“俺明天去报馆,登寻人启事。”田太太端着一盘下酒的天妇罗进来跪下说:“墨教授总是想着俺们,谢谢了。”墨代圣说:“这点事也要说谢,你们帮我的我该说什么?”田易说:“中国人走得比外国人快,迈斯特稳稳当当的,啤酒厂还在生产,好像他想从地洞里溜走?”
正说着,传来敲打院门的声音,田太太赶紧去开门。来人不止一个,没等主人允许就纷纷进来,绕过田太太,也不脱鞋,站到了客厅里。领头的是徐锷,瞪着田易说:“起来跟我们走。”田易木呆呆地望着他。墨代圣问:“你们是干什么的?”“党通局的。”墨代圣说:“我们得到南京政府的南下邀请,正在商议启程的事,不信你去问问保密局的林特立。”他以为这样说就能让对方改变主意。徐锷的主意的确改变了,但是更糟:“看来你也得跟我们走一趟了。”徐锷身后的特务扑过来揪起田易和墨代圣,扭向了门外。田易苦苦哀求着:“俺怎么了?放了俺,放了俺。”墨代圣则大喊大叫起来:“我是蒋委员长题过词的人,不信你们去我家看看。”
墨代圣原先是中山大学的历史教授,1932年青岛大学改为山东大学后,新任校长温故卿力聘他来此任教。他跟温故卿曾是北大文科国学门的同窗故旧,后来他去德国柏林大学研究院深造,温故卿则继续留在北大,跟在胡适之和傅斯年后面办一个叫《新潮》的杂志,跟《新青年》一起鼓吹新思想新文化。所以他来青岛一是跟故旧性情相合,有高山流水之慨,二是他对历史悠久的柏林大学和德国人的科学、艺术、思想以及严谨而高雅的气质有一种深入骨髓的崇拜和爱戴,听说青岛是一座德意志风格的城市,便有了画饼也是饼的冲动。来了,就心情激动地到处转悠,转悠到啤酒厂时,惊讶地发现接待他的当地人居然说着比他这个留学生还要地道的德语。这是他跟田易的初识,喝了不少新鲜散啤酒,又约定了下次见面的时间,因为他想了解更多有关德国人建造这座城市的历史。
以后的交往中,田易带他走进了青岛的南部前海——德国人最初划定的欧人区:用洋楼装饰的海景,一座座依山面海的官邸和别墅,森森然的树木里露出红的瓦、黄的墙、绿的塔,更别致的是那些浅灰和淡红的石头,铺成了路,砌成了阶梯,立成了廊柱。雾海是白的,晴海是蓝的,地势起伏,有山陵有平川有河道。德国风格的街在山陵间穿行,像极了德国南部某些富人荟萃的安谧而温柔的小城。他赞叹它的美丽、舒适和干净,庆幸自己来对了:德国人真了不起,如此艺术地建设了殖民地,如同建设自己的家园。之后又来到紧邻欧人区的大鲍岛中国城,赞美的词汇就少了许多,这是中国境内的唐人街,虽然也是德国人的规划设计,却是“洋”里带“土”的,像是柏林郊外的景致。来自广东、天津、浙江等地的商人面街设店,再修甬道或穿廊连接后面的宅院,经商和生活绑在一起,街道不光狭窄,还很脏。好处是繁荣,一个熙熙攘攘的大市场和人居之地的混合说明中小商贩正在兴起。透过互相抢生意的吆喝,他听到了现大洋流淌的声音。
田易是个热心肠的人,看他游兴不减,又带他去了台东。他们是坐洋车去的,两人坐一辆,一路上坡,又是砂石路,车夫拉到半途就大汗淋漓停下了。墨代圣说:那就再叫一辆,你省点力。车夫不肯:说好拉两个人的,歇歇就走。田易说:俺们分开坐,还给你两个人的钱。车夫还是不肯:明明拉了一个人,怎么能要两个人的钱?墨代圣说:此君子国也,不着急,你慢慢拉。车夫这一趟也就挣了两角钱。问他一天能挣多少,他捏着钱笑呵呵地说:夏天了,好挣,除去三角五分的车租费,一天能挣六七角。墨代圣又问:够吗?田易代为回答:他一顿能吃一斤锅饼,一斤锅饼一角五分,喂饱自己,剩下的最多也就三角钱,用来养家糊口。车夫赶紧点头:先生是常坐车的,了解俺们。墨代圣寻思:我一教授一月四百多,真是天壤之别了。告别车夫,往前走,举目四望,墨代圣忍不住问:我们是来干什么的?田易说:游览台东。墨代圣说:这有什么值得游览的?一点点德国气息都没有。田易不吭声,低着脑袋往前走。墨代圣只好跟上。
这一天,他们就在台东转悠,街道弯曲,路面坑洼,凌乱的房屋有砖石房、土坯房、木板房,大多是泥顶和麦草顶,都很矮,到处都是垃圾,散发着臭气,蚊蝇密布。偶尔会有商店,出售杂货、米面和油盐酱醋,冷冷清清的。也有人在路边摆摊,大多是卖海货的,有撒网打来的小杂鱼,有从退潮后的海滩上捡来的蛤蜊、蛏子、小蟹和海带。有人提着篮子走来走去,向摊贩们推销杂面火烧。来来去去的都是女人和孩子,衣服褴褛,满脸菜色,不少孩子是光脚光屁股的。几个涂脂抹粉的乡下女人站在街边跟他们打招呼。墨代圣很客气地一一问好。田易说:别理她们,小心缠着你不放,没一个干净的,都有病。他这才意识到遇到了妓女。突然有个黑脸汉子从远处跑来,喊了一声“田易”。田易大步走去,也不在乎自己干净的西装跟对方蒙垢的短褂多么不协调,亲热地搂着肩膀问这问那,又拉他来到墨代圣跟前,介绍道:俺的邻舍家。原来他们都是前海青岛村的渔民,德国人修建欧人区时以一平方米两角的价钱强行遣散了他们,大部分都定居在了台东。说着汉子就哭了,田易也唏嘘不已,迁来台东的渔民有不少已经死去了。田易问他干什么营生。他说在火车货站卸煤,刚在海里涮净了自己回来。汉子请他们家去。田易也不客气,对墨代圣说:走吧,你累了,去歇歇。
可那是什么家呢?三面泥石一面杂木板的房子不到十平方米,生活着夫妻两个和三个孩子,床和锅灶,外加一个吃饭的矮桌,基本就满了。孩子一个八岁,一个七岁,一个三岁,瞪起眼睛望着客人。本来还有两个,都饿死了。汉子说这话时脸上静如死水,张罗着要给他们烧水。田易一再说算了。汉子得意地说:俺有煤,每天都会偷几块回来。说着翻起褂子,手伸向特意缝在里面的口袋。田易问:女人呢?汉子说:捞海菜去了。他们坐在床沿上,用主人吃饭的碗喝了水,起身告辞时,田易拿出两个现大洋放在了床上。墨代圣赶紧效仿。田易说:怎么能让你破费。自己又拿出两个现大洋,把墨代圣的硬是塞了回去。汉子觉得让人施舍很没面子,拉下脸来说:拿走拿走,请你们来就是坐坐,不要你们可怜俺,俺的孩子俺养得起。田易和墨代圣躲闪着抓起现大洋要还给他们的汉子,逃了出来,快步前去。走不多远,一座晾晒海带的土高台挡在了路上,他们踏上去,极目四看。墨代圣不禁哦哟一声,吃惊地看到贫民窟的延伸竟是一望无际的。他问:你今天把我带到了青岛最糟糕的地方吧?田易说:还有台西呢。
几天后他们去了台西,果然台西比台东更糟糕,是贫民窟里最差的。有一些泥石垒造的房子,更多的则是破席子、烂木板、柳条编、玉米秆围起来的窝棚,都是麦草或席子的棚顶,鸡狗人同堂,逼仄难当。泥泞的小路在窝棚间蜿蜒,到处都是人畜的粪便,孩子们就在粪便的间隙里追逐打闹。他们走不多久,鞋上就沾满了泥巴。墨代圣跺着脚说:这也是青岛吗?在一处污水连片的十字路口,云集着一些女摊贩,裹在轰不走的苍蝇堆里出售捡来的海货,因为离海近,倒是很新鲜。围着地摊挑拣海货的也是女人,个个都是补丁缀补丁的衣裤。墨代圣环顾四周说:怎么一个男人也没有?田易说:你想见见男人?又说,德国人没来前台东台西都是田野,地多人稀,有种了的也有撂荒的,现在你看看,插脚都难了。贫民窟紧挨着团岛,他们走过去,看到了德国人修建的炮台和满地荒草的刑场。田易说,德国人在这里杀的第一个人便是他的邻舍家,叫段三。段三死活不肯搬迁,说是祖宗的坟墓就在后院,他离开了祖宗他就得死。他就这样预言了自己的命运。德国人杀了他后,青岛村渔民的遣散就再也没有遇到障碍。田易说着跪下磕了一个头:段大哥,俺来看看你。一阵风迎面吹来。他起身说:这里阴气太重,赶紧走。
一个小时后,他们坐着洋车来到了小港码头。田易远远指着说:看吧,男人。这里是帆樯的世界,密密麻麻停泊着一些中型和小型的船舶。装货,卸货,运货,黑脸黑脊梁的苦力就像蚂蚁穿梭在码头和陆岸之间。另一边的鱼码头上,苦力们有的正在用铁桶和渔网把鱼从船上运到岸上,有的在鱼堆里拣选分类,拉鱼的人力车排成了队。靠近码头的路边是一些饭摊,出售煮地瓜、高粱饼、玉米窝头、杂合面煎饼、咸菜汤、白开水。许多苦力挤在那里狼吞虎咽,雇主规定的吃饭时间最多十五分钟。田易说:这还是幸运的,有活干,没活干就得饿肚子,工钱再少也得忍气吞声,就怕被人顶掉。你去胶济铁路两边和那些德人、日人、英人、俄人、美国人开的工厂门口看看,天天都有一堆等着招工的农民。中国人又多又贱,劳动力便宜得不如臭鱼烂虾。
墨代圣默然不语,扭头离开了田易。他似乎有些怨恨田易,嫌他带他见识了贫民窟和码头,粉碎了他的青岛梦——他来青岛,是要寻访那些让他膜拜钟情的德国精神、日耳曼流韵的——剧院里有席勒的话剧,书架上有黑格尔的哲学,交际中能听到歌德的诗歌,客厅里流淌着贝多芬的音乐。他意识到田易带他走来走去就是想告诉他:德国人在创造美丽、浪漫、优雅、繁荣的同时,也创造了惨不忍睹的丑陋和苦难。当年的德国人生活在一个风景如画的超级花园里,它的周边却是由他们精心制造的乱糟糟的中国城和堆积如云的贫民窟。这个文明璀璨、气质高雅的民族,带给别人的却是不堪入目的肮脏和贫困以及奴隶的艰难和卑贱。墨代圣对德国人的热爱和钦佩就在田易带他浏览青岛的那些日子发生了变化。
有一天,在墨代圣的要求下,田易带他去日耳曼啤酒公司拜见迈斯特。他用德语打招呼,还想握手。迈斯特却傲慢地躲开了,摆摆手说:坐吧。他连杯水都没倒,更不要说从身后的铁盆里拿瓶冰镇的啤酒了。墨代圣坐下,介绍起自己在柏林的经历,说他听过巴赫和瓦格纳作品的演奏,瞻仰过康德的墓,他们都是德国的奇迹。迈斯特说:一个中国人能喜欢他们也是奇迹,喜欢归喜欢,能不能搞懂呢?轻蔑是显而易见的。墨代圣有些尴尬,却还是谦虚地说:不完全懂。迈斯特更加放肆了:不配的自然就不懂。一直弯腰站着不敢坐的田易插进来说:德国人是啥人,中国人怎么能搞得懂?不能比的,一个大个子,一个小个子。墨代圣这才发现,迈斯特的个子的确很高很健美,好在他并不会因个子矮而自卑。他起身告辞,没有再把手伸过去。田易向他的老板深深鞠躬,得到允许后才出来。墨代圣问:你在德国人手下活得很憋屈吧?田易说:憋屈什么?好得很。墨代圣大惑不解:怎么个好法?田易说:你都看见了,俺有吃有喝有体面。
这天晚上,他在日记里写道:作为第一代殖民,田易得意于自己见风使舵的生存智慧,满足于驯服带给他的富裕和与众不同的方方面面,却又没有丢弃对自己同胞的怜悯和一个中国人对侵略的本能的排斥。他知道自己早就失掉人格,挣扎着想用同情来弥补,也算有良心吧?他一定还有故事,很多很多。
墨代圣认识田易多年后才陆续知道他的经历。
4
那年田易二十岁。清晨有些迷离,山丘树木恍然还在睡觉,草和树比昨天又枯黄了些,气温却热了许多,秋天像是不走了。有雾,淡的地方显出荒凉,浓的地方藏着人烟。他从家里出来,穿过依山起伏的村道,沿着一条河走到青岛湾,想看看有没有船靠岸,好讨一点杂鱼煮给父亲吃。他家的船去年秋天遇大风走锚,不知漂到哪里去了,走遍沿岸也没找着。穷人家,再置一条船不容易,要等到猴年马月去了。他没看到靠岸的船,便往南走向了总兵衙门。衙门前有一大照壁,画着巨龙捉太阳,吓唬海那边的外夷不要来犯。又有传说:官员见了此图,可以勤政戒贪,百姓摸摸此图,可以避难致富。他走过去摸摸龙尾,又向不远处的天后宫走去。这个季节既不祭海,又不逢年节大集,天后宫前冷清得很。他去殿里磕了头,乞求有船打鱼,有粮吃饭,便来到东关街,看看车马驿站里有没有搬运货物的活儿,好歹挣几个喝疙瘩汤的钱,没有,又走向新街。这里有钱庄、当铺、药店、粮行、杂货店、洗染坊、烧锅店和饭铺,他来回走了两趟,便钻进渔行死皮赖脸地帮人家搬鱼过磅。不是雇来的工,没有报酬,但走时可以得到两尾不大不小的鱼,运气好的话,还会遇到一堆一时卖不出去,将臭而未臭的杂鱼,主人会不耐烦地说:都拿去,拿干净,把地方打扫出来。今天运气又好又不好,正有一堆杂鱼要清理,但必须两个人分。那人说他先到,得先挑,剩下的归田易。田易说:好坏平分,谁也不吃亏。那人不肯就打起来。田易觉得自己没使多大劲,对方就瘸着离开了渔行,一堆杂鱼全归了他。田易用一片破网兜着鱼往家走,路过海边时,又捡了些被潮水冲上岸的海菜,一抬头,看到飞速飘摇的雾里,露出了一个东西。他愣了一下,扔掉手里的杂鱼和海菜朝礁岬跑去。
他看到远处海面上有四艘冒着青烟的大军舰,看到几十条小船朝岸边驶来,每条船上有十多个人。正是退潮的时候,礁石裸露,赭色的垒造起伏跌宕。小船朝礁石疾驶,很快就靠岸了。人密密麻麻爬上来,都是白衣白裤白帽子,一会儿又上来一批,都是白衣蓝裤蓝帽子,接着上来了第三批,变成蓝衣蓝裤蓝帽子了。以后他会知道,这次登陆的有水兵,有海军陆战队。帽子的形状不同,有的带檐有的不带,有扁的,像大烧饼顶在头上,有圆的,像大半个西瓜扣在头上,还翘着瓜蒂。不用打问,他一下就看明白了,圆帽是大官,檐帽是小官,扁帽是兵。他们迅速走下礁石,走到平整的海滩上,然后列队前进,都带着枪,是背着的,不是端着的,可见他们并不认为会有人抵抗。田易呆望着,还没有意识到这支外国军队的到来会让他的生活发生一个翻天覆地的变化,只是觉得愕然好奇,便跳下礁岬跑了过去。
作为登陆的外国军队遇到的第一个中国人,他立刻引起了对方的注意。一个军官朝他走来,用汉语问:总兵衙门在哪里?清军兵营在哪里?他指了指。军官说:“请给我们带路。”他转身要走,军官一把揪住了他。
就从这天开始,田易创造了许多个第一:德国人初到时,他靠着领路寻人拿报酬,成了青岛村第一个告别打鱼生涯的人。德国人投入巨资迅速开始殖民地建设时,他成了第一个包工头,几乎把青岛村所有青壮男人都拉去挖基、开山、运石、垒墙。建造城市需要大量劳力,周边农民蜂拥而至,青岛出现劳工潮,他成了第一个劳工经纪人。城市建到一半,需要修建地下管网,他因为已经略通德语,而成为第一个沟通德人和当地居民关系的翻译,管网修到哪里他就翻译到哪里,后来他发现自己翻译错了,说是管网,但大部分地方不是埋管子,而是用石料箍建通道,通道有大有小,大的可以走象,小的可以过人。这时青岛村被纳入城市规划,村民必须卖地搬走,德人的出价是一平方米一马克,折合现大洋六角,他第一个推倒了自家的房屋,也成了第一个替德国人驱赶父老乡亲的人。青岛人口迅速增多,治安出现混乱,德国胶澳总督府设立巡捕房,招募二十八个华人巡捕维持秩序,他成为第一任华人巡捕的马快(头目)。巡捕房规定:华人夜行必须提挂灯笼,违者监禁或鞭笞五十;华人不得将有声响之独轮车驶入欧人区,违者将车及货物一并没收,一周内缴纳罚金三马克,过期不赎充公;华人马车夫须自备清廷五品官的蓝色顶子帽才可进入欧人区,违者禁入;华人巡捕须自备黄铜顶子帽,才能上班领到薪金。而作为华人捕头,田易第一个穿上官靴和武官蟠云褂,戴起水晶顶子帽,趾高气昂地巡视在中间柏油两边马牙石的欧人街上,用严厉的执法让同胞感到了德人奴仆被纵容的凶狂。有那么几个月,他还穿戴上了清廷县官的七品袍褂和顶子帽,因为德人水土不服一连死了好几个,急需一个看墓人,首要条件便是必须穿戴知县品级的衣帽,意思是就算中国的父母官,也只配为欧人守墓。别人没钱置办,只能干瞪眼,他是有钱的,便又成了第一个待遇不低的看墓人。后来因为忙,顾不上,他便雇了一个穷人顶替,但只付给对方一半薪金。后来他又第一个在紧挨欧人区的汉堡街(今河南路)建造了一院房子,第一个带着渔民的腥气娶了商人的女儿做老婆,第一个把他的婚礼办进了德国人的教堂。那一天,教堂的塔楼尖顶上升起了德国国旗,门楣上挂着横幅:祝日耳曼地久天长。在管风琴洪亮的伴奏下,德国的孩子们唱起了歌:莱比锡的黎明,汉诺威的花冠,普鲁士的胜利,来自主的洪恩,威廉皇帝的光荣,德意志万岁。没有一句祝福新人的话,好像不是一场婚礼,而是德国皇帝的祝寿礼。但作为第一个在德国人的教堂办婚礼的中国人,他还是感受到了庄严的气氛和上帝见证婚礼的荣幸,尤其在牧师布道时,他都感动得发抖了。牧师说:我们已经把帝国鹰徽的盾牌插在青岛,我们乐于帮助任何人,包括这一对美丽而友善的新婚夫妇。但如果有人想在我们的势力范围内伤害我们,就一定会受到铁拳的严厉回击。
之后不久,父亲死了。那一年,德军六百人占领了青岛属下的即墨县城,看到孔庙的建筑敞朗讲究,又没人住,便占作了兵营。有一班人马睡在孔子和孟子像前,觉得日夜被中国的圣人盯着格外不舒服,就砸了孔子的像,挖了孟子的眼睛。这怎么得了?沸腾的民怨立时蔓延开来,先是前往北京参加会试的孔孟后裔孔广謇和孟超武联络一百多名山东举人向都察院告发此事,后有康有为、梁启超鼓动各省举人纷纷向都察院呈递条陈,于是便有了第二次“公车上书”,八百多名举人签名,要求责问德廷,严办毁坏圣像之凶徒,赔偿一切损失。北京正闹着,几个移居青岛的乡绅不知从哪里闻知了田易的行为,来到汉堡街田易家的院门前,先用文言骂,再用俚语村话骂,边骂边把道听途说的老底揭了出来。田易的父亲这才明白儿子杀人原是为了让德国人有理由霸占青岛,怪不得儿子安然无恙越来越阔。就算他是一个老渔民,也懂得害世国贼除了该死没别的选择,儿子死不死他不管,他自己首先没脸活了,不死就说不过去了。那时辰田易不在家,他打发儿媳出去找田易,自己一根绳子吊在了簇新的还带着原木香气的房梁上。田易收尸时说:你好糊涂啊,国好国孬管俺们什么事,俺们贫苦熬煎时谁管过?
虽然父亲为他而死,他却还是老样子。有一天德国胶澳总督府民政部中国事宜辅政司的官员棣特立来找他,要他辞了所有的事,来做辅政司的一员。他问起待遇。棣特立说:你做的事跟我们一般无二,自然跟我们一样。他喜出望外:不光钱多,地位也高了。到位以后才知道,是要他去拆除天后宫的。德国人的意思是:在这座新兴的典范的殖民地城市,德国人和其他欧洲人生活工作的地方,怎么还能有一座中国的民间神庙,招徕八方渔民焚香祭海呢?田易想想也对,就带了一帮外地劳工前往拆除,结果打起来了。青岛沿海渔民闻风而来,围住天后宫坚决不让靠近。田易说:你们不想活了,德国人的命令也敢违抗。渔民们就骂他是败家乌龟卖国乌贼。他说:难道国是你家的?俺的国家俺卖一点又怎么了?打起来时田易没有动手也没有挨打,他被靠他吃饭的劳工保护了起来。田易想:看来拆除难了,硬拆的话要死人的,能不能不拆?回去给棣特立说:这是中国最早的神殿,离现在三千年了,拆掉太可惜,不如留着,俺们可以派兵把守,严禁当地渔民前来开庙会祭天后娘娘。棣特立想,三千年前还没有德国也没有日耳曼,这座庙就已经存在了,在欧人区保留一座古老的文物也算一个景观,便把田易的建议报告给了总督叶世克。叶世克说:这个中国人说得对。天后宫就这样保存下来了。田易发现他的作用也可以是相反的,便去给渔民们说:不拆了,但如果你们还想热热闹闹烧香祭海,恐怕就保不住了。
对中国人来说,保住天后宫就是保住天后娘娘,娘娘对自己人是保佑的,对外国人是震慑的。震慑之下,总督叶世克很快变成了京山路上的一座墓,人称“鬼子茔”,变成了威廉街(今太平路)上的一座纪念塔,人称“倒塌(塔)”。不久“倒塌”被人推倒砸烂,德国人派出军队捉拿肇事者,即墨人李象风放言说:俺便是那个倒塔好汉。然后埋伏在黑暗处,杀死了一个来拿办他的德国士兵,又贴出“认领书”说:若中国人都不怕死,每人杀一个洋鬼子,看这些杂种鬼子还敢进中国。后来又有了李象风领导的抗粮运动,他发动青岛周边一百八十个村庄盟誓签约,拒绝向德国人出售粮食,想让他们绝食而去。德国人很紧张。田易说:没什么可怕的,俺了解这些农民,给一点甜头就能扭转局面。他建议棣特立让德国粮商立马提高收购价。果然不假,一斤原粮仅提高了两分钱,那个盟誓签约就土崩瓦解。李象风很无奈,半路上截住一个卖粮农民狠揍了一顿。之后不久山东巡抚也派清兵押送来了粮食。德国人哼哼笑了。棣特立说:田易是最好的中国人。
李象风当然不会善罢甘休,潜入地下一年没露面,等再次露面时就不是一个人,而是一支由他领导的抗德义勇队。队员有农民,也有码头工人、人力车夫和其他苦力,活动频繁,神鬼不觉,目的就是为了赶走德国人。德国官兵喜欢晚上去俱乐部、咖啡厅、酒店消磨时光,返回营区时往往喝得东倒西歪。人力车夫会主动迎过去:上来吧,长官,去哪里?其实他们根本不会往兵营的方向去,看到顾客醉眼蒙眬,辨不清青岛曲里拐弯的道路,就撒腿直奔会前街(今莱阳路),那儿僻静,路边有壕沟。车夫假装停下解手,轮子一抬就把人掀到沟里去了。沟里早有埋伏,一阵乱石砸死,缴了枪就跑。义勇队经常出没的地方还有市区通往台东的偏僻路段,倒霉的不光有德国军人,还有跟德国人打得火热的华商。田易不是商人,但也吓得天天晚上不敢出门。青岛以北杨家村的村后有个八角琉璃井,井旁有座铁房子,李象风就在这里发布指令,也惩处德国人——绑上石块投入井中或抛进大海。但李象风也不是天天杀人,他有个原则:杀人有数,不得妄来。德国人每杀死三个中国人,他才杀死一个德国人。意思是要让他们欠俺们的,不能俺们欠他们的,义勇队的“义”就是以直报怨,报而不乱。一时间李象风和他的“青岛匪”让德国人胆战心惊,有说一千人的,有说三千人的。胶澳总督府和山东巡抚派军队竭力清剿,一连几个月没有下落。
棣特立对田易说:你要是能探知李象风的藏身处,总督一定会亲自接见你,说不定还能安排你访问德国。田易一听就很激动,没多想就去四处打听。他曾是各路劳工的衣食父母,现在举着钞票让劳工为他打听一个大名人的去处也不算太难。果然就打听到了,在他告诉棣特立的第三天,李象风被捕了。这个消息把田易吓了一跳:真的是因为俺?第二天新总督托尔就在总督府接见了田易,承诺年内安排他访问德国。田易的喜悦和感激是发自内心的,按照中国的习惯,他跪下来给托尔磕了七八个头。但托尔和在场的棣特立都不会想到,当然晚上,田易就又背叛了德国人。义勇队有个叫傅二的来家里找他,威胁道:本来早就要处死你,想到你说不定对俺们有用,就手下留情了。今天就是用你的时候,说,棣特立住在什么地方?田易说:俺知道你们想干什么,欧人区戒备森严,你们很难靠近他的办公室和宅邸。傅二将一把刀插在桌子上:说还是不说?田易说:别误会,俺也是中国人,俺是要给你们出主意的,棣特立后天上午要坐车去码头迎接机器铡,跟去的人不会多。还有,你们想把李象风换回去,光一个棣特立是不够的。傅二问:那你说还能搭上谁?田易说:总督托尔虔诚地信仰基督,他跟牧师是无话不谈的朋友,但见了牧师还会下跪吻手。义勇军的抓人很成功,先抓了离开欧人区的棣特立,后抓了去大鲍岛传教的基督教堂的约翰牧师。总督托尔连夜召集属下讨论营救办法,发现唯一的办法就是同意交换。
第二天,巡捕房门外的小广场来了许多人,有市民也有专门叫来受教育的黑澜大学和水师学校的中国学生。所谓教育就是威胁,看文明超前的德国人制造的机器铡拥有何等神奇的铡人效果。它的特点是只要通上电就能按照当权者的意志以一当十地履行刽子手的职责。被拉来试刀的是一个码头工人,他弟弟被德国监工开枪打死,他发誓报复,怀揣匕首杀死了德国监工。当他的头毫无声响地离开肩膀时,人们并不知道他的灵魂已经上天,直到听见血的流淌才惊呼起来。血一滴也没有飞溅,而是流入了下面的凹槽,这样便可以收集起来,稀释后浇灌森林田地。操作机器的人介绍说:杀人机器的杀人效率极高,如果十个人同时躺进铡床,保证能在一秒钟之内让其全部灵肉分家。而且还会有音乐伴奏,伟大的种族主义音乐家瓦格纳的不朽作品将成为一切死亡的奏鸣曲。接着他就放起了音乐,是歌剧《罗恩格林》前奏曲。第二个试刀的就是李象风,但德国人拉他出来转圈示众后又带他离开了现场,试刀换成了别人。他们把李象风带到远离欧人区的四方化学染料厂放了他。义勇队在看到李象风后,也讲信用地放掉了棣特立和约翰牧师。但几天后李象风就死了,毕竟清军里有许多当地人,很容易探知他的去向,他们化装跟踪,就在李象风上坟祭祖时杀了他。棣特立说:按照我们的规矩,是要公开审判后送上机器铡的。但山东巡抚的命令是:捉到即杀。田易说:巡抚大人英明,免得劫了法场。
此后田易又有过一次两面三刀的作为,结果很理想,义勇队和德国人都更加坚定地认为他是“自己人”。春天,德国普鲁士邦亨利亲王携夫人踏上了这块他深以为自豪的东方殖民地。到达后过了几天才明白,他可以纵马游玩的欧人区不过是胶澳租借地的一小部分,连二十分之一都不到,归德国统治的领地大着呢,靠骑马走不过来。于是他决定坐着轿车去视察,最好能走到殖民地的边沿,看看那里的界碑再回来。田易是被辅政司派来伺候亨利亲王的,除了跟中国人接触时做翻译,还负责介绍风土人情,让其品尝土特产和中式饭菜。他天天鞍前马后,尽心尽力,每次毕恭毕敬时都会看到亲王的皮鞋照见了他的脸。就在出发视察这天,他用极其恳切的语气说:大人最好今天不要去,应该先让侍卫们去探探路,中国的土匪多多的有。亲王不听,田易就去给夫人说。夫人便坚决制止了亲王的出行:听这个中国人的。这就等于取消了亲王的视察,因为探路的侍卫出事了,义勇队的袭击让出行的三辆车都趴在了半路上,车上的人全部死亡。义勇队的新首领傅二可没有李象风那般仁义:什么你杀三个,俺杀一个,你欠俺的,俺不欠你的,统统不要。他是见德兵就杀,见德商就吓。亨利亲王夫妇、总督托尔以及棣特立听说后惊得浑身冒冷汗,又突然想起了田易,叫来由亨利亲王亲自问话:你怎么知道会有袭击?田易说:俺哪里知道,就是觉得小心没大错。亲王大大地嘉奖了他一番,送给他一块瑞士金表作为救命之恩的谢忱。他跪下来给亲王磕头,给夫人磕头,给在场的所有德国人磕头,之后战战兢兢接过了表。德国人的全部疑惑是:义勇队怎么知道亲王要去视察以及视察的时间和路线?他们全力寻找可疑的人,找来找去也没有怀疑到田易头上。事实上正是田易把情报透露给了傅二。那天傅二去家里找他:听说来了个亲王,这里有封信你送给他,想让他知道中国人不欢迎他们。田易说:送信干什么,不如直接杀了他。就说了有关视察的事。傅二大喜过望,拍着他的肩膀说:中国人都像你这样就好了。傅二这话没有白说。几个月后傅二被叛徒出卖,田易又出卖了叛徒。就在德国人拉着傅二游街公审然后让机器铡斩头的同时,义勇队也将叛徒的头挂在了大树上。
1914年日本人和德国人在青岛开战不久,德国人就吃不消了,除了俾斯麦山的炮台,全部失守。田易用一块白士林布包了笔墨,背在肩上,打着一面自己画出来的膏药旗来到了日本人的阵地。一个军官用中国话问:干什么的?他用日本话回答:来献宝的。当场取出笔墨,在膏药旗上画出了俾斯麦山的地形地貌、炮台布局和连接山下俾斯麦兵营的地道。日本军官高兴得连说“妖细”。就这样,在德国人这边如鱼得水的田易,又急急忙忙投向了日本人。
他在日本人的统治下继续着他的安稳和富足,两年后,便和迈斯特有了关系。那时候少数几家德国企业还留在青岛,日耳曼啤酒公司是其中之一。公司总经理迈斯特想给日本人推销啤酒,急需一个在日本人那里吃得开的中国人,田易成了不二之选。他干得不错,一年后便成了啤酒公司的正式员工,做了不少迈斯特做不到的事。有一次几个日本商人付的现大洋都是声音低沉、质量低劣的哑板,银行拒收。他便把他们请来啤酒公司吃饭,突然锁了门说:不把哑板换回去谁也别想走。他还发明了清啤酒,就是勾兑清酒、樱桃酒和啤酒卖给日本人。日本人很喜欢,批量生产后供不应求。迈斯特让他做销售部副主任,专门负责跟日本人打交道。那次日本海军拿走十五箱清啤酒不给钱,他就去码头跪着讨账。冬天,海风呼啸,奇寒难忍,他一跪就是三天,感动了迈斯特,也似乎感动了日本人,居然还钱了,一分不差。还有一次,一伙日本兵来到啤酒公司,要拆了金属的生产线拿去造炮弹。还是田易跪下来请求日本兵宽限两个小时。两个小时里,他带着十箱清啤酒作为献礼,见到了日本守备军司令部的海军代表柴田,请求保留啤酒公司的生产线,并许诺以后每个月给司令部赠送二十箱清啤酒。也许日本人本来就是想通过要挟得到好处,柴田下令撤回了日本兵。为此迈斯特除了发给他跟德国主管一样的工资,每月还额外追加了三十个现大洋,叫“跟日人打交道忍羞费”,这笔钱直到1922年日本人离开才取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