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承爌
1933年先生在杭州任钱塘江桥工委员会主任,我在上海两路局工务处设计课负责北站大厦的设计及施工,以工作关系幸得识荆。抗战开始后,自1940年起追随先生直至1982年,他既是我的上级又是我的益友。先生不幸于1989年11月12日在北京逝世,我在上海以年老体弱,不能参加告别仪式,深感内疚。
詹天佑、茅唐臣两位前辈都为中国人争了气。他们不依赖外国人而亲自挂帅,亲自设计并组织施工,胜利完成艰险工程,一扫外人对我们的藐视,也增加了国人自强的信心。这两位工程师的功绩自应永垂史册。但有个别不明实际情况者对茅公德才小有微词,尽管这些言论无伤大雅,我仍愿将先生生前鲜为人知的数事披露于此以释疑。
先生自幼好学,锲而不舍,在交通部唐山工业专门学校以第一名毕业,去美国入康奈尔大学读硕士学位。注册时经过考试,成绩非常好,校方决定,以后凡是“唐山工专”毕业生进康奈尔大学研究院者都可免试入学。他在美国卡利基—梅隆理工学院写的博士论文题为《桥梁框架结构的次应力》。当时国外计算这种次应力有六种方法,先生提出新而较优的方法,因而获得博士学位。“文革”时有人想在“茅氏计算法”中找缺点,设法取得原文,不料该方法理论颇深,看懂都不易,更遑论从中求疪,遂懊丧而罢。此虽小事,亦证明先生的学问是名实相符的。
先生任钱塘江桥工处处长时,罗英任总工程师。有人为罗英鸣不平,说“茅靠钱江桥而一帆风顺,罗则望尘莫及”。出此言者是不明当时情况。1933年曾养甫任浙江省建设厅厅长,此人颇有魄力和事业心。他对茅极相信,先后任茅为钱塘江桥工委员会主任和钱塘江桥工程处处长。筹工程款由曾负责,工程方面则由茅负责,用人有全权。他们二人对完成此桥都有破釜沉舟的决心,曾对茅说过:“建桥若失败,你我二人都跳钱塘江。”曾茅相得益彰,二人中如缺一则当时不会有建钱塘江桥的计划。当然该桥的完成是靠集体力量,罗英同志有很大功劳,应受人尊敬。但若谓茅与罗之功了无轩轾,则不是事实。至罗英同志新中国成立后患不治之症,未能尽其所长,是我国工程界一大损失,深令人惋惜。
1949年淮海战役后国民党军队一蹶不振,国民党官员见大势已去,纷纷自谋生路。上海市长吴国桢辞职,由陈良继任。陈妻李佩娣是先生留美时同学,知先生才能,推荐于陈。5月2日发表先生为上海市政府秘书长,次日李访先生促就任。先生责其不事先联系而强人所难,逐坚辞不就,为了避免骚扰,称疾入医院。李知先生不可强,但仍数往劝驾。先生曾于1948年参加一进步组织“科学工作者协会”,该会会员多是爱国知识分子,准备在国民党政府垮台后收拾残局时尽一份力量。该会与中共地下组织有联系,闻先生被提名为上海市政府秘书长后,即转告党组织意见,请先生委曲就职以为人民办好两件大事:(1)当时有爱国学生300余人被捕,关押在龙华监狱,急需设法营救。(2)国民党军队扬言退出上海时要炸毁电厂、自来水厂及各工厂,须尽力阻止之。先生颔之。
先生即商诸李佩娣,以须保证能办到此二事为就职交换条件。李考虑后答以营救被捕学生尚易办到,至退出上海时不毁坏各工厂则比较困难,因陈良还须听命于汤恩伯云云。在此之前,先生与中国工程师协会董事赵祖康等五人同到南京,向李宗仁代总统及何应钦请愿,要求国民党军队退出上海时保存公共事业和各工厂,李宗仁同意并发出指示,但汤恩伯仍不肯执行此命令。
某晚李佩娣电话约先生:明晚你必须做十几分钟的上海市政府秘书长,以此身份参加一个各国领事联合召开的会议。先生准时到达瑞士领事馆,则见各国领事均到会,由瑞士领事主持会议,一致要求国民党军队退出上海时勿破坏各工厂,该书面要求由所有领事签字交与先生。先生允尽力设法洽军方达到此目的,遂将该件交由陈良转与汤恩伯。汤慑于外国人的势力,故弃城逃走时未进行破坏。
某日,陈良未征得先生同意即登报宣布,茅秘书长于某日在天蟾舞台举行就职典礼,先生辞以疾拒往,故未举行典礼。先生迟迟不就职引起蒋介石的愤恼,5月15日蒋派车到医院接先生至寓所,欲面促以威胁之。家中人恐有不测颇为忧虑,先生毅然携幼女同往,留女在李佩娣家中听消息。蒋与先生见面后说:“你当秘书长甚好。”先生辞以病不能胜任,蒋又说:“快些病好,快就职。”先生仍坚辞,蒋见先生不屈只得“送客”。先生威武不能屈的精神令人钦佩。
5月24日晚中国人民解放军进驻上海,次日先生出医院,向各方探悉300余学生无恙,各工厂未被破坏,觉得为解放上海尽了一份力量,深感欣慰。陈毅同志进上海后对先生说:“你对上海解放,是有贡献的。”由此党和国家领导知先生德才兼备,有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精神,遂器重之。“文革”时期先生得周总理的保护,坏人虽欲加害,亦无法得逞。
1987年7月我到北京参加中国土木工程学会表彰老专家之盛会,与先生一同领取50年从事土木工程的荣誉证书。次日到茅府话旧,当时见先生精神矍铄,谈笑甚欢,以为期颐可望,岂料这次会晤竟成永诀,悲夫!忆先生悼罗英同志挽联中有“语言犹在,五十年坠欢难拾,前尘回首痛重泉”之句,今日我悼念先生之悲痛心情,也可用此词句表达,呜呼!
(作者系铁道科学研究院高级工程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