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动乱时,我才上小学三年级。学校停课了,在家闲待的一年里,我读了许多古今中外的小说。读古典小说,《水浒传》是头一本。记得,我那时能背诵出“三十六天罡星”与“七十二地煞星”的名字,对梁山好汉们钦佩不已。可我心里有一个小小的疑团,好汉们大胆豪饮,都在十碗开外,他们的酒量真有那么大么?行者武松过景阳岗,在酒店里狂喝十五碗,并未烂醉如泥,还凭借着酒力打死一只老虎。此外,杨志押解生辰纲赴京,途中众军汉们口渴,见白胜担两桶白酒来,便拦住他买酒解渴,结果统统被蒙汗药搞倒了。这也使我很诧异,怎么白酒竟能用来解渴?难道他们不怕酒精中毒么!过了九年,我随古典文学的学者顾学颉学习古文时,才说出自己的疑虑。我以为古典小说的作家有时肆意夸张,常有不符合实际之处。顾老呵呵一笑说,你讲的这些疑问是很多读者都提出过的。你们不清楚,古代的斤两与尺寸跟现在不同,比如古代的一斤为十六两,才有俗语的“半斤对八两”之说。而古代的白酒,也与现在的“白干”“二锅头”等不一样,那是自酿的,以粮食加酒母酿造而成。你喝过糯米酒吧?古代的酒与糯米酒相似,所谓水酒,度数很低。我这才恍然大悟。因为,我父母都是南方人,逢年过节总要自酿一些糯米酒。而我的姨家最善酿此酒,酒微甜且度数低,几乎可当饮料喝,当然后劲也很大。
我最近读了王力先生主编的《中国古代文化知识图典》,谈到古代的酒:“古人很早就知道酿酒。殷人好酒是有名的,出土的觚爵等酒器之多,可以说明当时饮酒之盛。不过古代一般所谓酒都是以黍为糜(煮烂的黍),加上曲糵(音聂,酒母)酿成的,不是烧酒。烧酒是后起的。”这一段文字后,另有当今编者的笺注:“酒在不同地区、不同时代的区别非常大。读古书时看到某人饮了多少酒,应该加以分别。”举例而言,古印度的修炼人士有戒酒的传统,“但实际上,印度所戒之物是以‘苏摩’药草酿成之浆,此物中国古来稀见,直到近世才有少许‘印度神油’进口,中国僧侣出于本国国情,取传统之酒为其替代品而戒之虽无不可,但却失去了此事在印度的本旨”。笺注中还考证出,“烧酒是元代由外国引进的,始见忽思慧《饮膳正要》”。
古典小说《金瓶梅》与《红楼梦》是描写明清古代社会生活最为广泛和细密的两部长篇小说,书中有大量的饮酒场面,对于菜馔都有精细的描写,惟独对于酒的名色、特点有关状况,却俱是寥寥几笔,这是令人诧异的。红学专家周汝昌先生也在一篇文章指出这一点,为何作为饮酒的大行家曹雪芹单单是论酒时,就如此吝惜笔墨呢?他认为:“其中当有缘故,不会是偶然现象。”他发现,整部《红楼梦》除了有两回提到贾琏从江南带来的惠泉酒外,就没有任何讲究酒的文字。而我也仅仅另外发现两处,一处是在第六十回,芳官给五儿一瓶玫瑰露,五儿引为稀罕,“还道是宝玉吃的西洋葡萄酒”。另一处是在第三十八回,林黛玉吃过螃蟹后想喝酒,但倒出来却是黄酒,她心口微微疼,要喝一口热热的烧酒。宝玉“便令将那合欢花浸的酒烫一壶来”。我读了一遍《金瓶梅》,感到作者也是对酒的名色品牌谈及很少,写西门庆吃饭时总会拉出令人眩目的长长菜谱,而喝的酒只有提及“金华酒”和“药五香酒”。还有,主人公饮酒时似乎是喝黄酒时多,喝烧酒时少。而葡萄酒也是较为珍贵,书中只有两三处提及喝葡萄酒。由此,我发出一种猜测,可能是直至清朝中叶,人们仍然是喝黄酒米酒为多,少量地喝一些烧酒,而西洋酒则是被视为罕物的。
周作人有一篇散文《古代的酒》,也认为烧酒是元代时从外族传来的。以前中国人喝的只是米酒,还有唐朝人喝的药酒,即是黄酒。这些酒都是新酒,而不是老酒,自晋至唐以来情形都是相同的。“唐时已有葡萄美酒,却不见通行,一则或因珍贵难得,一则古人大概酒量不大,只喜欢喝点淡薄的新做米酒罢了。”因此,“现在朋友们中能喝得白酒半斤以上的比比皆是,可知酒量是今人好得多了”。