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她知道真相,然后绝望颓然地坐在土炕上继续哭泣?我说:“姥姥,也没准外国人发明这药了,我回北京打听打听,你现在好好吃现在的药。”姥姥眼睛里闪出一点光亮,“真没准有,外国人啥都能造出来。”回到北京,我找不到这种药,有一段时间甚至不敢给姥姥打电话。大概她内心虽然期望,但其实也是知道真相的,所以也并没有让人打来电话追问这件事。我曾想象过一个人突然要学着接受自己不能再正常行走和生活,所需要经历的内心痛苦,但再切身的想象,也肯定不及身在其中者的万分之一。母亲和我讲过,从医院回到家里那段时间,姥姥常常摔在地上,因为她下地时仍以为自己手脚利索,可以自由行动,她以为她的腿已经迈出去了,而实际上并没有。然后,在一次又一次的跌落之后,摔倒的疼痛和屈辱终于压倒了那个完好的自我意识,她渐渐习惯了半身不遂的身体,也开始使用拐杖的辅助。
家里人为此难过,但人人心里也都暗自觉得,姥姥已经六十几岁,是老人了,在经历过中年守寡、独立给三个儿子娶上媳妇的苦难日子之后,遭遇病痛,内心虽留有岁月磨砺过的坚强,但只要她心里愿意对疾病屈服,日子还是能过下去的。我知道,这坚强是用血与汗凝固而成的老茧武装起来的,它可以帮助姥姥抵抗现在的苦痛,可这坚强本身,又是何等让人揪心啊。无论如何,和所有遭受长久病痛的人一样,她渐渐接受了自己的情况,至少在旁人眼里是这样的。第二年春节,我再去看望她,姥姥已经不再问我要灵丹妙药了,她会跟我说我拎去的牛奶、罐头哪个更好吃,问我女朋友怎么样。她穿着棉衣棉裤,坐在炕中央,因为左边身体不能动,她在炕上半趴着,总是挨着炕那面的衣服更脏一些。姥姥的眼角有些眼屎,我想给她擦去。她说不用了,一会儿还得睡,睡睡醒醒的,擦它干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